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品 | 虎嗅青年文化組
作者 | 黃瓜汽水
題圖 | 電影《分手的決心》
本文首發于虎嗅年輕内容公衆号“那個NG”（ID：huxiu4youth）。在這裡，我們呈現當下年輕人的面貌、故事和态度。
在樸贊郁的上一部電影《小姐》的結局，折磨金敏喜多年的變态姨夫感慨過一句：
“我隻是一個喜歡聽肮髒故事的老頭子罷了。”
樸贊郁的影迷也會拿這句話調侃他本人——他也隻不過是一位喜歡講述肮髒故事的老頭子罷了。
意外的是，這次拿到了戛納“最佳導演獎”的樸贊郁并不肮髒，甚至主動放棄了性與暴力的标簽。正如他的那句自謙：《分手的決心》是一個老套枯燥的愛情故事。
評價兩極分化。
對于無法共情的觀衆，《分手的決心》确實老套又冗長，甚至大可不必。有位影評人一語道破其中的不适感：看的過程，莫名其妙的煎熬；看完之後，是前所未有的寡淡。
“電影一股中年危機的南韓男人意淫外國女人的味道，整個過程我都被凝視得渾身不自在，挺惡心的。”
“湯唯不行，劇本不行，但是樸贊郁的鏡頭、轉場和剪輯太有想象力了，讓人很難不被折服。”
也有人贊歎樸贊郁再一次建構了一部危險迷人的成人童話，幫助湯唯“二次出道”：
“故事好壞似乎并無所謂，和《小姐》裡的金敏喜一樣，湯唯才是這部電影得以成立的關鍵。她的神秘，美豔，脆弱和危險抽象又具體，她的愛情要如‘霧’一般漂浮又迷離。戛納評委快給來自東方的缪斯戴上一片棕榈葉。”
這部電影的觀賞門檻沒有高低，而是極其主觀波動的。有多少人愛它，就有多少人不了解它。
如果能全身心走入樸贊郁設下的這團愛欲迷霧中，你會震撼失語；反之，也有可能覺得憑空浪費了2個小時，聽這個老頭講了一件老掉牙的殉情故事。
（以下内容涉及劇透）
當我第二遍觀賞這部電影後，才明白宋徐來（湯唯飾）和張海俊（樸海日飾）的愛情為何萌生。
正如樸贊郁自我剖析的那樣，這不是一部拍給道德警察們的“标準愛情模版”，當然這類觀衆想來也不會喜愛樸贊郁的風格。它反而是一份說不清、道不明的成年人心緒——禁忌之外的感情，有好奇、也有引誘。
“《分手的決心》是成年人的故事，是愛情故事，也是刑偵片。但我真正想強調的是，這是一個關于失去的故事，任何成年人都能與之相關，我沒有把它看成是一場實實在在的悲劇，而是試圖用微妙、優雅和幽默來表達它。”——樸贊郁
故事并不複雜。徐來是一個嫁到南韓的中國女人，她的丈夫死于一次登山。
刑警張海俊按照程式傳喚了徐來，眼前的女人竟然對丈夫的死亡表現得異常清淡，甚至在說錯韓語時還不小心笑了出來。這讓其他警察都懷疑徐來就是殺夫兇手。
一反常态的天真可愛，讓張海俊困惑而心動，漸漸對自己的嫌疑人産生了好感。
被女人的蹩腳錯誤逗笑時，張海俊也不經意笑出來。笑過之後，又意識到二者之間“警察-嫌疑人”的身份對立，迅速而機警地收起嘴角。
在調查過程中，張海俊發現了丈夫長期家暴徐來，甚至還在她的腰腹上紋了宣告主權的紋身。
觀賞他者的恥辱，讓張海俊産生了微妙的嫉妒：為什麼一個這麼好的女人，要委身于一個這樣不堪的男人？
徐來故意引誘張海俊進入自己的世界。
在明知對方跟蹤自己的情況下，不斷灑下誘餌，讓男人對自己越來越好奇。
徐來也非常機靈地洗脫了自己的殺人嫌疑。
丈夫指甲裡的DNA，她解釋為自己被家暴的結果，甚至主動撩起裙子給張海俊展示傷疤。為了讓張海俊記住自己的味道，審訊前會在手上噴香水來引起對方留意。
有時她天真得像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的少女，有時又狡猾得像一個剛下山的狐狸。同樣的氛圍，讓人回想起王佳芝勾引易先生的笨拙。
張海俊魂不守舍地守在女人的樓下，用望遠鏡窺視着她的日常：
每天吃冰激淩當晚飯，吃完之後立刻點燃一支煙，喜歡跟着曆史劇學韓語，反複謄抄一本《山海經》。觀衆跟着男人的偷窺視角一起，恨不得瞬移到女人的身邊，隻為給她接住馬上掉落的煙灰。
來自異國的亡夫女人，讓“好奇”和“憐憫”這兩種男性最難抑制的情緒産生對撞。恐怕這二者也是湯唯本人的魅力根源。
男人和女人，也是警察和嫌疑犯。
男人為她做一盤蹩腳的中式蛋炒飯，她為失眠的男人用呼吸聲催眠——她知道男人正在愛上她，因為她是故意的。
故意說錯韓語，故意漏出馬腳，故意不自信的笑。天真與神秘，男性對于女性的兩種緻命想象都在她身上遊離。以至于幹擾了張海俊的判斷，不顧下屬的反對，執意排除了徐來的嫌疑。
“對海俊來說，徐來就像大海上的海浪，有時她是冷靜的，有時是暴力的，有時是無法抗拒的，有時她把你包裹在她的懷抱裡，但她總是變化無常的”，導演如此解釋二人之間的吸引力。
一個本就對婚姻産生倦怠的中年男人，在神秘的女嫌疑人身上找到了生活的新動機。像所有出軌的男人一樣，半夜躲開妻子去給另一個女人發短信。
愛情光顧張海俊的高潮瞬間，也成為他作為刑警的自負心崩塌的時刻。
紙包不住火。張海俊不經意破解了徐來僞造的不在場證明。女人殺死了丈夫，而自己淪落為違反職業道德、被愛情沖昏頭腦的劣等警察。
“我作為一個刑警，竟然對一個女人神魂颠倒，以至于到了現在已經完全崩潰”。
但他仍然選擇了放走了就在眼前的罪犯。
“手機扔到大海裡，越深越好，不要讓人找到”，一句決絕的告誡，徐來卻将它視作最動人的告白。
如果說前半篇是張海俊對徐來的凝視與追逐，那後半篇二者調換了位置。
張海俊為了逃離這次失敗，搬到了妻子工作的海邊小城利浦，沒想到在這裡又遇到了徐來。剛剛喪夫沒多久的她，又立刻嫁給了另一個不靠譜的男人。
有一則網際網路流傳已久的小故事，和這部電影的邏輯很像：有一對姐妹參加父母的葬禮，妹妹在葬禮上遇到一個心儀的男生，沒過多久妹妹殺掉了姐姐，因為她認為，隻有再舉辦一場葬禮，才能再遇到那個男生。
樸贊郁把這種偏執型病嬌人格安到了湯唯身上。
為了再次見到張海俊，徐來出現在第二任丈夫的命案現場。這一次張海俊忍無可忍，拼命想找到徐來殺夫的證據，可惜這次丈夫還真不是她親手殺的。
徐來确實在張海俊離開之後，不可自拔地愛上了他。甚至她看到第二任丈夫死在泳池裡，第一反應竟然是想起張海俊說過他不喜歡血的味道，是以慌慌張張破壞了犯罪現場。
兩個人都做好了最後的打算。想要抹掉一切，就必須讓證人消失，而這件奇情故事的證人就是彼此。
張海俊以為，再次來到山頂懸崖，徐來會把自己——世界上唯一的知情者——推下山崖。
然而，準備接受死亡的他，等來的卻是女人的一個擁抱。
徐來為自己選擇了一個悲怆的結局。
如果不能擁有愛情，那不如走向毀滅。她把所有的證物與錄音都交給男人之後，走向死亡。
正如男人告訴她的那句話一樣：把證據扔進更深的海裡。她在海灘邊挖出一個坑，等待海水漲潮時，沙坑被填滿，自己被潮水活埋。
湯唯奉獻了一個極為樸贊郁風格的死亡謝幕
而後匆忙趕來的張海俊，并不知道自己正踩在徐來的屍體之上。這部電影詭異的浪漫，就是成為對方的未結案件，把自己的屍體當作最後的證據，掩埋進海的最深處。
一個人的愛情結束了，另一個人的愛情正在開始。
整個故事如果用一句話概括，那就是“愛欲的獲得、掙紮與喪失”。
這部電影被觀衆評價為最不樸贊郁的樸贊郁作品。
如果你熟悉這位南韓導演，可以回想一下《我要複仇》《老男孩》《親切的金子》《蝙蝠》《小姐》。故事不同，但主題總是離不開複仇、性、暴力和血腥。
而《分手的決心》幾乎沒有任何大尺度場面。
但它依然是樸贊郁式的表達，甚至更加粘稠與不安。
欲望的在場應該如何呈現？在樸贊郁的電影裡，很可能是靜默的偷窺。
東方人對偷窺本身抱有恥感，偷窺的開始，就是一種欲望的隐秘書寫。
《分手的決心》
《小姐》
偷窺在電影中是不斷被強調的。
通過精巧的鏡頭排程與推拉，觀衆體會到了張海俊的欲望起伏：人還在車裡，靈魂已經穿透了望遠鏡的距離，置身事内地參與其中，嗅聞徐來的發絲和氣息。
當徐來擡起頭的那一刻，沉浸在偷窺欲望中的男人才回過神來。
不需要一句台詞，就能在畫面中設定刀鋒般穿刺的效果。
如果換一位導演和演員，稍有不慎，這些鏡頭都會變得猥瑣起來。這也是樸贊郁特殊的情趣所在，詭異而挑逗。
而偷窺也并非單一男性主體的凝視，女性也參與了偷窺的過程。
徐來發現張海俊監視自己的那個早上，拿起手機也為偷窺者拍攝了一張照片。
獵人反而是不自知的獵物。
張海俊躲在徐來身後錄音，卻不知道錄下的是徐來故意要他知道的話：我想要那個刑警的心，偷來給我吧。
到了後半場，徐來徹底主導了叙事，我們看到女性為主體的偷窺：徘徊在你附近，用你曾經偷窺我的方法來偷窺你。
今天穿了皮鞋，今天為什麼沒刮胡子，又睡不好了吧？
當張海俊在測謊儀後偷窺徐來時，徐來的目光就像子彈一樣正面刺穿他。
在這部電影裡，男女之間并沒有太多誇張的肢體觸碰，反而是在這種回合制的偷窺中，完成了所有關于情欲的表達。
張海俊和妻子在一起時明明不吃壽司，卻在審訊徐來時主動點了昂貴的壽司外賣。壽司的腥味與生猛，似乎也暗示了這段男女關系的危險系數。
其他意象與細節，都在為情欲的在場做證明。
冰激淩融化後的白色液體順着桌子滴下、助眠時同頻的呼吸聲、從大衣裡搜出的唇膏和薄荷糖、對嘴唇與眼神的不斷正反特寫、雙手掰開的鮮嫩石榴、象征生殖能力的老鼈。
在樸贊郁炫技的轉場鏡頭裡，有溫吞的手，也有讓人不安的血。
這部電影讓他收斂了過往的節奏，用一種全新的方式表達曾經作品裡最張揚的部分。
樸贊郁選擇了更加東方化的含蓄表達。電影中“山與海”的意象，從牆紙、筆記本、手機殼一直蔓延到徐來最後的死亡。
異國的徐來是漂泊的海，對穩定的山有渴望，這也是她悲劇的開始。她不斷尋找山，最後死于海。而牢不可破的山（男人），将被不可測的海（女人）徹底摧毀，走向崩塌。
但這部電影真的可以稱為佳作嗎？答案是主觀的，就像它的豆瓣評分正在悄悄下降。
就算是影迷之間，對這部電影的喜惡也大相徑庭。說它好的人，能用一百種方法贊美它；不喜歡它的人，能挑出一百個毛病。
但可以肯定的是，這并不是一個完美的樸贊郁故事。甚至看完也絲毫感受不到曾經的暢快，胸口像壓了一座大山。
樸贊郁忙着聚焦百變湯唯的同時，似乎把自己最擅長的個人叙事也弄丢了。而湯唯也隻需要站在鏡頭前自然地表演自己，并沒有為叙事做太多助力。
豆瓣網友的一句評價很有意思：
“我們可以收獲：長發湯唯，短發湯唯，花裙湯唯，仙裙湯唯，素顔湯唯，全妝湯唯，軟妹湯唯，冷笑湯唯，要我美豔又要我殺人不眨眼的人湯唯，賜我夢境還賜我很快就清醒的湯唯。沒有什麼分手的決心，都是男人愛上湯唯的決心。”
不再“肮髒”的樸贊郁，迷戀湯唯之餘，卻無法講出一件說服所有觀衆的普通愛情故事，或許是這部電影最大的遺憾，也是它被拿來和《色，戒》對比，仍然無法取代後者的根本原因。
我們會記得徐來悲怆而奇情的死亡儀式，但依然是王佳芝的故事更刻骨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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