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曆史的味蕾《燕食記》創作談

作者:每日

大約在20年前,我回到家鄉南京,路過夫子廟貢院街上的百年老号“奇芳閣”。略顯陳舊的門樓,飄搖彩招,下方卻是巨大的金黃色“M”——由于經營不善,食肆的一樓被租讓出去,成為麥當勞的門店。這一“後現代”場景,至今想來仍覺撞擊。好在若幹年後,老字号實作了“逆襲”,裝修一新,恢複了原有體面。

這一過程,無疑是全球化經濟消長以及文化博弈的隐喻。沉澱多年後,仍然記得當初建構這一隐喻的載體——食物——國際連鎖快餐與孤絕的飲食傳統。無可否認,這一場景構成了我撰寫長篇小說處女作《朱雀》的因由之一。來自蘇格蘭的華裔青年許廷邁,被少女程囡引領入金陵古城,是在一個叫作“西市”的地方,那裡有“秦淮八絕”。一碗鴨血粉絲湯,調動了遊子的味蕾,也終于聯結了與其原鄉的文化根系。大約這便是學者張光直先生所說:到達一個文化的核心的最佳途徑是通過它的胃。其中包含了文化間的試探與吸納,亦包含對記憶的喚醒。中國人對地緣的概念,是繞不開食物的。一方水土一方人,其中已包含食物對空間的定義。《北鸢》的盧家睦異地商賈,災年施濟發放家鄉食物“爐面”,是德行,亦是不忘其本,實質是出于對“血緣”與“地緣”念茲在茲的情結。這其中所包含的,是食物對時空的穿透。而今,《燕食記》是一部以“食”為題的小說,其意便在這穿透:以一對廚人師徒的經曆,穿透嶺南漫袤的近現代史;也以一間老字号由粵至港的發展曆程,穿透地緣、人心世相的變遷。

《追憶似水年華》的第一章,有關食物的陳述漫長、綿延,與時間相關。“突然,往事浮現在我的眼前。這味道,就是馬德萊娜小蛋糕的味道。”感性而豐腴,是此後幽漫的記憶大廈的階梯。美食可以定格日常,亦定格曆史。在作了大量案頭與田野考察之後,我将《燕食記》與一座茶樓的過往相聯。這是嶺南最為溫暖的日常空間,有關這部小說的記憶,一定帶着南粵點心與氤氲的茶香。香港最古早的茶樓叫杏花樓,孫中山等人就是在這茶樓包廂裡草拟廣州進攻方略及對外宣言的,并确認起義成功後成立共和國政府。在這茶香中,我意識到一些重要的時刻被定義。飲食空間的流轉與曆史的推進所交彙,成全日常與時代的同奏共跫,甚而被互相見證。審視史傳傳統的淵源,久遠如“鴻門宴”,區區三字,已包含食物、地點與時間的交纏,更指向人性與政治的博弈。《燕食記》中向太史說:“當年我和兄長,同師從追随康南海,同年中舉,同具名公車上書,但命運殊異。我和他吃的最後一餐飯,隻一道菜,就是這菊花鲈魚羹。隻一壺酒,是他從晉中帶來的汾酒。”個人記憶與家國記憶的糾纏,凝結于味覺,可說是一種化繁為簡,也是一種可被當下複刻的文化密碼。而這種密碼也因其日常與平樸,便呈現出“大國”與“小鮮”之間的辯證。從“廟堂”至“民間”,一如小說之源,猶似田稗,不涉大雅,卻生命力旺盛。以食物喻時代,也是由日常立場看曆史興頹,林林總總,萬法歸宗于民間。寫《燕食記》,考察時代,亦發掘民間。那是一個又一個砥實的瞬間,下面埋藏着民族的文化傳統與核心。如新年時的黃沙大蚬,“大顯”寄托嶺南經世緻用的價值觀;清明前後的産于鄉間的“禮雲子”,則以《論語》映照中國人的莊雅與體面。因為關乎節氣,這些時刻稍縱即逝。如學者李敬澤先生所言:“這盛大人間中,舌上之味、耳邊之聲,最易消散,最難留住,也最具根性,最堪安居。”其根性來自于對傳統的銜接、世代的傳遞。因為共同的感性體驗,以之為傳統實作與理性的附麗,喚醒共通的民族基因,也構成了另一種穿越國族的想象的共同體。

當然,在這漫長的傳遞中,勢必要經曆變革的考驗。中國人是不畏變革的,“變則通,通則久”。“變”與“常”,互為前提與目的。這一點,我曾借《北鸢》中昭如之口說出“中國人的那些道理,都在這吃裡頭了”。善待變,成就了許多的美食。隻一個豆腐,毛豆腐、臭豆腐、豆腐乳一源而至百變。由此,《北鸢》裡寫科舉廢除仕途無從後,知識分子的轉型。設帳教學有之、擲筆從戎有之、投身商賈有之。而《燕食記》中的向太史出于鐘鼎之家,于家國大義,作為遜清翰林看清了時代進步的走向,毅然支援民主革命,立起廣州共和的大旗,而後又與子侄共襄抗日大計,是為勇。于個人事業,身離宦海,擔任煙草公司的總代理,開設現代化農場,是為識。“讀書為重,次即農桑,取之有道,工賈何妨”,這是家訓,亦象征嶺南文化經世緻用、海納百川之氣象。而其交遊亦不拘一格,任俠豪爽。中國菜系分呈,而因“天下所有食貨,粵地幾盡有之”,粵菜亦天然具有觸類而旁通的基因。北上與魯菜交融,而成官府菜的譚家菜為一例;自成一統流轉于香江的太史菜亦為一端。這是中國人“調和鼎鼐”的功夫。至香港,原是中西交彙之地,出現了所謂“fusion”(融合)菜系。《燕食記》的榮師傅與五舉,在傳與變中載浮載沉。而五舉因入贅海上廚家,更将粵菜與本幫菜交融,發明“水晶生煎”“黃魚燒賣”“叉燒蟹殼黃”,這是溫和的改良。而具沖擊的,則是其徒露露,将椰奶用來為“青魚湯卷”發色,露露道:“我們馬來的叻沙湯頭,放得椰奶;泰國的冬陰功,也放得椰奶。怎麼就你們上海菜放不得?”這是關于飲食的挑戰,亦是時代之音。何謂正統、何謂規矩并無定論。發嬗,變革,原就是這麼一言而振聾發聩。

《北鸢》中克俞在西泠印社附近開了家菜館,叫“蘇舍”。菜單開首寫着蘇子瞻的句:“未成小隐聊中隐,可得長閑勝暫閑。”可謂人生自喻。隐,其大約天然與飲食攸關。宋元時飲食大盛,其含對士人的尊崇。從蘇轼、黃庭堅到陸遊,留下不少談論飲食的詩文,如《西湖老人繁盛錄》《夢粱錄》《武林舊事》等。至今日,以用舍行藏之“隐”意對待時代常變之心,依然是中國文化傳統之一端。《燕食記》中寫了幾位“隐士”,也是廚師。首先是慧生的“隐藏”,是為了母子二人于亂世的平安,萬千本領不可顯山露水,一道“璧藏珍”内有天機;其二是葉七的“隐逸”,作為昔日的洪門魁首,反清落幕隐于民間,如漸涼的陳皮紅豆沙封印手藝;其三是五舉的“隐忍”,在時代疊轉和個人命運的落潮中,将“十八行”退守于城市邊緣的工業區。他們或是韬光,或是養晦,于時間有如珠蚌之約。

更可推演的是以隐而變,乃至兩者的辯證。《燕食記》中年輕的榮師傅發現了成就蓮蓉月餅的秘訣,在于放鹽。庖界行尊韓世江總結道:“鹽是百味之宗,又能調百味之鮮。蓮蓉是甜的,我們便總想着,要将這甜,再往高處托上幾分。卻時常忘了萬物有序,相左者亦能相生。好比是人,再錦上添花,不算是真的好。經過了對手,将你擋一擋,鬥一鬥,倒鬥出了意想不到的好來。鹽就是這個對手,鬥完了你,成全了你的好,将這好味道吊出來。它便藏了起來,隐而不見。”其如微末,又居功至偉,推波助瀾,可造就曆史大勢。由此可見的,是有關時代的行藏之術。在小說中,筆者重點寫到了叫“音姑姑”的人。1940年代,嶺南抗日之聲愈熾,便有人借之為号令,遊刃集結民間各種力量。抗敵,則膠結凝聚,如萬千蚍蜉共撼樹;獲勝,則如蟻而散,各歸其巢。不囿于團體、政見,隻以任務為要。其中的樞紐人士,被稱為“音線”。其音希聲,難覓蹤迹。由此可見,共成抗戰偉業的大前提下,廣東民間海納百川,聚散有序,如“東江縱隊”的發嬗與成就可視為典型。而音姑姑等“音線”如鹽的隐現,恰成為以微而知著的關鍵。

大象無形,味的辯證形同此理。最美的勾勒,一如李鳳公教畫,白宣一張,倏忽可見雪地銀駒。飲食可見隐現之道,雖稍縱即逝,卻如一瞥驚鴻。韓世忠師傅在月餅中的隐藏,是家國情懷的深沉。當被公布于世的那一瞬,宏宏于天日,造就的是個人的高義,更是曆史的高光。(葛亮)

來源:新華每日電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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