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地是我的家庭生活
燃盡的藍蠟燭
周國平對話王小慧
節選自《花非花》
周國平：想聽你談談安斯佳。你的《視覺日記》裡對事情本身好像寫得不多。
有一些細節，比如說有一個晚上我們整夜在聊天，聊到天亮，話特别投機，想攔都攔不住的，到早晨的時候就很疲倦了，人已經暈暈乎乎的了。他們開玩笑的時候還說，某導演的慣用伎倆就是先不談愛情，隻談電影、文學，談到你暈，談到早晨，然後到公園散步，已經被他弄得暈頭轉向了，五體投地了，然後他開始求愛，哈哈，一般女人就沒有理智了。
周國平：就沒有判斷力了。
王小慧：假定女人很佩服一個男人，很崇拜他，我自己原來也碰到過類似的情況，因為特别崇拜，就盲目了，很多事情都不想的。
就像我的電影劇本裡那樣的，是真事。那天住在我一個朋友的家裡，朋友是室内設計的女教授，房子特别漂亮，在市中心的河邊上，市中心最漂亮的地方。她去度假了，讓我幫她看房子，正好地方也大，很好的音響啊，房間裡挂了很多畫啊。他也抽煙，平時一天至少要抽兩盒，但是跟我在一起一根都不抽。我說你不難受嗎，他說我跟你在一塊就忘了煙了。後來我就說你到陽台上抽煙吧。天快亮了，而且就在那個河上面，朦朦胧胧的那種光，沒有完全亮。他也沒去拿煙啊，就從後頭抱住了我，很沖動。我也特别猶豫，但還是把他的手拿開了。我說：“我們可以做朋友，我是結了婚的人。”所有這些次，包括那次告别的時候，我把手放到胸前，不讓他碰我，其實我總是在沖突，當然我挺堅決。
周國平：我看你書中說，他自殺是因為你馬上要回國了，他感到絕望了。
王小慧：那個時候我要準備考試，我要學的東西太多了，而且覺得很難、很深，好多門課，有很大的壓力。這邊又有很大的壓力，上司談話啊，讓我回來啊，我寫信給學校申請啊。
當時有個副校長來通路，我還想去找他，也許去了，我都忘記了，把信給他，能不能例外讓我留下來。俞霖是有博士獎學金的，我是去一年就必須回國，他非常堅決，如果我回去，他也肯定回去。但是在那種情況下，我還能跟安斯佳見面，比如說我去學校時就路過他家，有的時候會進去看一下的，但是都很短，半小時呀，一小時呀。我覺得我被他的氣質吸引了，他真是很有魅力的一個人，光是他的聲音就很有魅力，不做作，很低沉，很有磁性的。眼睛特别深、特别藍又有點綠，他看你時特别專注的樣子。喜歡和你談電影啊，戲劇啊，好像我們談的都是那鐘很虛的東西，都是我感興趣的題目。
周國平：他自殺後，你反而留在了德國。
王小慧：因為他的死，所有人都認為我真走不了了，那邊的警方也說我不能走，要接受調查。出了這樣的事情，我當時也覺得沒辦法回學校了，回去後的光風言風語我會受不了的。這個事情耽擱了我的行程，留下來就成了既成事實，後來學校也同意了。
周國平：你跟安斯佳是怎麼認識的，你開始就有感覺嗎？
王小慧：肯定他一開始對我就這樣的。認識他的第一天，真的很戲劇化，我寫在我的劇本裡了，好多東西真不是我虛構出來的。如果我拍電影，一定是非常美的鏡頭。
對話可能比較幼稚，你想時間特别短，一個星期寫出來的東西，因為是自己的經曆，我覺得是一氣呵成。我要拍電影，鏡頭一定是真實的樣子，很多人在跳舞。我現在忘記了，是我的女老師四十歲生日還是訂婚，總之她丈夫出車禍去世了，又有了男朋友，同僚都被請去了，我算她的外國學生嘛。
這個安斯佳，不管隔着多少人，一直在看我，我沒去看他，但是我知道，我很敏感的。不管你看他還是不看他，你知道他在看你。不管隔着多少人，你知道他在那兒盯着你。我覺得第一天就是這樣子，這種體驗我從來沒有過。後來他走過來和我說話。當時我穿着一件這樣的衣服，因為中國的衣服土得不得了，有一次我就買了一塊皺紋的、亮亮的處理布頭，我最喜歡皺紋的布，在一個中國朋友家，他太太有一台縫紉機，我做了一夜，那就是我的禮服了，除了特别隆重的場合穿旗袍，其他的場合我就穿這件衣服，反正别人都覺得挺好看的。
他也沒有特别的舉動，歐洲人擁抱，親兩下、親三下都是很正常的事，身體接觸我覺得也不是過分的事兒。他跟我聊了一會兒了，就說：“你這件衣服很美。”可是他說的時候呢，就用手輕輕地碰了一下，我當時的感覺是完全過電了，感覺真的很強烈。要是一般人誇獎，你的耳環很好看啊，你的項鍊很好看啊，或者你的衣服很好看啊，真的是經常的。但是他的誇獎，還有那個眼神，然後他就輕輕這樣一個動作，我就覺得被他征服了。
我一直覺得他和演蝙蝠俠的那個演員長得太像了，是不是叫克魯斯，就是給濃縮的雀巢咖啡做廣告的，演了很多電影，最早演的是不是叫《蝙蝠俠》我忘記了，挺像那個演員年輕的時候。就是很有魅力的、很漂亮的、很出色的，在整個晚上非常出挑的一個人。這麼專注地和你說話，就是第一瞬間的感覺。我覺得理智不讓我和他親近，但是我感覺願意和他聊天，是以我想這裡面其實有我自己的錯，如果從一開始我就拒絕和他交往，便不會有後來的事情發生。我覺得那個女老師也有錯，她經常帶我去一個小組，因為時間那麼短，總共也沒去幾次。他們有一個戲劇文學的協會，一塊聽朗誦會，一塊兒看電影，看完電影還要喝酒聊天。他的朗誦會我根本聽不懂，一句話都聽不懂，我的德語也不是那麼好，人家說簡單的話我能聽懂，但是這種文學的我聽不懂，包括他給我講哲學什麼的，我聽不懂。有時候不見得你聽懂了哪句話，但你覺得你懂了，反正我覺得這是一種魅力吧，這種互相的吸引力。
周國平：對，這個時候說的内容不重要了
王小慧：我不斷拒絕他的時候，他也挺痛苦的，他就對他的一個畫家女友說，後來我和她也有交往，他自殺的那天，他倆一塊來的。那個女畫家愛他很多年，他們一塊兒去度假，最後一次度假在希臘海邊，他特别喜歡希臘。他家都是藍色的，門框、地毯、桌布、窗簾，是以蠟燭也是藍色的。我現在還留着他裝蠟燭的盤子，日本的盤子，他一直以為是中國的，他說他很喜歡中國的陶瓷，後來我告訴他這是日本的青花瓷，上面畫着梅花。他在希臘度假的時候，他把這些痛苦都講給這個女朋友聽。
其實我覺得她女朋友也是非常痛苦的，你想她愛着的男人不斷跟他講愛着别人還失戀，她怎麼能不痛苦。是以我覺得那個女人蠻大度的，她跟我算交了朋友吧，至少她跟我講了這些事情。我有一段時間就很想采訪他所有的朋友，還有他的兄弟姐妹啊，父母啊，想寫一本書，大家對他回憶的一本書，太多想做的事情最後都沒實作。他非常希望我留下來，他知道我當時為了不能留下來非常焦慮，他要給我做經濟擔保啊，我就拒絕他。
自費留學就是要有多少存款在銀行裡的，或者有一個經濟擔保。後來他就要把汽車送給我，讓我賣掉，他們叫自保。他就覺得按照希臘那種民俗，或者希臘的那種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如果你拒絕朋友送給你的禮物，就證明你不要這份友誼。他一再跟我說，你不要，我真的很生氣，你不看重朋友，你拒絕我。
周國平：他是德國人，是吧？
王小慧：他是德國人，但他特别喜歡希臘，經常去希臘餐館，去希臘的各種小島度假。他的哥哥和弟弟到現在還和我有聯系，一個是醫生，一個是律師。
周國平：他自己是個演員？
王小慧：對，很有名的話劇演員。在那邊看演員有沒有名，一般看你在哪個劇場演，有私人的劇場和國家的大劇院。他就等于在慕尼黑最好的劇院和柏林最好的劇院，一流的演員才可以在那兒演出。在柏林大劇院演了一年的《浮士德》，一般不會演那麼長，就是因為演得太好了，不斷地續演。演《浮士德》對他是很痛苦的事，他很投入，演完就特别累，他就去放松自己，晚上就要去酒館喝酒。他覺得這樣對身體不好，但是必須這樣，他演那麼長時間的戲，實在是太累了，太重的戲，有的戲是輕松的戲。
周國平：《浮士德》的确是很重的。
王小慧：他年輕的時候演《羅密歐與朱麗葉》，他特别想演羅密歐。他父親是很有名的外科醫生，反對他做演員。他姐姐最近還來上海看過我，他姐姐也是研究戲劇的，也做了演員，後來又了當醫生。他姐姐也是蠻漂亮的，有時候命運真捉弄人，她被維也納的電視台台長看中，要讓她做女主播，台長就說你的牙齒稍微不夠标準，要去做一下。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那時候技術可能不太好，為了做這個牙，所有的牙都要做一下，很貴的，他丈夫就支援她，自費都要做，結果這個牙害了她一輩子，做了以後上下牙不和，又做了一次，總是頭痛，大概牽動了什麼神經，一直痛苦得不得了，換了無數的大夫，到美國，到英國，到現在還沒有折騰好，害了她一輩子。
周國平：去沒去電視台呢
王小慧：我就說命運捉弄人，修了這個牙再去電視台的時候，台長換了。新台長就跟她說，你是前面那個人選的，不管你好到什麼程度，我也不能用你。兩個台長是有沖突的。
周國平：安斯佳和你年齡差不多？
王小慧：不，他應該比我大十歲。
周國平：從你第一次在老師家見面到後來悲劇發生，有多長時間？
王小慧：不多的，那是夏天，我穿大裙子，飄呀飄的，我們要離開德國的時候應該是十月底吧。
周國平：隻有三個來月。你的劇本就是寫這個事的？
王小慧：是，叫《燃盡的藍蠟燭》。我覺得他像藍蠟燭，很早就熄滅了。事後我回憶，他真的很多次和我說過死。他沒有演羅密歐是太遺憾的事情，他說我演羅密歐就沒人能和我比，他覺得他特别能了解羅密歐。但導演一定要讓他演羅密歐的好朋友，說以後有機會再讓他演，而他就覺得以後年紀大了就演不了了，羅密歐要很年輕才可以。
後來他說過很多次“為愛而死才是真正的死。”我事後才想起的，以前都沒過腦子。他寫了一個劇本，講四個女人，都是他以前有過愛情的。他給我講過他們之間的事情，他總是失望的，他說總是現實和理想距離太大，說我的現實和他心目中想象的是統一的。
其實他也不太了解我，我們接觸的時間太少了，實際上還是他想象的那些東西。隻有很短暫的交談，沒有在一起過日子，他沒有機會真正了解我。他有好多大唱片，我去他家的時候，有一個他曾經的女朋友，我覺得是亞洲人，我不知道是中國人還是日本人、南韓人，是一個小提琴家，應該非常棒，要不然不會出那麼多唱片，封面上有她拉小提琴的劇照。我印象非常清晰，黑頭發，很長的披肩發，很漂亮的女孩子。但是他說她也讓他失望，幾個愛情都讓他失望的，就碰到我是理想的。他完全是理想主義的那種人。他喜歡亞洲的東西，喜歡亞洲的女人，不是因為我，而是之前也很喜歡的。我這個人自律比較強，當時不可能因為他去背叛俞霖。
周國平：他不但是理想主義者，而且是一個極端理想主義者，真正是單方面的殉情，這在現在的時代太罕見了。對于你來說，我覺得不僅僅是道德與愛情的沖突，作為制衡力量的不僅有道德，還有你對俞霖的感情。時間太短促了，想象一下，如果時間足夠長，你對兩人的感情就會經曆更激烈的鬥争，甚至最後有可能沖破道德的束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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