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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外灘人物志|李先明:隻要想起一些遺憾的事,夏天就回來了

作者:澎湃新聞
北外灘人物志|李先明:隻要想起一些遺憾的事,夏天就回來了

筒子樓今貌。李介疾 圖

1998年,北外灘還不叫北外灘。

1998年,十三歲的李先明剛剛打遍了筒子樓所有的小朋友,正在樓下的冷飲店買雪糕吃。

拿着棒冰,走進轎廂,電梯停下。改良後的筒子樓采光很好,傍晚的陽光折射在每一戶的門前。

正是做晚飯的時間,所有的香味彌漫樓道裡,這種香味異常清晰,将近三十年過去,李先明也依然記得:1201是肉片炒莴筍,1203在用油煎小黃魚,1204是紅燒肉,1205也在做魚,不過是熏魚,1206在炖排骨,1208在炸春卷……

電視打開,影碟機裡的盤還沒換,那是一張買DVD送的盜版CD光牒,成龍的《我是誰》。李先明差不多把這部電影看100遍,他知道成龍會在什麼時候跳樓,盧惠光和那個外國打手會在什麼時候被打翻。

他有時候一邊紮馬步一邊看,有時候一邊做作業一邊看,而在這個時間段,電視機的畫面和聲音隻是陪襯。李先明在等待另一陣聲響。

五點半,天色已經暗了許多。透過長長的樓道,李先明聽見電梯已經到了。門打開,接下來是某個神聖之物的降臨。

屏息,全神貫注,隔着木門和防盜鐵欄,李先明躲在門後,腳步聲就在一牆之隔。

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嘚嘚哒哒,非常輕盈,是小皮鞋踏在水泥樓闆。再仔細聽,還有沙沙的聲音,是指尖劃過走廊瓷磚貼面縫隙。

聲音經過隔壁鄰居家,繼續往前行進,這是離她最近的時刻,李先明的耳朵已經貼在了門上。

腳步聲停了,她到家了,敲門聲傳來,咚咚哒哒,沒有應答,接着敲,還是沒人答應。

她開始說話了,聲音糯糯的,非常好聽。看不見門外,但李先明知道門外有一雙彎彎的眼睛,洋娃娃一樣可愛的身形。

他之前見過她,但每次都是偷偷地看,他一直不敢看對方的眼睛。小妹妹比他還要小兩歲,可他盯着她,就會緊張,比考試還緊張。

門外的敲門聲還在繼續,彎眼妹妹還在敲門,她大概又忘了帶鑰匙。彎眼妹妹的爺爺是南下幹部,一家人住在隔壁。

敲門聲停了,但門還沒打開,妹妹不再說話。李先明知道,現在她一定托着腮,趴在陽台上,一邊等待家人回來,一邊看着天空的晚霞,或許正把作業攤在門口的凳子上,坐在地上寫作業。漫長的等待,他也經曆過,如果不出意外,大概要等到天黑。

北外灘人物志|李先明:隻要想起一些遺憾的事,夏天就回來了

筒子樓對面。李介疾 圖

透過玻璃窗,李先明看到走廊外的天空有飛鳥掠過,他想,妹妹一定也看到了。

突然間,他有種開門的沖動,他想把妹妹喊進來。他們可以一起寫作業,一起看電視,一起分享零食,如果妹妹想吃雪糕,他可以不坐電梯一口氣跑下樓買三色杯,哪怕它比鹽水棒冰貴上許多。可沖動隻是沖動,他最終什麼也沒有做,隻是在屋内默默地陪伴着她,這世界上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他的陪伴。

二十多年過去了,隻要想起一些遺憾的事,李先明總會想起那個本該從屋子裡勇敢走出去的夏天。

知慕少艾,打遍老樓無敵手

在老大樓,從一樓一口氣爬上十二樓要1分鐘26秒。

李先明不傻,他從來不走樓梯,隻坐電梯。老式的電梯總是壞,有時候還會停滞在半空,卡在兩層樓闆之間。對李先明而言,偶爾能看見樓闆也是一件打破庸常的事情,就像他坐在澄衷中學的教室裡,有時擡頭望着講台上表情嚴肅滔滔不絕的老師,再看看天花闆上搖搖欲墜的吊扇,總有某種邪惡的想法。

一口氣爬上十二樓的是趙約翰,李先明從東餘杭路第一國小讀到澄衷中學的同學,趙約翰仗着年紀小,身體輕,不屑坐電梯,常常有和電梯賽跑的奇怪念頭。李先明不願意參與這種在奇怪的思維支配下的怪異舉動,但他了解這種想法,畢竟是趙約翰陪他從民國舊煙館把足球踢到了東餘杭路800号。

做好了作業,李先明還在電視前蹲着,汗水落在地闆上,滑入縫中,很快蒸發。趙約翰對李先明說,你在電視機前紮馬步是沒有用的,你得像我一樣爬樓,改天讓我爸給你綁上沙袋,綁上三個月,沙袋拿下的那天,輕功就練成了。李先明當然不信,問趙約翰,你怎麼不綁。趙約翰愣了一下,有點支吾,我不用綁,我已經會了。李先明讓趙約翰證明給自己看,趙約翰有點慌,說隻會一點點。李先明說一點點也可以證明,趙約翰将信将疑,和李先明來到樓梯間。綁沙袋練輕功可能不太現實,但這個江湖傳說蘊含了一個古樸的哲學思想,或者說數學中的極限思想。那天下午,李先明和趙約翰突然領悟了這個思想的精髓。

北外灘人物志|李先明:隻要想起一些遺憾的事,夏天就回來了

澄衷中學牌坊。李介疾 圖

一層樓有十八級台階,每一級台階有15厘米。現在,學會了輕功的趙約翰要從上面往下跳,為了保險起見,李先明和趙約翰商量出來了一個辦法,就是逐漸遞增,先從第一級往下跳,再從第二級往下跳,逐漸遞增,直到跳完十八級。趙約翰直接從第三級往下跳,很輕松落地,第四級、第五級、第六級、第七級、第八級,一切如常,輕輕落下。

雙腳收起,短暫的滞空,趙約翰就像一隻飛翔的鳥,但人終究不是鳥。第九級、第十級,趙約翰腳開始有些麻了,十一級,十二級,十三級……沒有十四級,十三級跳下去,趙約翰沒爬起來,趙約翰腿折了,在醫院住了一個星期。

打着石膏的趙約翰再次回到學校,就像戴了一條绶帶,他在學校聲名更盛,也越來越受女孩子的歡迎。趙約翰不會輕功,但這并不影響他在學校的聲名,因為他有個真正會國術的父親。趙約翰爸爸從小習武,眼睛特别亮,據說打起拳來有寸勁,李先明沒有親眼見過,但其他同學都見過,而且1301長得很像周慧敏的那個大姐姐也見過。

李先明有些嫉妒,覺得自己應該出身在國術世家,如果從小就是練家子,現在練習紮馬步也不會這麼痛苦。事實上,李先明的爺爺和外公都是甯波人,民國年間來到上海學做生意,一個從事帽子行,一個從事木行,三大改造後,都成為國營行業,無論哪一個行業都和國術無關。父母結婚的時候,家具四件套是外公親手做的,床,一套桌椅,大櫥和五鬥櫥,李先明常常拿着五鬥櫥練拳擊,他想,五鬥櫥要是木人樁就好了,雖然外公做的五鬥櫥要比木人樁要結實得多。

模仿電視機裡橋段練武是有用的,李先明很快便打遍了老大樓,小孩子打架很簡單,沒有征兆,突然開打,下手不狠,打到對方哭為止,李先明自認為自己是北外灘第一狠人,是以從來不哭,是以他總赢。打完架,孩子們還在一起玩耍,就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一樣。孩子們大多數的體育活動依然在樓裡進行,筒子樓的每一層都有電梯間,李先明和小夥伴常年盤踞在13樓,踢球,打撲克,玩四國棋,有一次,住在寶山的姑媽給他帶了一套從日本帶過來的大富翁,那段時期他是整個老大樓最靓的仔,不用把别人打哭也最靓。

正式學武是在升高一的那年暑假,李先明正式拜入精武門,精武門全稱是上海精武體育總會,前身是霍元甲1911年創辦的精武體操會。李先明從此開始在每個周末往武館跑,他和趙約翰已經很少見面,中考時,李先明擦線進入澄衷中學高中部,趙約翰沒有考好,去了另一所中學。聽說後來大學讀了警校,畢業後在虹口街道當了片警。學武後,李先明再也不再在筒子樓打架了,練過武的人,是不屑和普通人動手的。他也好久不在13層徘徊,不在樓梯間做着誇張的動作吸引女孩子的注意,1301的周慧敏好久沒有出現,整個老大樓的孩子一夜之間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聯考錄取結果下來的那個夏天,李先明經常一個人坐在房間裡看書。陽光傾灑,塵埃隐沒,許多人的影子藏在湧動的粒子之間,天色漸漸變暗,那些身影也慢慢消失。李先明望着地上的斑點發呆,像做了一個冗長的夢。把夢驚醒的是一陣敲門聲,門外站在一個老太太,面容慈祥,透過防盜鐵栅欄,微笑地看着李先明,李先明問她找誰。

老太太欠了欠身,背後還有一個小小的身影,李先明一陣心悸,因為鄰居家的妹妹就站在老太太的身後,小小的個子,歪着頭,她睜大眼睛盯着李先明,也悄悄地往室内打探。這是李先明第一次光明正大地盯着妹妹看,似乎也是最後一次,從此可愛的模樣便永遠留在了他的心底,變成再也不為人所知的心事,再過一些年,估計自己也會忘了。

北外灘人物志|李先明:隻要想起一些遺憾的事,夏天就回來了

澄衷中學李達三樓。李介疾 圖

老太太聽說李先明考上了上海最好的大學,想要過來要點複習資料。門口一大紙袋的檔案前一天已被母親準備好,堆在了書架的角落。李先明把它遞了出去,祖孫二人才從門口離去。李先明目送他們離去,妹妹最後去了哪裡呢,留在上海,還是去了其他城市,她讀書讀得好麼,最後又嫁給了誰呢,李先明很少得知她的消息,一切都是未知的。

醫武兼修,臨床男護第一人

2003年,非典鬧得正兇,從春天起,李先明在家中發了幾個月的呆,幾乎沒有看過任何書。

幸運的是,那一年該校的護理專業降分,李先明如願考入醫學院,成為了該校第一個男護。

醫武道同源,學醫先學武。雖然是學醫,李先明的國術并沒有放下,在學校裡,他結識了國術大師馬師父。馬師父是陝西人,自幼學習通備十路彈腿、劈挂拳、八極拳等刀劍槍棍等近70種上乘武學,後來還擔任了一些著名電影的國術指導。

初見馬師父,是在一次實踐課上。馬師父進行短兵教學,短兵在他手中,像筷子一樣飛舞,李先明被震撼,也被折服。事實上,在馬師父這裡,李先明學到的更多的是一種國術文化。2003年,馬師父應擔任《古代武藝圖譜通志》的技術複原,他出色地完成了修訂任務,而後又還原了戚繼光《紀效新書》。這些對李先明影響深遠,甚至直接影響到他的後來的職業選擇。

在醫學院讀書,陽光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物。白天裡,學生們通常都會被“關起來”,要麼在醫院裡,要麼就是在教室裡,醫學院的課一般都是上一個半天,隻有中午吃飯的時候才能看到片刻陽光。最恐怖的是大四的臨床實習,臨床實習一共有48周,336天,不誇張地說,李先明過年也要呆在臨床上。

各個科室輪換,臨床實習最累的是夜班,晨護一眼望過去就讓人昏昏欲睡,更換引流袋的時候,總有一陣難聞的臭味,留置針沒有打上,就會有滿滿的自責。在李先明心中,這些辛苦都是可以忍受的,但他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在學校學了那麼多專業醫學知識,到了臨床卻幾乎什麼也用不上,與其說是一個專業技術人員,不如說是一個服務人員。

整整一年,李先明都投身在高強度的工作中。護理工作的挑戰性很高,但李先明很快适應了,他也樂于接受自己作為一個服務者的定位。他甚至覺得自己非常适合臨床工作,這份工作讓他意識到自己其實非常熱愛與人交流,他對病人非常感興趣,也非常樂意傾聽他們的訴說。

北外灘人物志|李先明:隻要想起一些遺憾的事,夏天就回來了

李先明家附近的街鋪。李介疾 圖

孤寡的老人,重病家屬的哭泣,自殺者的劫後餘生,彌留之際的歎息,這個城市裡生長着太多太多的故事,類似的幸福,千差萬别的苦難,喋喋不休的細碎,這一切都讓他充盈萬分,讓他徹底告别那個躲在老大樓門後的那個不自信的小男生。經過了一段時間的臨床實習,李先明突然有種強烈的表達欲,他想訴說很多東西,有些和自己相關,有些和自己無關,那些朦胧的、不确定的事物,總在無數個清醒的夜裡,飛出他值守的醫院,盤旋在城市上空,最後又回歸體内,就像中醫和道家所說的内視。

在實習的同時,李先明做了一個決定,他正式開始準備考古籍所的研究所學生。事實上,他選擇這個專業也有緣由。雖然家裡沒什麼書,隻比鄰居家多了幾本《唐詩選集》和《三言二拍》,連《紅樓夢》也是高中時候才開始讀的,李先明對文科卻有着一種強烈的興趣,奈何父母最終讓他選擇了理科。父母對李先明的教育非常關心,雖然沒給他報過什麼興趣班,但給他找了很多家教補習文化課。在李先明的 記憶裡,有一位英語老師很特别,除了正經上課外,他經常讓李先明讀英文原著,和他講華茲華斯和斯賓塞,這讓李先明心中某顆帶有人文氣息的種子發芽生根。

大學時,李先明隻選修過一門中文系的課,聶安福老師的宋詞,而這門課恰恰也是李先明在大學期間唯一得過A的課,後來李先明選擇古籍所,可能多半也是覺得自己隻能看懂文學史。

故我凋零,十年飲冰著新史

研究所學生畢業後,李先明繼續讀博,二十年間,他從一位醫學生,成功地轉變為文學、宗教和曆史領域的研究者,在此期間,他嘗試過很多職業,李先明曾在報社、電視台、出版社輾轉,寫過劇本,當過導演,研究過建築史,當過主持人。不管從事哪一份工作,李先明始終對他生長的北外灘區域充滿着特殊的感情。那種感情就像少年時期老大樓地下賣的生煎包,不管過了多少年,哪怕大壺春、小楊生煎的肉再多,湯汁再甜,也比不上當初樓下1元一兩的生煎味道來得獨特。

李先明開了一門通識課程,名字叫作“行走上海”,這門課很受歡迎,日常的教學方式便是帶着學生在上海的各個街道穿梭,明清上海縣城、外灘、淞滬會戰舊址、寶山、楊浦,學生們走在後面,常常跟不上李先明的腳步。練家子,走路快是稀松平常的一件事情。走到北外灘的時候,李先明的腳步會慢下來,他有太多的東西可以講,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寶華裡的八開間雜貨鋪,三角地菜場,竺可桢和胡适讀過的澄衷中學舊址,太多的細節,猶如潮水,侵襲着人的記憶。經曆一輪輪的城市建設和城市更新,一些物質東西多了風霜和歲月的痕迹,但在時光裡,他們終歸有迹可尋。

到了東漢陽路490号,站在老大樓樓下的十字路口,李先明總會仰着頭,伸出手指,指向半空,在同學們的注視中,他說,看到了沒有,那個十二樓的紫色窗簾,以前是我家。路人們也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疑惑不解,大概以為又是一棟文化保護建築。學生們說想進這棟看看,李先明連忙搖頭,沒什麼可看的,快走吧,我都搬走十幾年了。

近鄉情怯,老鄰居搬得差不多了,但李先明編織了一個幻象,在他心中,那些人永遠呆着大樓裡,鄰居的妹妹趴在陽台,趙約翰在電梯間踢球,長得像周慧敏的姐姐正走過樓道,顧盼生姿……隻要他不推開大樓的鐵門,那些人就永遠鮮活,可萬一推開了,一切都會瞬間塌陷。他得留着他們,如果哪一天,思念的情愫難以抑制,他才會去看他們,就當是做最後的時光旅行。

北外灘人物志|李先明:隻要想起一些遺憾的事,夏天就回來了

李先明在北外灘的講座布景。王曉耘 圖

2022年,疫情後的夏天,李先明在北外灘的建投書局做了一場關于上海早期市民生活的講座,講座現場座無虛席,提問火爆。講座結束,李先明被聽衆簇擁着走出書店的彙報廳。不經意間擡頭,外圍的人群中,正站着一個女性,她牽着一個小男孩,沖着李先明微笑。熟悉的眉眼,和當初一模一樣。李先明也對她微笑,他想和她打招呼,可突然間想起來,自己似乎從來不知道她的名字。可等到下一個回眸,人群之外的那兩個身影卻又不見了,剛才一切好像是幻覺。

回到家中,李先明拿出手機,似乎好久沒和趙約翰聯系了。他剛想打電話,鈴聲便像有預感一樣響起,一個女聲,後天上午是追悼會。

曾經最能打的趙約翰,畢業後就一直守護着他們一起長大的北外灘。

李先明放下手機,一聲歎息,把鞋子脫掉,光着腳站在家裡的地毯上。

“……鹞子入林底盤纏,起身崩肘浙江招。仆步摟手單腿掌,反張朝陽使挂踏。一字頂肘羅漢杖,挂提起掌站如松。氣沉丹田下按掌,極架行畢歸無極。”

念着歌訣,一套八極打完,李先明已大汗淋漓。

應受訪者要求,李先明、馬師父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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