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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地方太有福氣,總能和曆史撞個正着

作者:Beiqing.com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記憶所系之地,它可能是一處地标,一個景點,一條街道,一棵大樹……那是一個承載了你記憶的地方,也是一個唯有你才明了其意義的地方——生命在這裡誕育、汗水在這裡揮灑、命運在這裡交彙,曆經這一切的每分每秒,都系在記憶的風帆之上,被時間之風吹拂着,航向未來。而城市,就是這艘挂着記憶風帆的航船,承載着萬千曾在這座城市生活過的、往來過的、甚至隻是途經過的人的記憶。

福州,作為國家曆史文化名城之一,與這個譬喻似乎格外貼合。她是八閩之都,是華南最繁盛的都邑之一,也是航向大洋的港口,就像一艘巨大的航船,在山風海潮的鼓動下,航行于時空的波濤之中。古往今來無數的記憶系于這座城市中。

閩越王修造的王城,它的夯土台基與瓦礫,依然在幽深的地下支撐着這座古老的城市。巍然聳峙的華林寺大殿,曾親曆五代亂離之世“開閩王”王審知與他的後嗣的興廢往事。烏石山的碑刻,記錄過宋室南渡的過往與偏安江南的紙醉金迷。水部尚書廟每年依然會舉行的盛大的“送王船”祭典,喧嚣聲中漸漸沉沒的一個文化造極王朝的背影。芙蓉園的池館樹石,曾聆聽過多少文人雅士的吟哦讴歌。三坊七巷的一處老宅中,以天演之道喚醒國人的啟蒙巨子嚴複,漸漸停止了他的思想。即使是石闆橋畔的一株老榕樹,也曾見證過這座城市近百年的風吹雨打,望着踏過橋頭的每一雙腳步,從布靴草鞋,變成最時興的運動品牌。

時間的遠景化作空間的透視,記憶便以這種方式散落在這座城市之中,過往漸漸逝去,未來又成為過往,無盡的複蘇與湮沒,創造與更生,瞬息萬變,猶如夢境一般。如果夢是以記憶為質料誕育于過去,那麼當夢醒來,睜開眼睛,看到的便是一個新的黎明。

這地方太有福氣,總能和曆史撞個正着

本文出自《新京報·書評周刊》10月28日專題《三山舊夢》的B04-05版。

「主題」B01丨三山舊夢

「主題」B02-B03丨閩都别記

「主題」B04-B05丨三山行迹

「社科」B06-B07丨海山紀聞

「藝術」B08丨《小金蛇》 死亡教育,或一個另類的成長寓言

撰文 |李夏恩

繪圖 | 小飛刀

請在人流中停下腳步,聽一聽如晨光一般彌散在周遭的喧嚷市聲,聞一聞随着蒸汽氤氲飄滿四周的肉燕和芋粿的香味,叮叮當當捶打燕皮的聲音,攪動着讨價還價的喧嚣,空氣中流動着一種新鮮的活力——福州正是這樣一座時時帶給人新奇的城市。

“初到福州,打從大街小巷裡走過,看見好些店家,都有一個大砧頭擺在店中;一兩位壯強的男子,拿了木錐,隻在對着砧上的一大塊豬肉,一下一下死勁地敲。把豬肉這樣的亂敲亂打,究竟算什麼回事?我每次看見,總覺得奇怪;後來向福州的朋友一打聽,才知道這就是制肉燕的原料了。所謂肉燕者,就是将豬肉打得粉爛,和入面粉,然後再制成皮子,如包馄饨的外皮一樣,用以來包制菜蔬的東西。聽說這物事在福建,也隻是福州獨有的特産。”

近一個世紀前,當郁達夫來到福州時,所聽到的聲音,所看見的情景,所聞到的氣味,帶給他的新奇感,與今日似乎并無太大差别。曆史令人會心一笑之處,常常就蘊藏在這些看似不經意卻又日複一日連綿不斷的地方。走在福州的街巷之中,隻要足夠悉心,就會不時被曆史觸動。

因為他所進入的這座城市,曆史絕非落滿灰塵的一堆枯燥的故紙,而是生動活現地呈現在世人面前,哪怕它靜默千載,歲月也不曾禁锢它的手腳,不讓它散發出勾人心魄的魅力。那些古老的建築,并非博物館玻璃展櫃中肅穆而冰冷的展品,而是充滿了人世間情味的溫度。

當一位時空旅人雙腳酸痛,想要休憩片刻時,她們會伸出懷抱,攬入懷中,在耳畔輕聲傾訴她們的故事。

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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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林寺大殿

“在福州衆多的老建築中,如果隻能看一座,或者隻能推薦一座,那答案一定是華林寺大殿。”

福州老建築群的古建研究者“暫不留名”如是說。誠哉斯言,或許再加上這樣一句也不為過,那便是,如果在福建衆多老建築中,隻能看一座,那麼華林寺大殿同樣也要拔得頭籌。

世人提起福建的老建築,腦海中第一浮現出的,或許是福建土樓——那确實是華南建築令人印象深刻的一朵奇葩。但福州所在的閩東地區的古建,與土樓所在的閩西有着迥然不同的風貌。華林寺大殿更可以說是其中鶴立高标的所在,來到這裡的人,首先會被它巨大的體量深深震撼,粗壯的檐柱,雄大的鬥拱,無一不彰顯着莊嚴的威儀。盡管神佛早在半個世紀前就因各種原因從這裡漸次消失,但它依然被某種神聖的靈光所籠罩。

時間在賦予了它滄桑容貌的同時,也給予了它足以傲視華南的資曆。“長江以南現存最古老的木建構築”這句話,對它來說當之無愧。盡管如今的介紹,都會引用宋人《三山志》“錢氏十八年,其臣鮑修讓為郡守,遂誅穢夷峨為佛廟,乾德二年也。”但對華林寺大殿的木料經過碳-14測定,得出結果為:“受測樣品時間普遍達1200年,時間最早者達1400多年”,遠遠早于史籍文獻中記載的建立年代。因而多有學者推測,時任郡守鮑修讓建寺之時,拆卸了閩王宮的舊料,挪用至此。

華林寺大殿作為木建構築,其建造樣式與北宋《營造法式》中的記載既有相同之處,也有相異之處,它的鬥拱鋪作如何計算和命名,甚至成為了建築學界的一大懸案。而它作為一種建築樣式,不僅在華南地區率先式範,更遠隔重洋,影響到一衣帶水的近鄰。日本鐮倉時期從中國引進的一種建造式樣,因為用于重建奈良東大寺大佛殿,而被稱為“大佛樣”。日本學者田中淡與中國建築史學家傅熹年研究發現,這一對日本影響甚巨的建造式樣,與華林寺大殿的建築有着高度一緻性,很可能就來自于華林寺大殿的建造設計理念。

“今人造訪華林寺,需從華林路上十分顯眼的山門進入。華林寺至今還執行着上個世紀的定價,門票僅2元,頗有古風的票券上附有華林寺大殿的手繪圖景,如果有學生證等有效證件,還可以半票或免票,另外加1元便可得一份簡介。連沙縣小吃告别‘一進制進店’都已有十多年,各大景區門票動辄上百,華林寺的票價不可謂不良心。也好在門票沒有取消,不高的門檻讓欣賞古建築的人沒有負擔,同時阻隔了不少閑人,是以華林寺内總是十厘清淨,很容易得到一人包場、獨賞國寶的尊貴待遇。”

暫不留名如此寫道,無論是對慕名的造訪者,還是對它來說,都是一份恰到好處的清淨。或許借用一句佛寺中常見的匾額更加貼切:“利樂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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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州文廟

“聖人殿”,是福州人對福州文廟的稱呼。對福州的70後、80後來說,福州文廟并非如今的莊嚴氣象,而是供孩子們嬉戲遊玩的少年宮。福州老建築群的小飛刀曾經提起自己對福州文廟更多的印象,“親切地停留在中庭廣場的雷鋒、劉胡蘭雕像,還有每年六一節的遊園會”。

福州文廟原在福州城之西北,唐代大曆七年移建于今址,此後曆代皆有增改毀建,而如今的文廟是清代鹹豐三年重建的,雖然規模已然不如從前,但依舊是當時福州規格等級最高的建築。殿中的四根巨大石柱,根據福州晚清名宦郭柏蔭的記載,當時使用絞車吊裝,動用民工兩百餘人,可謂龐然重物,以昭觀瞻。

民國時代政治學家薩孟武,生長于晚清時代,年少時曾在文廟祭祀孔子的祭典上做過佾生。他特别講述過一個關于文廟中“孔墓”的傳說:

“在孔廟之内,尚有孔墓,孔子之墓在曲阜,何以福州也有孔墓呢?據人說,某年孔廟大火,連孔子像都燒毀了,這是一件大事。全城官員,上自總督,下至縣長,都要免職,甚者且要殺頭。官員商量之後,不向中央報告,而将破碎的孔子像埋在墳墓之中。然要重新再塑孔子像,須由曲阜縣運來清淨的泥土,‘此地無銀三百兩’,是以不敢往運,隻有用好的木材,制成孔子像,以代替泥制的孔子像。”

翻看郭柏蔭的《重建福州文廟碑記》,福州文廟最近的一次火災,便是碑記中記載的“鹹豐元年秋八月丁巳”這天的大火,而文廟距今最近一次重建,也是因這場火災。那麼薩孟武聽到的傳說是否就是這場火災呢?不得而知。

如今文廟大成殿中的孔子像,既非泥塑,也非薩孟武筆下的木雕,而是新由青石刻成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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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黃樓

小黃樓位于“三坊七巷”中的黃巷。“三坊七巷”如今是福州的城市名片,幾乎每位來到福州的旅遊者,都會到三坊七巷參觀。

“去郭柏蔭宅感受明末清初福州豪宅廳堂的宏麗,去尤氏民居體驗明代的格局清代的精美裝修,去小黃樓看清代園林,去二梅書屋看清代書齋外部裝修,然後跑到光祿坊看吟台的山地園林遺意,許厝裡明中前期的驚人大堂,最後去芙蓉園,看清末民國改造的局部保留有早期溪山意趣的園林。”

這是谙熟福州古建的好友王天祥,給初次探訪三坊七巷和朱紫坊的參觀者的遊覽建議。在這片曆史街區中,你可以縱覽明清兩代福州最阜盛繁華的樣貌。如果你願意聽他細細講述的話,他會告訴你,居住在三坊七巷中的世家大族之間,大都有着聯誼和交際的關系。有些是同門,有些是同僚,還有些是姻親。書香門第與簪纓大族比肩而立,關系網路縱橫交錯,足以勾連起福州自明清至近代的曆史。

黃巷在三坊七巷中是條不長的巷子,常常被遊客不經意間錯過。但這條小巷卻是福州近世以降文明煥爛之地,書香世家彙聚于此,而小黃樓正是著名文士梁章钜和藏書家陳壽褀二人故宅的舊迹。

梁章钜在近代史上名聲煊赫,不僅因為他和主持虎門銷煙的名臣林則徐是好友兼同僚,更因為他著述之豐,被好友林則徐贊為“仕宦中,著撰之富,無出其右”,他的三部筆記《樞垣記略》《浪迹叢談》和《歸田瑣記》皆是清史研究特别是近代史研究的必讀書目。而小黃樓之是以出名,正是得名于梁章钜。

在梁章钜修葺黃樓之後,他的鄰人陳壽褀特意和詩為賀:“黃巷門庭憶德溫,黃樓新構面梅軒。但教地踵蘭成宅,何事名争謝傅墩?”并且自己作詩注道:“餘宅與藩伯隔垣,前後亦有兩小樓,然不如公文采風流遠甚,愧無以張之也”——雖是對鄰居逢迎之辭,但陳壽褀的自謙也有些過頭。作為晚清著名的經學家和藏書家,他的藏書樓“小嫏嬛館”藏書過八萬卷,其中曆代經部論著和福建地方史志文獻,其中世間罕見珍本明代弘治二年王應山纂福建史志《八閩通志》,原為天一閣之寶藏,如今歸小嫏嬛館所有。

無論是梁章钜的黃樓,還是陳壽褀的小嫏嬛館,兩家故宅的占地面積并不大,不能像蘇州園林一般能夠在寬廣的園林中随意布置樓台池沼,但小而精,是小黃樓的特點。牆垣之後,廳堂重重,小徑角門,曲曲折折,頗有引人入勝的巧趣。不大的庭園中,堆疊着玲珑的假山、小巧的亭台,在黃昏時分造訪,天光晦暗之時,水面浮動的斜陽餘晖,映襯着暗影逐漸沒過假山與廳堂,纖細的變化之中,别有一種莫名而纖細的動容,就像昔日藏書室中的書卷,被風輕輕吹起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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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邊樓

山邊樓,這個名字,在網上搜尋幾乎找不到幾條檢索結果。它太不知名了,以至于除了福州老建築的古建愛好者外,鮮有人知道它的存在。但它卻是一座别有特色的福州古厝。

“古厝”是福州方言,泛指古老的房屋,特别是民居建築。古厝山邊樓顧名思義,乃是因其緊依下京山麓而得名。這裡是朱氏祖宅。朱氏家族自明代宣德元年以百戶之職從浙江長興來到福州永泰長慶屯田,之後便在宣德九年定居在長慶下轄的中洋村。而這座祖宅,根據族譜記載,始建于明末天啟四年。盡管如今的建築從外觀上看,已然屬于清中早期的建築特征,但距今也已逾三百年的曆史了。

山邊樓結合了閩東和閩中的建築風格,在福州地區是比較罕見的。建築的三層樓書齋留存有道光年間、鹹豐年間春節過後上書齋就讀的題記,至少是福建僅有。

這些古厝大都依然保留着原先的住宅用途,居住在古厝中的,也依然是當初建造者的後輩子孫們。山邊樓即是其中之一。朱氏子孫在曆經數百年後,依然居住在這座古厝裡。一些老人還記得當年廳堂上懸挂着“古道照人”的匾額,廳柱上的楹聯剝落褪色,它們當年剛剛寫好貼上,還是朱紙豔麗、墨字清新的時候,那些如今已是白發蒼蒼的老人,還是背起書包的讀書郎。

與恢弘的時代變革的大曆史相比,古厝記錄的乃是一家一族的小曆史,但時代的影子與個人的遭際也常常重合,原先白牆上,塗上了“團結緊張”的紅色美術字,寫上了《紀念白求恩》的老三篇文章。原本頭上清朗的梁架上,挂上了電燈。參觀一座古厝,看到的不僅僅是一座古老的建築,而是數百年時光在這裡留下的痕迹。

後代開枝散葉,有些人逐漸搬離了老宅,這本是時代的發展,也是祖先希望子孫繁衍的初衷願景。而祖先建立的家業,也在時光中漸漸暗淡凋零。新與舊本就是一個循環,破損與修葺的故事,也在這座古厝中反複上演。如今,這座古厝面臨着新一輪的修葺。隻是過去的先輩們希望“修舊渙新”,而新一代的後輩子孫,已經有了文物保護的觀念,更加推崇“修舊如舊”——一個将目光向前,一個卻掉頭向後,這聽起來似乎沖突,但其實并非如此,因為無論是先人還是後輩,他們的願望都是将這座古厝長久地傳承到下一代人的手中。

沒有人能留住時間,哪怕是停止片刻,無論新舊,它們都在改變,并且一如既往的如此,就像這座古厝本身擁有了生命一樣,而這生命,正是一代代居住在這裡的人所賦予的,就像它在建造誕育時的那一刻一樣,從那一刻起,它就站在了時間的潮水中,接受一代代人賦予它新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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榕蔭橋

橋,是福州諸多特點之一。福州濱海,水文發達,河流川溪猶如蛛網一般在福州展開,數米的距離,便是分隔兩岸,于是,一座座橋梁,就橫跨在福州的一條條河流之上。明代王世懋《閩部疏》中“閩中橋梁甲天下”,如今已經成為福州最引以為傲的贊語。明代《八閩通志》收錄福州府的橋梁達到253座,清代乾隆年間的《福州府志》收錄了643座橋。

在康熙年間的一幅福州城的鳥瞰輿圖中,在飄揚着西洋旗幟的番舶往來之處,能夠清晰地看到福州那座著名的長橋萬壽橋。這座橫跨閩江之上的橋梁,長近四百米,始建于宋代紹聖元年,原先是浮橋。詩人陸遊曾經登臨過這座浮橋,驚歎于它的壯觀:“九軌徐行怒濤上,千艘橫系大江心。寺樓鐘鼓催昏曉,墟落雲煙自古今。”

至元代大德至治年間,這座橋改建為石橋,成為了福州的地标建築。這座橋幾經修葺。1930年,石橋在原有的石梁上加鋪鋼筋混凝土梁闆,抗戰時期,它數遭敵機轟炸,洪水沖擊,橋基坍塌、橋墩傾倒,橋面折裂,但人們依然修複、加強了這座橋。

直到1996年另建新橋,這座橫跨閩江幾近九百年的長橋,才從人們的視線中消失,隻有一段巨大的舊石橋墩,以令人震撼的巨大身形,向過往的路人展現它昔日的雄姿。

比起萬壽橋,榕蔭橋是座很小很小的石橋,全長隻有27米。據說這座橋始建于宋代,但無法稽考。現存的橋梁,則是清末光緒年間,由閩侯鄉宦陳璧捐資重修的。橋上镌刻着他親自撰寫的題名:“榕蔭橋,光緒二十四年,陳璧題”。陳璧在清末宦海浮沉,一直做到郵傳部尚書之職,他的故宅如今也是閩侯的旅遊景點之一。

比起他雕梁畫棟的故宅,這座小橋并不起眼,但對當地鄉人來說,它遠比尚書的宅子更令人感到親切。人們之是以相信這座橋是宋代初建,正是因為橋頭那棵遮天蔽日的千年榕樹,人們相信當年,就在建造這座石橋的同時,種下了這棵榕樹。因為榕蔭滿城鄉,榕樹氣根在數百年的歲月中逐漸包裹了橋墩,巨大的樹冠蔭庇了古橋,榕樹與古橋融為一體,成為走南闖北的福州人對故鄉最具體的印象。

石橋幾經修葺補綴,時間如同橋下流水,不知帶走幾許榕樹頭講過的古話舊事。那些連接配接此岸與彼岸、過去與現在的橋梁,就如此一般。橋頭的榕樹年年生長,根長葉茂。蔭庇着一代代人去而複返,去而不返。看着人們在這裡相遇、相逢、相别。

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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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頭燎爐

在這趟時空行走之旅的最後,請你把目光聚焦在這樣一件看似不起眼的石頭燎爐上,它看起來有些像古裝片裡常見的石頭燈座,和盆景愛好者在矮子松旁邊裝飾的小亭子别無二緻。它的質地看起來既不像宮殿建築中的漢白玉那樣靜穆,也不似寺廟大殿前插滿香火的銅鑄的香爐一般閃爍着金屬的光澤。

它太老了,幾乎稱得上衰朽殘年,積年煙熏火燎的痕迹都因歲月的遺忘而漸漸淡去,福州地區夏秋常見的一場豪雨就會将它澆得狼狽不堪。

但它還是立在那裡,直到被一位福州老建築群的成員小飛刀發現,并且把它拍攝了下來。

“你看看這個,是明或是更早?”

福州老建築群的另一位古建研究者“Aier閩”收到了小飛刀發來的照片,看到照片的他“立馬就緊張起來了”,透過古建研究專業眼光來看,這是一座形制極為特殊的燎爐。于是,他前往燎爐所在的倉山前錦村進行實地考察。

這座石頭燎爐位于村中的宮廟裡,當地人稱這座宮廟為“大王宮”,但實際上隻是一個小院落。在對宮廟現存的門廳和正廳進行考察後,Aier閩發現,現存的木構雖然是清中期修繕時的遺物,但柱礎、台基,卻是明中期的舊物。石構柱基都已經如此悠久,那麼這座燎爐也是這一時代的嗎?

第一眼看去,Aier閩以為自己看到了一座宋元時代的石亭。在更仔細的觀察後,他更肯定了自己的第一直覺,這座石頭燎爐有太多特征符合福建宋元時代的建築特征了。石爐采用的石仿木的樣式,出現于五代,流行于宋元時期。戗脊的部分能夠看到三個凸起,被稱為“脊翹”與仙遊無塵塔和泉州鼎鼎大名的開元寺雙塔等典型南宋時代的石塔一脈相承。栌鬥間的浮雕則類似于早期家具或是宋代塔須彌座上的“壸門牙子”,這是北宋建築專著《營造法式》上記載的形制。

“綜上所述,本次發現的燎爐基本可以确認為宋代所造”,Aier閩謹慎地得出結論。當地村民告訴他,王氏家族自南宋時期就定居于此,他們建造了大王宮,宮廟中的王爺既是神明,也是他們的祖先。這座燎爐,或許就是在那時被樹立起來的。

上千年香火照亮了這個古老家族在世事變遷中遭際,在廟前焚香叩拜的後輩兒孫成為了先輩祖先,先輩祖先,在袅袅升起的香火中,又福佑着後輩子孫的興旺發達。

曆經生平繁華、曆經戰亂兵燹、曆經近百年來的革命與運動,歲月滄桑,石頭燎爐屹立在那裡,向神明與先祖傳達着後代的音訊,将祖先的護佑分享給每一位後代。如今,在城市建設的浪潮中,千年前樹立這座石爐的祖先在21世紀的子孫們,決定齊心協力保住這座石頭燎爐,它不僅是祖先的遺産,是信仰的寄托,是長年累月感情的灌注,也是屬于這片土地每一個人珍貴的文化遺産——它理應得到厚待和祝福,就像它在過去的千年裡,如此笃定地祝福着這片土地上的人們一樣。

時間總在不知不覺中流走,在起腳邁步之間,推着人向前行進。在與福州别離的那天晚上,我從三坊七巷走到對面的小吃街。盡管時間已過子時,但白日裡的喧嚷仍未褪盡,反而被飯館食攤的華燈渲染得更加明麗,未消的暑氣裹着各式福州小吃美食的噴噴香氣,猶如一隻隻溫軟的小手牽起喉舌間的饞涎,鍋竈火光明滅,燒烤騰騰青煙,仿佛古老的神靈也從夜空中徐徐下降,前來歆飨這人世間的煙火。

如此熟悉,又如此遙遠,宛如幻夢。

我依然在等待,在徜徉在這座城市的無盡夢想與無邊福佑中,等待着與你的重逢。

這地方太有福氣,總能和曆史撞個正着

福州小吃街景 李夏恩攝。

(特别感謝王天祥、小飛刀、張繼州、薛紀天、暫不留名、Aier閩,以及福州老建築群的列位同仁為本文無私提供的幫助)

文/李陽

圖/小飛刀

編輯/羅東 李陽

校對/薛京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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