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i 我是愛哲。
上一代的女性在婚姻當中往往選擇隐忍、服從。面對不幸福的婚姻，也不敢離開。既怕自己無法在社會中立足，也怕影響到孩子的成長。舒雅的媽媽就曾經困在這樣的處境裡。
舒雅今年 25 歲，從事紀錄片相關的工作。在本期節目裡，舒雅采訪了媽媽羅永輝，完整地聽媽媽講述了她離婚前後的經曆。
下面，是他們母女倆的對話。
舒雅：好了嗎？
媽媽：可以了，你想要問我啥？
舒雅：你做好準備了嗎？
媽媽：我嘴巴裡面還有芝麻。
舒雅：那你快把你的芝麻吃完。
媽媽：好了好了，來吧。
舒雅：我是舒雅，今年 25 歲，之前一直在做和紀錄片相關的工作。
或許是工作性質使然，又或許是接下來這位故事主人公本身力量的強大。
我經常會下意識地把記錄的方向對準她，我的媽媽，這個和我共同成長的人。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媽媽在我眼中脆弱，柔軟，在爸爸的拳頭下時常無助而哭泣。
而當我漸漸長大，開始接觸更複雜的世界樣貌，通過工作深入了更多女性的婚姻故事。
再回看媽媽，她從不合适的婚姻中一步步逃離，又獨自帶着我重新生活，最後在合适的感情來到的時候，勇敢地付出和接受。
我開始意識到，她的強大和豐富。
是以今天，我想要分享的是一個關于我媽媽的故事，或者說，也可以代表那個年代，和我媽媽相同年紀的很多女性共同的成長境遇。
-1-
城裡戶口的人
追溯自己的婚姻，媽媽說她很難責怪誰，但一定要埋怨一個人，可能就是外公，也就是我們之後的聊天中會反複提到的「大嗲」。
媽媽：我從來不怨别人，隻會怨我自己不懂事，但如果一定要怨一個人的話，我真有點埋怨你大嗲。
他以前總覺得，我要嫁怎樣一個人他不在乎，他覺得隻要對方有錢就行了。
他經常（跟别人）說，你們都希望自己的女兒好，我也是希望我女兒好，是以我女兒要嫁，就不能嫁那種「泥裡面一腳，水裡面一腳」，就是不能嫁農村這個意思。
我外公是一個很善良但也很固執的老頭，而且非常要面子，一直到今天都是這樣。
他希望女兒過得好，就憑借自己對城市農村條件好壞的了解，執意讓媽媽嫁去城裡。
于是 1992 年，在親戚的介紹下，我爸這個有城裡戶口的人就入了他的法眼。
媽媽：1992 年 11 月份，在他們辦公室見了第一個面。
坐好之後，他開始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說他的故事，說以前談的女朋友是怎麼瞧不起他的，說那個女朋友比他還大一些，說他條件不好，還有他家裡是什麼情況......他爸爸媽媽從 36 歲就分開了，後來就沒管過他們。
聽見他這麼一說，我就很同情，我就覺得他的命好苦，因為我們家是很幸福的一個家庭，他們家是不幸的一個家庭。我感覺他的命運跟我的命運是截然不同的。
■ 1992 年，剛剛滿 18 歲的媽媽 講述者提供
其實到今天為止，我和我爸已經四年沒見了。
去年大年初一，媽媽和叔叔開車送我和弟弟去給城裡的奶奶拜年，當時我爸也在家，但直到我們離開，他都沒有現身。
（同期聲）媽媽：他這是給自己斷路！他這是給自己斷後路！
（同期聲）媽媽：等下回去不要跟你大嗲娭毑說沒見到你爸，這讓他們太受氣了！
回去路上，媽媽很生氣，我心裡也暗暗做了不再和爸爸聯系的決定。
我和媽媽都不想要做非要原諒才能往前走的人。
搜尋過去和爸爸一起生活的記憶，我說不上來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對待媽媽，他好像一直是冷漠而嫌棄，總是指責她這裡事情沒做好，那裡東西又沒放對。
對我和弟弟，他是陰晴不定的，會突然很親昵叫我們心肝寶貝，恨不得把我們融化在他懷裡，又會突然變得暴躁，一邊吼罵我們「連畜生都不如」一邊把我們踹去罰跪。
而對外人呢，他會可憐路上的乞丐，會對陌生人主動表示友好，有時候我們去公園玩兒，他甚至很擅長把别人的小孩逗弄得開心。
總之，第一次見面的人都會對他有不錯的印象，包括那時候第一次和他見面的媽媽。
媽媽：第二天他就跟我一起去了老家。
那個時候還給我買了一套衣服，一條褲子跟一件羊毛衫，一共 120 塊錢， 120 塊錢好像覺得還蠻多的。
20 歲開始就慢慢就住在一起了，1995 年 9 月 18 号就打了個結婚證。
-2-
失去第一個小孩的夜晚
新婚後不久，家裡又開了兩家飼料店。爸爸依舊在廠裡上班，媽媽一個人照看飼料店的生意。每天在粉末四處飛揚，酷熱不透風的倉庫環境裡打轉。
媽媽：那些飼料裡面的黑蟲小小的，會爬滿（整張臉），隻剩一個眼睛珠子在外面。全身都是那個黑蟲，特别是出一點汗，洗也洗不掉，擦也擦不掉。他那時候在正大上班，一個星期隻放一天半的假，是以隻有放假的時候才過來。
我們那個時候也沒微信什麼東西，隻有現金，他就一個星期過來一趟，跟我收錢，收點錢回去，像老闆一樣。
好像那時候就感冒了，其實是懷了第一個。
第一次懷孕，媽媽沒有任何經驗，加上店裡生意繁忙，就錯誤地把孕期的反應當成了感冒症狀來治療。
媽媽：那個時候不知道是懷孕，就當成感冒打了針吃了藥，然後他們家就把我拉到醫院裡面，去把小孩做掉了。
那時候是清宮手術，不像現在還有無痛，那時候清宮會把人搞得要死。
從醫院一路回君山，我是走路過去的，走到洞庭湖過渡的地方，然後坐輪船回去。
一回去，他就把我丢在倉庫裡面，我就躺在床上。他說我去給你搞點飯吃。好，我就等着他帶飯給我吃。等來卻是他把一把的欠條甩在我身上。
那個時候家裡有兩個門面，就找了你大舅舅來幫我守店，他為了幫我拉多點兒生意，就給别人賒賬了。那個時候幾千塊錢誰拿得出，肯定要賒賬，就賒了一點賬出去。
他當場就罵了我，說「你們家都是沒腦子的人，才給老子賒了這些賬。這些賬你要是不給老子要回來，老子要你的命。」
當時你大舅舅沒跟我講，直到過了幾年之後，他才說其實那天罵得他也哭了，在樓頂上罵得他也哭了。
那是第一次動手，雖然沒動手打我，但是把一把的單子直接甩在了我身上，在我動手術的當天。
這是媽媽印象中，爸爸的第一次發怒。現在，她用「但沒動手」作為總結，好像這已經是值得慶幸的事。
為什麼不離婚？
這個問題在我和媽媽的這次聊天中被我反複問到。
如果說後來的不想離婚是因為不舍得我和弟弟，那當時沒有任何負擔的時候，媽媽為什麼還是沒能選擇離婚呢？
媽媽：那個時候在我們的老觀念裡，隻要同居了你就是他的人，是以再怎麼樣（離婚）的話，就會感覺很丢臉，好像沒人再要的的感覺。
■ 媽媽帶着我和弟弟出門兒玩 講述者提供
那個年代，或者說直到今天，還有很多人認為，離婚是丢臉的，離婚的女人是「沒人要的二手貨」，堅持着「嫁雞随雞嫁狗随狗」的觀念，更将此作為勸說一個女人堅持婚姻的首要原則。
是以即便沒有小孩兒的牽絆，媽媽也不敢和爸爸分開，不敢面對想象中就已經承受不了的風言風語。
日子要繼續過，媽媽也企圖讓日子好過點，就說服自己并且真的期盼這次的發怒隻是偶然。
她照顧飼料店，在後來生意失敗後，也堅持跟着爸爸繼續創業，開娛樂城，開宵夜店，還在 97 年和 00 年分别生下我和弟弟，這個家庭仿佛看起來更加完滿了......
但真的如此嗎？幸福是隻要順從就會擁有的東西嗎？
-3-
第一次離婚
媽媽：2003 年的 9 月 1 号，那天早上一起來，他把離婚協定書往飯桌上面一扔，他說「老子要跟你離婚」。
我好驚訝，我好久都沒反應過來。
讓我以媽媽驚訝的這個時刻向後倒轉一年的時間。
媽媽：他那個時候手機是不離身的。
那天他在睡覺，我看見他手機在那裡閃啊閃，我就趕緊把手機拿到一邊。不知道當時是哪來的勇氣，我拿着那個手機我就一接。我一接，電話就挂了，就馬上挂了，我就意識到不對了。
我就拿着手機到陽台上面，悄悄地又打過去，打過去就挂掉，打過去就挂掉。
我最後打了一次，接通了，但她不吱聲，我就罵，我就說你到底是誰？你有本事打電話來，你為什麼不敢接？我還告訴她說我是誰。
那個時候你應該就有印象，那一年你應該就已經有印象了。
舒雅：我隻記得，你們第一次離婚時候的那封協定書，好像是你們已經簽完字，藏到了衣櫃裡面。我跑去你們房間衣櫃找衣服的時候發現了。我記得那份協定書是手寫的，還都簽了你們的名字。
媽媽：他抓着我的手簽的。
舒雅：當時你們要去協定的時候，我把他的手機藏起來不想讓你們去，結果還是被找到了，你們仍然去了居委會。
媽媽：當時的條件是，存款全部給我，房子歸我，兩個孩子我願意帶我就帶，我不願意帶的話可以都跟他，撫養費不需要我出，隻要我答應跟他離婚，他就什麼條件都答應，基本上就是無條件答應。
後來舅舅、舅媽、你大嗲都到我們家來了，你大嗲問你爸，說我女兒她做錯了什麼？是好吃了？還是懶做了？你要跟她離婚？他說沒有，就是性格不合。你舅舅立馬火來了，他說離就離，拉着我就要走。
但我舍不得啊，那個時候你才 6 歲，弟弟才 3 歲。
我現在還能想起那天他們去離婚的場景。
我爸抓着剛剛找到的被我藏起來的手機，走在出小區的那條巷子裡，我媽跟在他身後，我和弟弟站在樓下的花園旁邊，看着他們的背影越走越遠，我們沒有哭，也沒有鬧。
好像沒過多久他們就回來了。
因為那時候經常會有夫妻借離婚的名義，躲避二胎或者分更多房子。當時居委會的調解員看着我媽媽不太情願的表情，就懷疑他們也是這種情況，于是勸他們回來，先冷靜一個月再說。
媽媽：後來你大嗲罵我，他說你這次不願意離，遲早有一天等他把錢全花光，還是會找你離的。
其實我也知道，我知道他會把我身上的錢騙得幹幹淨淨，依然還是會跟我離婚。隻是我不知道怎樣才能控制得住他，我做不到。
後來一個月之後，他就跪在我的沙發面前，他說妹子，我們兩個人還是能夠将就過下去的，就還是過下去吧，不離了。
我聽到他這麼一說，天呐，我好像受到了恩惠一樣的， 我就趕緊答應，因為本來我就沒想過要離，是以就這樣又好了。
關于這次離婚，爸爸從提出到撤回，都沒有給過媽媽确切的緣由。
但那通沒人吱聲的電話，爸爸反常的無條件答應離婚的态度......
媽媽感覺得出來。
于是這一次，即便因為舍不得我和弟弟不想離婚，但她開始意識到，可以對自己好一點。
媽媽：2003 年之前，我們做生意那麼有錢，但我從來沒想過要為自己去買一件衣服，或者買一雙鞋子。
有一件我在真維斯買的棉襖，本來是不毀色的衣服，被我穿到毀了色，變成白色，我還在穿。
從 2003 年開始，樓上的鄰居說，你要為自己想，不要一上街隻知道給兩個孩子買，給他買，你要給自己買。
那時候新世紀商城有很多買衣服的券，那個鄰居給了我一張。我就去買了一條褲子，一條燈芯絨的褲子，我記得是 200 多。
從那個時候開始，每次兩個人吵了架之後，或者是我有什麼不開心，就會給自己買一件東西。
■ 穿舊的棉襖 講述者提供
-4-
那個皮帶一下子把我打得昏天黑地
是爸爸主動反悔了離婚的決定，但卻沒有是以就好好珍惜。
那時候家裡開了一家宵夜店，媽媽負責店裡除了燒烤之外所有的大小事宜——當服務員，洗菜工，時不時還要來店後面操心寫作業的我和弟弟。
還有一些瑣事，比如為了節省幾塊錢，要記得在新啤酒送來的時候，把舊空瓶一起抵扣掉…
媽媽：那天晚上我最記得。下了雪，還結了冰，路上的冰很厚。
他在陪一個客人喝酒，我在收尾。
我們那時候一般是淩晨三四點收攤，到了三四點，他看到了啤酒瓶還放在那裡沒收走，就問我，他說空啤酒瓶怎麼還在這裡？
我說我今天忘記給他了。
這句話應該是還沒落音，他立馬就把身上的皮帶一抽，他不是拿軟的那一頭，他是拿有鐵塊的那一頭，一抽過來，我沒有一點防備，一下子就把我抽得倒在了地上。
一下就把我打得天昏地暗，真的眼睛裡眼冒金星，立馬就倒在地上。
我騎機車，我想要回去。
外面的雪好深，雪真的好深，機車真的是很不好騎，路上全部都是冰。
他看到我騎機車要走，就立馬拉着我，不準我回去。
後來拉拉扯扯走到了大馬路邊，他跑到馬路中間站着，那些車子就在他身邊來來去去。
他就發瘋罵别人，他說你給老子看什麼，你是不是想要我老婆？他還罵這樣的瘋話......
雖然過去很多年，但想起來那次動手，媽媽依然無法平靜。
我不知道怎麼安慰媽媽，就好像一遇到媽媽哭泣，我就也回到了那個時期，變回一個不知道該做什麼來安撫這一切的小孩。
但或許我可以在她試圖平靜下來的這檔子時間，向你補充一個作為女兒的視角。
舒雅：我記得那個時候，家裡面的東西經常不在原位。
比如液化氣罐被爸爸放在你們卧室裡，刀具什麼東西，會被我跟弟弟藏到洗手池下面。
我記得有一次，你跟他吵架，他要出去，但你躺在房間裡面。就在他要出去的時候，你突然把卧室裡的門關起來了。
我想到卧室裡面還放着液化氣罐，還放了兩壇，我就很害怕。我想要去開門，發現你把門給定死了。
我就喊他，你快點，媽媽把氣罐打開了。
他可能也是怕出什麼事吧，就沖過來，一腳把卧室的門給踹開了。
一踹開我就聞到裡面好重的液化氣的味道，我馬上想要去把窗戶打開，但是當時那個房間窗戶是封死的，因為放了空調，是以我打不開，我就想把你拉去客廳。
我看到你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睜着眼睛沒有反應，我想把你拉走，你就哭出來了。
後來，我記得我把你拉去客廳坐着，他就去廚房，說要煎一個雞蛋。
我看他起碼倒了半壺油，倒到鍋裡面，把火打開。
我站在旁邊，我很怕，因為是火，我覺得火是很危險的東西，我那個時候看到危險的東西，我就會特别的緊張。
我問他，你為什麼要倒這麼多油下去，隻是煎一個雞蛋而已？
他就說，家都沒了，油留着幹什麼？
爸爸感歎家都沒了的時候，其實我心裡想的是，這樣的家還叫家嗎？
我記得那段時間我曾經還偷偷問過弟弟，你希望爸爸媽媽離婚嗎，弟弟毫不猶豫地點頭。
-5-
逃亡
爸爸後來又制造過幾次瘋狂戲碼，直到春節初三那天，爸爸藏着一把一尺來長的刀跑來外公外婆家借酒裝瘋，媽媽終于意識到，再不逃，遲早會把命送掉。
于是春節過後，媽媽跟着家鄉的一個親戚逃去了深圳，同時打起了她人生的第一份工。
媽媽：我是新手，很多地方不懂，就老被扣錢。
舒雅：我記得當時有一個女師傅還教你撿廢票賺錢媽媽：對，叫龍光榮。
媽媽：因為有八十幾個站台，票價還不一樣，我記性差，又想你們，就天天哭。她就跟我說，你不要這樣，時間久了肯定會好的。你現在還想着回去幹嘛？你回去就是死路一條！她說你看我以前也是這樣的，現在不是也做過來了嗎？那時候别人三天可以背熟的表，我三個月還要在手上拿着。她就說，你把那個表給我，我給了她，她當着我的面就把那個表撕掉了，她說你必須把這個表撕掉，不然的話你老依賴它。我還因為這個哭了一場。但後來過了兩三個月，三四個月， 四五個月之後，慢慢地，我就知道去撿錢了，就是車上那種别人扔掉不要的廢票，我撿起來，再賣掉，在早上七點前把廢票賣出去。
那時候雖然辛苦，但每天可以撿個一百來塊錢，感覺好幸福哦。
■ 媽媽在公共汽車上撿别人不要的車票 講述者提供
這是媽媽人生中第一份工作，每天18個小時的站立時間，住在車站盡頭的鐵皮屋，一到下暴雨就會被淹掉。
媽媽：有天晚上，我起來上廁所，一踩，诶，怎麼是水？我一看，水淹到床邊上了，還差不到一兩厘米高，就到床上了。我就急了，立刻喊别人起來撈東西。我居然沒想到自己的衣服箱子還在床底下，我隻顧着喊别人快點起來搶東西。後來大家在水裡，撈的撈鞋，撈的撈衣服，我幫别人撈完之後，才想到自己的衣服箱子還在床底下。
哇，天呐，你知道那是什麼水嗎？糞便水啊！是下水道的水啊！
媽媽說起這些過往的時候，有一種在講别人故事的感覺。
我想象着那些窘迫慌亂的場景，又想到之前她說，18歲的時候下地幹農活都會爛手爛腳，外公外婆就安慰她說，可能我的女兒天生就是公主命。
撿廢票住鐵皮屋的媽媽，像公主一樣的媽媽，我反複對比着，說不清楚是什麼改變了她。
-6-
上訴離婚
舒雅：你是什麼時候開始上訴離婚的？
媽媽：2011 年。6 月份開了一次庭， 9 月份開了一次，開了兩次。
法庭上，他戴着個墨鏡，法官叫過他兩次到三次，要他把墨鏡摘下來，他說他眼睛痛，不肯摘下來。
休庭的時候，你大姑媽喊住我說，要不你就讓一步，你看你現在又沒工作，條件又不怎麼樣，要不你就讓兩個小孩都跟着我們，反正到時候你想來看的話你就來看。
我說不行，這樣不行。
第一判，房子判給我，我給 11 萬給他。
媽媽：但我當時猜到了，現在法院把房子判給我，他絕對還會上訴。
果然我就說中了，沒過多久，可能還不到一個月，法院裡又發傳票給我了，他又起訴了。
媽媽：第二次起訴，我就知道他肯定是要房子嘛。
我就跟律師說，他無非是要把房子要回去。那個律師就說，不管怎麼樣，這個房子肯定是要給你的，法律上肯定會判給弱者。我說，即便這個房子給了我，我也住不下去。現在我兒子判給了他，也要地方住，這個房子我就不要了。
他簽完字确認之後，剛好手邊有一個花盆，他拿起來直接對着你小舅媽砸過去。他說我砸死你，罵你小舅媽。因為他認為我那麼懦弱的一個人，做不出上訴離婚這個事，他認為是小舅媽幫我做的決定。
一個花盆砸過去，當時法官還在那裡。
■ 補拍的婚紗全家福，媽媽把爸爸撕掉了 講述者提供
媽媽：其實 2003 年那次離婚的時候，大舅舅小舅媽來幫我搬東西，打開櫃子，裡面沒有一件能穿得出門的衣服，我看到你大舅舅對着櫃子嚎啕大哭。
但到 2009 年今年離婚的時候，他們又來給我搬家，打開櫃子一看，天呐，一櫃子的衣服。
這就是我的見證，這就是我 6 年的見證。
-7-
别人都不懂，隻有我會
法院判決書下來那天，媽媽的這段婚姻正式結束。
那時候我知道了一個新詞，叫淨身出戶，因為我媽經常會用這個詞來形容她離婚後的處境。
法院判給了她 8 萬塊錢，但面對正在讀高中，而且學了專業的我，隻能說是杯水車薪。
媽媽：你學專業好像我那一次給你算了一下，15 萬到16 萬的樣子。
找一份工作，維持基本的生活，這是媽媽離婚後的第一件要緊事。在舅舅幫助下，媽媽找到了一份職工食堂的工作。
媽媽：我每天都是認認真真地準備。第二天大家要吃什麼菜，頭一天晚上我就把買菜單開出來，第二天就按菜單去買菜。
應該是 17 年，市巡查組到我們公司來巡查，每天來我這裡吃飯。他們特别喜歡吃我炒的菜，還說外面的菜都沒有我這兒做的好吃。
後來巡查組的有一個女隊長，每次吃完飯他們都走了的時候，她就喜歡在我洗碗的時候跟我聊聊天。她說，你一個人真的是很不容易。因為你和她的孩子差不多年紀，她就很有體會。到了最後一天，她突然拿了個紅包給我，硬要塞給我。她說這個是我私人的，憑我們兩個人的關系的，她說，我覺得你真的是一個人照顧小孩很不錯，真的很佩服你。然後硬要塞 200 塊錢給我，我沒要。
媽媽在職工食堂工作了 8 年，後來因為公司的業務調整，又把她調到了一個坐辦公室的崗位。
媽媽：剛一開始感覺無所适從，又不會電腦，又不會什麼東西，是以要問我們辦公室另外一個人。頭一兩次，她還會告訴我，但多問了兩次，她就有點不太耐煩了。
我搞不清，隻能偷偷的哭，又不敢去問别人，我就跟你舅舅講，他說我給你加個班。
第二天中午我就沒睡覺，跑到他那裡。他就告訴我，你以後拿一個本子，不管是幹了什麼，你都寫在本子上面，哪怕說句話，你也把它寫在本子上面。
我就聽他的，好像那一個中午就把我的經絡打通了，後來我就慢慢地順手了。
■ 媽媽日常工作的樣子 講述者提供
（同期聲）好了，我今天又學會了一個新功能！像我們以前什麼 OA 啊，我的天。剛剛把 OA 學會了，又來了個閱企通，閱企通現在還算是比較熟了，說不定以後又有了個什麼新東西......
媽媽：我們現在所有的東西都走線上流程了，一般報賬的流程他們都不懂怎麼操作，隻有我知道，是以他們那些人不懂還要問我呢！
-8-
小楊叔叔
媽媽做食堂的前幾年，也是我最叛逆的時期。特别是高三的時候，她經常來學校給我送飯，每次看到她戴着一頂粉色頭盔帽，拎着一大袋的飯菜，站在滿是小轎車停放的校門口，一點一點探頭尋我的樣子，我竟沒有感覺到幸福，甚至常有這樣的想法——讨厭媽媽。
媽媽：那個時候你好叛逆。你記得嗎？有一次，你整個晚上都沒有回來，你記得嗎？
那天下午，你發現他在我房間裡面，你一關門就出去了，那一個晚上都沒回來。
舒雅：好像是吧。
媽媽口中的「他」，是小楊叔叔，就是後來成為我繼父的人。
小楊叔叔和媽媽國小就認識，還彼此有過好感。他是一個很熱烈的人，在一場故鄉的酒席上和媽媽重逢之後，兩個人就開始頻繁聯系。
我想我現在，已經可以了解，媽媽為了平衡自己的幸福和女兒的成長這個天平所做出的努力，但放在那時候叛逆的我身上，的确不能夠接受在已經習慣和媽媽兩個人相處的時候，有一個新的人要來和我們成立新的家庭。
我把小楊叔叔當作搶媽媽的人，一度很難接受他。
媽媽：以前他到我們家來的時候，你頭一甩，還「哼哼」，不理他。我問你啊，那個叔叔打動你的時刻是什麼？讓你覺得他确實這個小夥子不錯？
舒雅：可能主要是因為我去外地讀書了，就覺得，眼不見為淨哈哈哈。後來每年過年回來的時候，他都在這裡，在我們家，我就慢慢跟他熟起來。而且我也看到他對你好，你也越變越開心，家裡都接受了，是以我也就慢慢接受了。
當然，除了時間的磨合，也因為無數次看到媽媽和他相處的時候變成小孩子的樣子。
■ 講述者提供
比如這段，就是我媽喜歡吃碧根果，今年過年的時候家裡又沒準備，小楊叔叔就會在去别人家拜年的時候特别注意，這家抓幾個那家抓幾個，回來之後從口袋裡掏出來，一把一把遞到我媽手心裡。我記得一個畫面，就是我媽舉起一顆碧根果，擡着頭看呀看，好像拿到的不是碧根果而是一顆大寶石。
媽媽：是以你媽還是幸運的，遇到這些人都還是好人知道嗎？
舒雅：嗯。小楊在旁邊聽是吧？
媽媽：小楊過來了。
舒雅：他過來幹嘛？
媽媽：小楊你過來幹嘛？
小楊叔叔：睡覺呢......
舒雅：小楊有沒有什麼要說的？
小楊叔叔：堅持，保持。
舒雅：保持什麼？
小楊叔叔：保持對媽媽好啊！對不對，要白頭偕老啊！
媽媽：不好的話怎麼辦？
小楊叔叔：不好你就殺掉我......
舒雅：啊，不好的話你要殺掉他啊......
我意識到，這其實是媽媽最原本的樣子，率真，善良，容易滿足而容易幸福。
再回看和爸爸那段 20 年的婚姻，就像一個漫長的插曲。幸好，她一次次嘗試接近那台故障的錄音機的停止按鈕，最終成功按到了它。
媽媽：1992 年 11 月份，當時在他們辦公室見了第一個面。他們公司裡面還有舞廳，我就唱了一首歌，唱了一首我終于失去了你，那個時候這是我最喜歡的歌。這首歌就預示着以後，現在，未來。
-9-
一間隻屬于自己的房間
媽媽在離婚審判的時候主動放棄了房子，後來一直租住在公司的空置房。
這幾年眼看要退休了，是以她最大的心願就是能有個屬于她自己的窩兒。
媽媽：這麼多燈，沒有一個屬于我羅永輝，就覺得很傷感。你看這麼多燈，就一個小小的燈屬于我就行了。
舒雅：你現在最大的目标是什麼？
買房，有個我自己的窩，我就有自己的歸屬感。我要有自己的房，至少是我自己的東西，自己的财産，至少我名下有一點點東西在那裡。
就在今年，她終于實作心願，有了「一間隻屬于自己的房間」！
■ 炫耀的媽媽 講述者提供
舒雅：如果回到原點，你後不後悔那時候結第一次婚？
媽媽：也不後悔。
舒雅：為什麼？
媽媽：因為他讓我長大了，我沒認識他之前，我是衣來伸手，啥都不會的人。跟着他十幾年，我啥都會幹了。
舒雅：但是讓你成長的過程并不是一個好的過程，有什麼好感謝的呢？
媽媽：我就覺得還有你們兩個仔。
舒雅：你跟别人可能也有我們兩個仔。
媽媽：跟别人兩個仔可能也沒那麼優秀了，至少我兩個仔很聽話。
舒雅：那我覺得你感謝的就不是他。
媽媽：應該感謝我自己。
舒雅：我也覺得你應該感謝你自己......
*
- 封面圖檔來自講述人
Staff
講述者 | 舒雅 羅姐
主播 | @寇愛哲
制作人| 舒雅
聲音設計 | 孫澤雨
營運 | Yoyo 沈延凝
BGM List
01.A Room - 彭寒
02.福氣 - 彭寒
03.那些埋在記憶裡，卻被生活清理掉的情節 - 桑泉
04.X的組成關系 - 桑泉
05.泉兒叔丢失的順序 - 桑泉
06.華芳 - 彭寒
出品｜聲音故事傳媒「故事FM」
版權聲明：聲音故事傳媒出品内容，未經授權，不得複制和轉載，否則将追究法律責任。
故事FM
故事FM 是一檔親曆者自述的聲音節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