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格土地授予與近代早期英國貴族

作者：陳志堅（首都師範大學曆史學院教授）

20世紀60年代，英國近代早期家庭史研究大家勞倫斯·斯通在其《貴族的危機》一書中曾指出，英國大貴族于16世紀中期至17世紀中期普遍經曆了一場規模空前的危機，其主要表現有三：其一，價格革命帶來的通貨膨脹緻使以固定地租為主要生活來源的大貴族收入銳減，他們往往通過借債，甚至賣地才能勉力維持其原有的生活方式，進而在客觀上造成了驚人的土地流動；其二，1540年的《遺囑法令》極大削弱了長子繼承制的原則，幾乎賦予地産主任意處置家産的權力。他們在無男嗣時允許女嗣分割家産，授予寡婦大量地産作為其寡婦産，為其他子女提供大額年金與嫁妝，進而造成家産的分割；其三，在價格革命中通過商業化方式直接經營地産積聚了大量财富的鄉紳階層異軍突起，不僅接收了從大貴族那裡流出的土地，還極大蠶食了大貴族的社會影響力。不過，到17世紀中後期，英國貴族在一系列方面做出調整，試圖阻止家産的外流，守住其政治上的主導地位。對于大貴族具體的調整政策，斯通語焉不詳，除籠統地提及家庭财産契約的興起與利率降低之外，并未作深入探讨。本文認為，在近代早期英國，土地是社會影響力的根源，大貴族針對家産而普遍實施的嚴格土地授予應是其調整政策的關鍵一環。

嚴格土地授予及其物質性

嚴格土地授予是家庭财産契約的一種，17世紀中期由普通法律師奧蘭多·布裡奇曼爵士設計而成，其核心是：地産主通過将家産轉移給契約指定的受托人占有，把長子變成僅可享受地産收益的終身地産保有人，與此同時訓示受托人利用家産收益為其他家庭成員提供資助。在英國内戰過程中，嚴格土地授予被普遍應用，蓋因内戰雙方均擔心己方失敗後家産被沒收，而嚴格土地授予中“終身地産保有人”的角色可讓家産免遭重大損失。17世紀末，嚴格土地授予日益成熟，逐漸成為大貴族家庭配置其家産的常用手段，因常常施行于長子成婚之時，故又稱婚姻土地授予。

嚴格土地授予屬貴族私家檔案，其材質、制式、印章、印花稅票、背書等元素均呈現出鮮活的物質性：這些契約多用鐵鹽墨水以近代早期流行的文秘體書寫于皮紙之上，部分重要詞句以哥特字型書寫，語言為近代早期英語，根據處理事項的多寡，其使用皮紙數量從一張至幾十張不等；皮紙周邊有朱紅色雙線邊框，皮紙頂部的波浪形切割表明它們屬于雙方契約，在繕寫完成後當事雙方各執一份；契約左上角為銅版印刷标頭，一般是在标頭周邊飾以繁複的動植物與曲線樣式，其中國王頭像或王室紋章時有出現；契約底部折邊之上一般縱向割有一系列切口，切口中穿以細布條，于其之上施有雙方當事人及所有受托人火漆印章，印章兩側則有相應的手寫簽名。自1694年許可證法案頒布起，英國便開始向契約文書征印花稅，稅額從最初的幾便士到幾先令不等。印花稅票一般為由藍色蒙紙與錫箔構成的雙層結構，征稅官通常在皮紙左側邊緣割出兩個切口，并用錫紙小條将稅票固定于契約之上，然後再整體施以鋼印，進而形成浮雕壓痕圖案，最後在契約背後貼上印有王室标志的标簽以掩蓋錫紙條末端結節。除此之外，契約背面還包含公證員摘要、稅訖摘要、貸款本金收據、利息支付記錄等資訊。

嚴格土地授予中的家産配置

嚴格土地授予一般在開頭部分交代契約所涉時間、當事人、受托人、地産等基本資訊，并以大量篇幅追溯地産曆史，直至以哥特字型書寫的“現本契約見證人”字樣出現，對新契約的描述才正式開始。嚴格土地授予一般包含三個基本步驟：

首先，指定受托人，并将部分或全部家産轉移給他們占有。受托人通常是由當事雙方多名朋友、親屬，及律師構成的團體。家産轉移一旦完成，受托人即成為法律意義上的所有人，地産主雖不再占有家産，但仍可以在家産配置及繼承人問題上做出相關指導、訓示、指令與限制，而所有這些安排将在嚴格土地授予中一一寫明。從該意義上講，受托人是嚴格土地授予實施過程中的看護人、管理人與監督人，扮演着十分重要的角色。

其次，解決家産繼承問題。對家産繼承順序、範圍與繼承人權利的限制亦是嚴格土地授予的重要内容。在實踐中，即将成婚的長子一般會被設定為終身地産保有人，在繼承家産後他們可終身享有家産收益，但沒有配置家産的權力。另外，他們亦将失去轉讓家産的權力，出租家産不可超過一世，抵押貸款不能超過規定的數額。與此同時，家産的後續繼承方式将被設定為限男嗣繼承，家産傳承順序與範圍如下：先将長子的長子确定為未來繼承人；若長子的長子沒有男嗣，則家産順序由長子的其他兒子繼承；若長子的其他兒子沒有男嗣，則家産繼承權複歸實施嚴格土地授予的地産主，并依次在其他兒子及血緣更遠的旁系男性中尋找繼承人。由此可見，在嚴格土地授予确定家産未來繼承人的過程中，長子優先、男性優先是其顯著特征。

再次，為餘子及女性家庭成員提供資助也是嚴格土地授予的一個重要面向。該部分内容一般被置于靠近嚴格土地授予契約開頭的位置，并以哥特字型所書“取得并持有”字樣為标志，意思是指受托人從地産主那裡取得并持有部分家産，以籌集用于資助餘子及家庭女性成員的大額資金。在這些資助中，給予長子之妻以滿足其在婚姻存續期間日常用度的稱零用錢。除此之外，這種方式還可為長子之女籌集嫁妝。

嚴格土地授予與貴族家産的完整性

嚴格土地授予雖屬财産繼承契約，卻在近代早期英國貴族保護其家産完整性方面發揮了關鍵作用。首先，通過将家産轉移給受托人，嚴格土地授予将長子降格為終身地産保有人，不僅阻止了長子出售家産，防止土地流出家族，還在很大程度上遏制了長子的沖動性奢侈消費，進而有效保護了家族地産的完整性。其次，嚴格土地授予盡量在家産繼承方面做出相對長遠的安排，不僅提前設定了一系列未來繼承人，還複活了長子優先、男性優先的原則，進而在很大程度上規避了家産分割的風險。再次，嚴格土地授予以零用錢和夫妻共享年金取代了寡婦産權收益，這樣可以降低耗盡家産收益的風險。最後，在嚴格土地授予中，地産主還會将部分家産轉移給受托人，用來籌集餘子的整筆支付金與女兒的嫁妝。因利息率自17世紀中期以來長期保持約為5%（甚至更低）的水準，故受托人在抵押貸款市場中往往可輕松籌得長期低息貸款，長子無需賣地、舉債或降低自己生活水準即可一次性支付其他子女的繼承份額。反過來，這種支付形式對于其他子女來說也是有利的，能在很大程度上幫助其他子女自立門戶，為大貴族家産繼承保留了一支後備力量。

在英國法學家弗雷德裡克·波洛克勳爵眼中，嚴格土地授予具有“怪異而精緻的結構”，但筆者并不認同其觀點，因為嚴格土地授予中的受托人、終身地産保有人、限男嗣繼承、剩餘繼承權等元素無一不曾在英國家産繼承曆史上出現過，大貴族隻不過因應其面臨的現實危機把這些元素簡單組合起來，并将受托人的職責又向前推進了一小步——監督終身地産保有人對家産的配置并保護不确定剩餘繼承權人的權益，其本質是一個“簡約而小巧”的契約，而恰恰是這一“小契約”有效地保護了近代早期英國貴族家産的完整性。

《光明日報》（ 2022年12月19日14版）

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