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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伎家的料理人》:隐痛氣氛中的童話故事

《舞伎家的料理人》:隐痛氣氛中的童話故事

《舞伎家的料理人》由是枝裕和擔任總導演,根據漫畫改編,以京都的花街為舞台,通過華麗的藝舞伎世界和美味料理,講述舞伎們的生活日常。(資料圖/圖)

《舞伎家的料理人》像一部童話,大家的相處方式很簡單,洋溢着理想化的氛圍。季代努力地雕刻兔子令觀衆醒悟,曆時一年的故事貼近着真實的生活:大家正迎接兔年到來。她們在變動中沉穩下來,回到了比較正常的生活。

2023年1月12日,這部是枝裕和牽頭制作的劇集在網飛上線,反響還不錯。季代和小堇,兩位國中剛畢業的16歲女孩結伴離開北方的家鄉青森(漫畫原著的作者小山愛子也出生在這裡),前往京都學習舞伎藝術。季代是第一人稱講述者,她烹調的料理串起了整個故事。

童話往往沒那麼簡單。劇集上線不到兩周,是枝裕和發表長篇聲明來講述創作經曆,并宣布停止更新推特。除了利用推特配合作品宣發,他還時不時釋出些出行和聚會的照片。2022年底,他分享了自己的書籍《還是得活在日常裡啊》的中文版封面,回憶2007年與已故演員樹木希林的初次會面。

不為人知的一面

血緣與情感在是枝裕和的電影中無處不在。新近的《掮客》裡,生母、人販子和孤兒意外地組成家庭;《無人知曉》中的孩子們則面臨家庭的崩潰。一邊萍水相逢,另一邊手足分離。在《舞伎家的料理人》中,年齡段和身份迥異的女性們組成了單一性别的大家庭。如年長的藝伎所言:“雖然沒有血緣關系,但還是把所有人當做家人。”

《舞伎家的料理人》按部就班地描述藝伎和舞伎們的日常生活,明顯削減了曲折和意外的情節。它更接近同為漫畫改編的《海街日記》,而後者尚有生死離别與重建關系的考驗。一切順利的話,女孩們将從初級學徒成長為舞伎,再花好幾年時間修習,大約20歲時成為藝伎。選擇結婚的話,她們就要離開這門曆史悠久、很可能承載了自己大部分夢想的藝術。

療愈和感動占據了多數情節,但溫情仍然掩藏着暗流。季代和小堇起初要練習舞伎的問候方式,初級學徒在廚房後門出入,每月隻能休息兩天,大家都不能使用手機。在媽媽的注視下,她們提着全副身家一步一步走上二樓,嚴格的等級制度就這樣隐然地展開了。在這裡,媽媽既是屋形(大約相當于宿舍)的管理者,又相當于年輕女孩們的雇主。

2022年6月,網友桐貴清羽在推特上分享自己的從業曆史。她23歲了,已經是一位母親。15歲開始舞伎訓練時,一切都是玫瑰色的。她說接下來自己受到性騷擾、被迫飲酒,客人企圖一起沐浴。除了種種剝削未成年人的行為,她還被羞辱長得像蟋蟀,需要做整形手術。訓練到第八個月,“媽媽”甚至考慮出售她的童貞。她耗費巨大的精力,終于離開了令自己心碎的舞伎業。

桐貴清羽的講述令公衆震驚,很快登上熱搜,衆多平素對舞伎知之甚少的日本人開始關注她們。當然,讨論很容易演化為争吵,有人着意反思,希望改善舞伎們的處境,還有毫無同情心的發言者質疑和嘲諷桐貴清羽。

事實上,她們并不是第一次講述自己的艱難處境,但社交媒體使它成為公共議題。《舞伎家的料理人》也是以遭到女性權益倡導者的批評。是枝裕和的聲明很可能與此有關。另一方面,一些原著粉絲似乎也對改編頗為不滿。

另外的角度

像寫随筆那樣,是枝裕和描述了自己的意見,有如喃喃自語。根據他的回應文字,《舞伎家的料理人》制作過程大緻如下:

2020年夏天,是枝裕和開始為劇作考察。他一開始對花街了解很少,其中大概包括前輩溝口健二的《祇園姊妹》《祇園歌女》和成濑巳喜男的《流逝》等影片,又特意讀了幾本書。他的心情起初像小堇的父親一樣充滿疑慮,這個男人在第四集趕到京都,希望說服女兒回家。

通過研究,是枝裕和明白行業内外都有人試圖做些什麼,以将傳統更好地留給下一代從業者。因為影視業面臨類似的問題,是以他了解改革沒那麼容易,但希望聲援藝伎業的努力。從考察到拍攝的近兩年時間裡,京都遭遇了新冠災難,就像一座鬼城。拍攝可以搭景,但與旅遊業關系緊密的人們就很困難。祇園的藝伎和舞伎沒法展示自己的藝術,有些學徒就此放棄了。

即使如此,變化也一點一點發生。是枝裕和在2020年和2022年親曆過兩次表演,第二次變化了很多。舞伎不允許喝酒,改變後的規則得到了嚴格執行。2022年12月,一位管理者告訴他舞伎的表演在22點結束,其餘時間交給藝伎。父母在舞伎進入行業前與屋形的媽媽見面,她們會簽署合同。

改革可能沒法一步到位,但也許比電影業和娛樂業更快。他認為自己無法确定這項古老的傳統該怎樣取舍,這不是簡單的問題,不應該簡單地就此消亡。行業管理者發表“聲明”表達2022年起的内部改革,這樣可能更好。但管理者們希望與律師協商,時機成熟再這麼做。

是枝裕和為改革者所打動。他不想營造一個烏托邦,但希望反映當下的變化并消除偏見。比如,好萊塢電影《藝伎回憶錄》讓一些外國遊客認為,舞伎們是被貧窮的父母賣掉的。

此外是枝裕和還說明,劇集是在2021年的夏天和冬天拍攝的。(他仿佛在間接地表達,自己并非無視倡導者們對舞伎教育訓練内幕的批評)自2022年8月起,他與制作方和網飛讨論過幾次,是否要做一些“聲明”。這終究沒有達成一緻,是以他就把自己的想法寫了下來。

職業生涯最初,是枝裕和就積極關注社會問題。除了以紀錄片表達的對憲法、和平、福利、教育等衆多方面的思考,他也是一位行動者。同行園子溫性侵試鏡女演員的醜聞被報道後,他與幾位導演發表聯合聲明呼籲日本影視行業平權,推動強勢的從業者營造安全的工作環境。在法國和南韓的工作經驗,也讓他對影視行業保障女性權益有了具體的認知。他相信,這關乎日本電影的未來。或許他是以被賦予了更多的期待。

“很高興認識你”

意見交錯起來,不免讓人考慮得更多。這是個複雜的路口:友愛與美食幫助追夢女孩走過艱難時日,這很不錯;但生活背後的苦難卻沒有明确地呈現,倘使造成誤導怎麼辦?文學藝術該承擔多少責任,表達的邊界究竟在哪裡?屋形是否可能成為離開婚姻的避難所?

是枝裕和喜歡默默地拍出“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境況,就像前面提及的影片。事實上童話也有傷心的一面。百子是片中最出色的藝伎,但職業生涯和生活環境都令她厭倦,她喜歡喬治·羅梅羅拍攝的活死人,這種愛好倒與外界戲稱她們妝容的“僵屍妝”意外契合,而劇中的工藤舞恰恰如同死者追憶前生。她惟妙惟肖地模仿活死人,吓壞了喜歡她的男士;她要求後輩們排演活死人故事的舞伎版,傳統藝術這時面目模糊、前途未蔔。

百子的疲憊感模模糊糊地顯示,事情有些不對勁。雖然她受到季代的感染,在采訪中表達了“一期一會”的心情,但厭倦肯定不會到此為止。季代珍惜每次烹饪,而即便同一種食材都有細微的差别,或方法,或氣候。是以她在做飯前說:“你好,很高興認識你。”

這當然是童話了,沒有傷害、沒有嫉妒、天真無邪,烹饪時的配樂格外積極、輕靈。“一期一會”源自日本茶道,賓主相會僅此一回,要盡顯誠意,《阿甘正傳》的日文版海報就明顯地标上了這個詞彙。人不能踏進同一條河流,美食也沒法解決美食家的孤獨,萬千心結隻能慢慢緩解,“emo”是無法根除的。的确,行業變革和權益保護難以一攬子解決,純真無用但令人鼓舞,憤世嫉俗與斬草除根往往會走向願望反面。

季代沒有學藝的慧根,在料理中暫時找到了安放之處;小堇順利出師,仍然珍視友情。劇集中還有一個萬念俱灰的反叛女孩涼子,專門負責給兩位新人潑冷水。大家慢慢了解到她是梓媽媽的女兒。因為生育,梓媽媽終結了藝伎生涯。即便這間屋形洋溢着積極氣氛,但劇集時常表現出的行業的封閉同樣令人悲傷。

早年回答關于《無人知曉》的問題時,是枝裕和說:“電影不是用來審判人的,導演不是上帝也不是法官。設計一個壞蛋可能會令故事(世界)更易于了解,但是不這樣做,反而能讓觀衆将電影中的問題代入日常生活中去思考。”

後來,他還補充道:“現在,這個觀點依然沒有改變。我始終希望當觀衆看完電影回歸日常的時候,對生活的看法會有所改變,這或許會成為他們帶着批判性的觀點觀察日常的契機。”

顯然,對于沉重的倫理考量,或者遠遠不是他最好作品、情節如童話一般的劇集,上面提出的标準都是适用的。《舞伎家的料理人》達到了這個基礎性的要求。

南方周末記者 宋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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