幾天前的一起傷亡事故,至今仍震動全網。
某地文旅節的開幕式上,一名雜技演員,從10餘米高空墜落。
而這一幕,恰好被觀賞表演的旅客們清晰拍下。
視訊在網絡瘋傳,有人臭罵演員背後的演出公司惡毒,有人懷疑表演搭檔蓄意報複。
卻很少有人注意,這整起事故中最令人膽寒的,是表演解說的一句話:
“所有的好友們來看,他們沒有任何的保護措施,我們要演就演真實的。”
如今這年頭,竟還有拿“無防護措施”當做危險表演噱頭的?
或許這種民間派雜技發展至今,能靠的也隻有“足夠獵奇”來吸引目光了。
我倒也并非何不食肉糜,隻是看不得人命當真如此輕賤。
難道雜技演員,就不配得到關注?
今天,我想來聊聊他們。
血肉之痛
“倒立超過三分鐘後的每一秒,都将如同一小時般,痛苦而漫長。”
倒立又叫“拿頂”,屬于雜技演員必備的四大基本功之一。
曾經有人去雜技教育訓練學校,問孩子們最恐懼的是什麼?
原以為答案不外乎“走鋼絲”“高空飛人”之類的高難度動作,可孩子們的答案出奇地統一——倒立。
圖源:TVBS
這個動作,幾乎是所有雜技演員接觸這門行當的初始。
可一個直立行走的人,又怎麼能忍受得了超長時間的倒立,輕則頭暈耳鳴,時間長了甚至還會造成脊柱彎曲、視力下降。
基本功就是他們的飯碗,多堅持一秒,就意味着能多一層果腹的保障。
圖源:《回聲嘹亮》
倒立已然艱難,雜技演員真正要習得的是這基礎上衍生出的“塌腰頂”“元寶頂”。
把腿反身高架在頭頂,整個脊柱被壓縮折疊,平靜表情的背後是孩子們十年一日的磨砺。
圖源:江蘇省雜技團
“每次倒立,兩個手倒立着頂一個小時,再左手半小時,右手半小時。幾乎整個上午,都是倒着度過的。”
“練完功從闆凳上下來,經常連路都不會走了。”
身體超越扭曲的極限,體能突破忍耐的限制。對于他們來說,這些早就是家常便飯了。
圖源:齊魯網
“受不了了,我們跑吧。”
終于有一天,小項再也忍不住了——趁着夜色,他出逃了,和他一起逃離雜技學校的還有其他三個小夥伴。
這四個不足15歲的孩子,一共就帶了200塊錢,卻流浪了整整一周。
沒帶電話、沒有手表,他們分不清方向也感覺不到時間。
至于要跑到哪去,隻有一個原則——離帶他們來演出的經紀人越遠越好,最好能從成都跑回貴州老家。
困了就窩在公園或者樓頂湊合睡一小會,醒了就繼續跑;餓了就喝水,實在餓得不行的話,就買最便宜的袋裝面包來充饑。
沒過幾天身上的錢就花光了,他們也不是沒想過打電話“求救”。
可比起沒錢的無助他們更恐懼,打了電話就會再被送回去,送到那魔窟般的學校。
等到警察找到他們的時候,背包丢了,衣服髒得不像樣子,滿頭滿臉都是蚊子包,腿上也被磕碰得不行。
為什麼逃跑?
也許包括他們的父母、老師在内,所有人心裡都再清楚不過了。
這門行當實在是太苦了,雜技學校的日子更是不好過。
“學校裡别的班學生,有飯卡想吃什麼就吃什麼。雜技班卻不行,老師打什麼就吃什麼。”
“早飯一般是饅頭、鹹菜加一個雞蛋,中午就吃米飯和兩個炒素菜,晚上和中午吃一樣的。”
“能吃飽,但就是不抗餓,隻有周末偶爾會有一道蒜薹炒肉。”
尚在發育期的孩子,這點吃食哪裡夠啊?
更何況,每日的訓練,更是非常人能忍的折磨。
孩子們每天5點半就要準時起床練功,仰卧起坐、翻跟頭、倒立,一直要練到7點才能吃上早飯。
吃完飯就接着練,倒立、蹬人、冰上芭蕾,高強度的訓練消磨着他們的能量,好不容易熬到了午休,隻有短短的兩個小時。
下午等待他們的又是長時間嚴酷的訓練。
每一天,都緊巴得幾乎讓人透不過氣。
而長時間的訓練,也在他們身上留下了痕迹。
關節被磨出老繭,黝黑又粗糙地遍布在整個手掌;跟頭翻多了,頭皮摩擦地面之處秃了一大片。
圖源:騰訊新聞
在這裡,哭聲就是背景音。
有練功房傳出的哭嚎,也有在夜半的宿舍發出的一兩聲壓抑的抽泣。
孩子們不敢有一刻鐘的松懈,連完成高難度動作後的驕傲心理都不許産生。
“不能驕傲,驕傲會退功。”
痛,太痛了。
舞台上每一秒的高危動作展示,都那種來自這日複一日肉體的折磨,來自自我否定的精神壓力。
本該燦爛的年紀,在汗水的打磨下,他們的童年顯得有些發沉。
靈魂之殇
如果僅僅是身體受苦,尚且還能撐下去。
可怕的是外界強加的精神打擊,自我否定後的放棄。
這所雜技學校,不收學費,包攬住宿,還承諾學成以後包配置設定月薪4000的工作。
真有如此好事?可這畢竟不是公益。
在四位出逃的孩子口中,依稀能窺見雜技行當的悲哀:
“人家越演越好,你是越演越差”,小項不知道這已經是第幾次聽到老師的責罵了。
無論是動作不到位,還是表演出了岔子,等待他的永遠都是一頓臭罵和500個俯卧撐的懲罰。
就算演出非常成功,孩子們也難得一句誇贊,最多就是從老師那兒得到一個蘋果當做獎勵。
圖源實驗室:谷雨實驗室
這群早早就背井離鄉的孩子,獨立也敏感。
就連表演失誤,觀衆帶着鼓勵意味的掌聲,他們也隻當做是一種嘲諷。
如此環境下,他們清楚地知道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于是事事小心、處處謹慎。
可少年意氣,又怎麼甘心當做被展覽的籠中鳥、被擺布的工具人?
小項就曾親眼看見,前一天還破口大罵他懶惰的老師,在演出的背景收錢、數錢的谄媚嘴臉。
這一幕狠狠地刺激了少年,他們隻覺得自己的尊嚴在被狠狠踐踏,被學校當做了會賺錢的廉價商品。
早些年,雜技又被叫做“耍把戲”,如同戲子、伶人一般,屬于底邊階級,是窮苦人家用來讨生活的手段。
圖源:谷雨實驗室
如今這些雜技學校的孩子也一樣,大多都是留守兒童。
要麼是家裡沒人管,想尋一個出路;要麼是成績不好,隻能學一門手藝吃飯。
就算是在有着“雜技之鄉”的河北吳橋,學雜技也隻是少數家庭不得已的下策之選。
因為他們太清楚,一旦入門雜技就意味着将面臨什麼:
有人一場演出20分鐘,輾轉騰挪拼盡了一身本領,拿到的薪水少得可憐;
有人年過半百還頂着400斤的大缸,但下了台腰疼得根本直不起來;
也有人表演蹬凳子,被舞台燈晃得眼花,出現了好幾次凳子砸在身上的演出事故。
走在高空懸挂的鋼絲上,誰又是天生不怕呢?
他們真的不敢怕,必須打起全部精神高度完成這短短的演出。
一旦出了問題,輕則沒有工資,重則根據合同還可能反繳納違約金。
圖源:谷雨實驗室
可悲的是,雜技演員們提着腦袋表演、咽下疼痛訓練,也難換來一個平等的答案。
在舞台中心、在聚光燈下,他們的付出卻根本沒有人在意,也沒人高看他們一眼,隻把他們當做籠中觀賞的鬥獸、供人取笑的小醜。
随着年齡的增長,他們強健的身體機能被剝奪,已經不再适合從事這門行當。
他們不是沒想過轉行,可迎接他們的隻有困難。
有人去廠子裡做螺絲工,可積年的腰傷讓他們根本幹不了那種機械反複的流水作業。有人想去做保安,可被對方嫌棄自己一天學都沒上過。
原來在那些華美流暢的動作背後,還有這樣那樣的苦楚不被看見。
對于他們,那些直抵靈魂的疼痛,可能比軀體的傷疤來得更猛。
墨分五色,人有良莠,唯獨不該被分為三六九等。
逃離聚光燈
如此高強度、高風險的訓練之後,雜技演員到底換來了什麼?
這些年,雜技表演逐漸淡出人們的視線。
許多心懷熱愛、渴望站在更大舞台上的雜技演員們本不想放下靠辛苦換來的一身本領,可攤開在他們面前的,的确是一個風雨飄搖的前程。
林哥走鋼絲,走了整整20年。
後來,他回家了,回到老家賣炸串了。
他說這幾年下來,根本沒幾場演出;還說,曾親曆過雜技小團體的解散;他又說自己年齡大了,一段時間不練就生疏到無法再完成演出。
他好像很心酸,又好像在逃避。
圖源:IC Photo
像林哥一樣離開雜技演藝事業的,不在少數。
有人送起了外賣,有人跑起了長途,也有人去了建築工地。還有一部分人憑着一身本領,踩着時代的浪潮,開啟了雜技直播帶貨的新潮流。
強子應該就是第一波走上直播這條路的雜技演員。
初次踏進帶貨圈的強子也不知道該怎麼吸引觀衆,隻能比别人勤奮,白天在小劇場表演,晚上回到家就開直播,一天下來勉強隻能睡上兩個小時。
後來漸漸了有了起色,有一次去川渝演出,老闆把他攔在了背景:
“我知道你在做直播,以後年紀大了,還是留在團裡做節目編導吧。你做直播能賺多少錢,我就給你多少錢。”
他雜技演得好,老闆實在不想放人。
強子何嘗不懂雜技行當人才流失的悲哀,可強子一想到還有全家老小要養,隻能笑着婉拒老闆的挽留。
圖源:《電商線上》
比起身體上的疲憊,更令人無奈的是父母的不了解,在老人家的眼裡靠着一門技藝吃飯是件再光彩不過的事兒了。
盡管錢賺得不多,但也算腳踏實地。
可如今,兒子竟然要依靠着虛拟網絡賺錢,實在是“有了這頓、沒有下頓”的虧本買賣。
圖源:IC Photo
老張五十了,打10歲接觸雜技起,已經在這一行幹了足足40年。
年輕的時候當過“飛人”,後來當了“底座”,如今是雜技團的領隊。
當上了領隊以後,老張才真正看到了雜技背後的苦與淚:
擺在他面前的是經費短缺、商演斷絕、演員斷層這一系列的現實問題。
沒辦法,為了能招來人雜技團開出了免學費的優惠。到了後來,甚至就算主動往裡貼錢也得想着先把人留住。
這就是雜技行當的現狀,現實的、可悲的。
時代的浪潮奔湧向前,雜技藝術真的不應該被邊緣化。
誰在堅持?
總有人問:這麼危險雜技到底有什麼好?全部取消了不就行了?
我們似乎都忘記了,幼時守在春晚的電視機前,被熒屏上的雜技藝人所驚豔的瞬間。
那些震撼人心的雜技表演, 那些滿身韌勁的雜技藝人,給予多少人美的啟迪,見證着多少人探索自身極限的不屈和堅韌。
曾幾何時,這些精彩絕倫的表演,都是我們祖輩引以為傲的文化瑰寶啊!
有典書記載,在忽必烈時代,馬可·波羅就觀看過這樣一幕:
“桌子上的盤子好像真的從空中飛過,曾有魔法師可以讓裝滿美酒的金樽在空中飛舞,魔法般地送到忽必烈的面前。”
中國作為世界第一雜技大國,在國際舞台的曆史長河裡,被記載了無數諸如此類澎湃人心的橋段。
那些剛柔相濟之美,無一不折射出人類不懈挑戰自我的生命意蘊和精神追求。
許多雜技演員,也正是被其中的魅力吸引,哪怕再苦,也願意堅持下去,隻為在舞台上為觀衆呈現出震撼人心的雜技表演。
那些屬于民族的,終究不會消失。
我們隻是遺憾,遺憾傳統行業裡藏着這麼多人的辛酸,卻沒人在意。
這不免讓我聯想到所謂“208w”們,皮膚擦傷要發個微網誌“昭告天下”,就連研讀劇本這類基礎素養都能當做熱點來宣傳。
他們落淚賣慘,把自己包裝成草根出身的苦孩子,試圖拉進與粉絲的距離,卻渾然不覺全身上下穿着動辄大幾萬的名牌的鮮明割裂。
他們用台下精湛的演技,換取台上的流量,騙取觀衆的垂青,再消費百姓良善。
圖源:《脫口秀大會》
如今,聚光燈下值得我們推崇、聚焦的究竟是什麼啊?
那些浮于皮囊的、空有其表的,真的應該擠兌掉千百年來的傳承技藝的人嗎?
況且,在聚光等下不被看見的,也絕不止雜技演員一個。
比如替身演員,不光動作要利落漂亮,更要注意身形的模仿。
付出努力卻賺不到錢,可悲一輩子當做别人的影子來活。
如果可以,誰又想做待價而沽的商品?
批判不是為了解構,而是為了重構。
職位無貴賤,隻是這些努力的人們,真的值得一個點贊。
至少,我們應該了解他們的不易。
畢竟,唯有關注,才能真正改變他們的現狀。
願我們看到他們的艱辛與堅韌,提醒他們注意安全,而非如某些主持人一般,用“沒有任何的保護措施”當做吸引眼球的噱頭。
真的不想下次,是從如此這般痛心的消息知道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