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荒原狼,五,黑塞

作者:微語微人

我試着打開門,可不管怎麼用力,沉重的舊門把手紋絲不動。字母遊戲結束了,突然結束的,它很傷心,認識到它的枉然。我往後退幾步,深踩到爛泥裡,字母不再出現,遊戲蕩然無存,我在爛泥裡待了許久,等待着,可什麼也沒等到。

我不再等,已傳回人行道,這時一些炫彩燈光字母在我面前滴落到反光的瀝青路上。

我看到:

隻-為-瘋-人!

我腳濕了,很冷,可我還是站在那兒等了好久。什麼都沒有。我還站在那想,柔和的炫彩字母鬼火在潮濕的牆上和黑亮的瀝青上一閃而過時多漂亮呀,這時我突然又想起先前的思想碎片----金色閃光蹤迹的比喻,它突然又渺無蹤影。

我很冷,繼續走,追憶着那個蹤迹,極渴望找到走進魔幻劇院的門,隻為瘋人開放的劇院。這時我來到集市區,這裡晚間不乏娛樂活動,每走幾步就挂着海報,布告牌做着廣告:女子樂隊---綜藝劇院----電影院---舞會---,但所有這些都不适合我,而是适合“每個人”,适合正常人,我也确實處處看到成群的正常人湧進門裡。盡管如此我悲傷的心還是豁亮起來,畢竟來自另外一個世界的問候觸動了我,一些彩色字母舞動了,在我靈魂中彈奏了、觸動了隐秘的和旋,一絲金色蹤迹又得以看見。

我去探訪舊式小酒館,我第一次在這座城市逗留大概是在25年前,從那時起到現在酒館沒任何變化,老闆娘仍是當年那個,今天顧客中的一些人也是當年的老顧客,坐在同一個位置,用同樣的杯子。我走進簡樸的酒館,這裡是避風港灣。雖然它隻是樓梯上南洋杉那樣的避風港灣,我在這裡同樣找不到故園和志同道合的朋友圈,隻找到一處甯靜的觀衆席,是在舞台前,舞台上陌生人演着陌生劇,可這個甯靜的座位就有點值得:沒有人群,沒叫喊,沒音樂,隻有幾個安閑的市民坐在沒鋪桌布的木桌前(沒大理石,沒釉鐵,沒長毛絨,沒黃銅),每個人都在夜飲價廉物美的好酒。這幾個老顧客我都面熟,他們也許是真正的市儈,市儈家裡笨拙的知足神像前擺放着單調的家庭祭壇,也許他們和我一樣也是孤僻的、出軌的家夥,他們也是理想破滅時滿腦思緒的安靜酒鬼、荒原狼和可憐人,我不知道。他們每個人都是被鄉愁、失望、對補償的需求吸引至此,已婚的在這兒尋找單身時的氛圍,老官員追尋與大學時代的相似之處,所有人都很沉默,所有人都是酒徒,像我一樣甯可喝半升阿爾薩斯酒也不願意去聽女子樂隊。我在這裡抛錨,這裡可以忍耐一兩個小時。我剛喝口阿爾薩斯酒就感到今天除了早點吃了面包還什麼都沒吃呢。

真神奇,人什麼都能吞下去!我大概讀了十分鐘報紙,用眼睛讓一個毫無責任感的人的思想進入我體内,這個人在嘴裡就着唾液大嚼别人的話,可不經消化又吐出來。我就吃這個,整個欄目。随後我吃了一整塊牛肝,是他們從宰殺的小牛身上割下的。真神奇!最好的是阿爾薩斯酒。我不喜歡沖的烈酒,至少平日不喝,這樣的酒以強烈的刺激招搖,以特别的味道著稱。我最喜歡很純正的、低度的、簡單的本地酒,它們沒什麼名氣,有鄉土、天地與小叢林的味道,很好喝,令人喜歡,可以喝很多。所有飯中最好吃的莫過于一杯阿爾薩斯酒加一塊好面包。可我已吃下一份牛肝,這對很少吃肉的我來說是别有風味的享受,面前放着的已是第二杯酒。神奇的還有在綠幽幽山谷什麼地方健康、老實巴交的人種了葡萄,釀出葡萄酒,好讓世上一些地方失望的、靜靜喝酒的市民和迷惘的荒原狼們遠道而來,他們能從杯中喝出點勇氣和心情。

随它去吧,讓它神奇好了!這很好,有助于來情緒。事後我對報紙胡編亂造的文章大笑不己,放松不少。我突然又想起吹奏演員輕輕奏出的那支已遺忘的樂段旋律,它像反光的小肥皂泡在我心頭升起,閃着光澤,把整個世界映得五彩缤紛而渺小,繼而溫和地彌散開來。如果這支美妙的小曲有可能悄悄在我靈魂中生根,有朝一日在我心中又催生出多姿多彩、喜人的美麗之花,那我會徹底沒希望嗎?哪怕我是個了解不了周遭世界的迷路動物,但我愚昧的生活畢竟有了意義,我内心有點東西給出了答案,這東西是接收遙遠星空來電的接收器,我腦海堆積着上千幅畫面:

喬托創作的一群天使從帕度亞一個教堂的藍色小拱頂走來,走在她們身邊的是哈姆雷特和頭戴花冠的奧菲莉亞,世上所有悲傷和誤解的美好比喻,飛船駕駛員喬諾佐站在燃燒的氣球裡吹号角,阿提拉·施默爾慈列手裡拿着他的新帽子,婆羅浮屠把其雕像山推向空中。哪怕所有這些美好的形象活在其他成百上千人的心裡,但畢竟還有成千上萬其他不知名的音與畫,其故鄉、其看東西的眼睛和聽東西的耳朵隻活在我心中。醫院老牆呈現出陳舊、剝蝕的點點灰綠,牆裂縫和風化處可以有成千幅濕壁畫,誰給它答案?誰讓它走進内心世界?誰喜歡它?誰感受得到其色彩輕輕褪去的魅力?畫着微泛光澤插圖的修道士們的舊書,被老百姓遺忘的德國一二百年前作家們的作品,所有破損的、黴斑點點的書冊,老音樂家們的出版物和手稿,載着堅固的音之夢的結實而發黃的樂譜,誰聆聽他們那思想豐富、戲谑的、充滿渴望的聲音?誰懷揣一顆裝滿他們精神與魅力的心走過另外一個他們陌生的時代?誰還想着古比奧高山上那棵幼小而堅韌的意大利柏?它因山石塌陷而折彎了腰、裂開了縫卻頑強地活着,困頓中又催生出稀疏的新樹梢。誰能給二樓勤勞的家庭主婦和她幹淨得發亮的南洋杉以正确的評價?誰夜裡在萊茵河上讀飄動的霧霭寫下的雲彩文字?是荒原狼。是誰在其生命的廢墟上尋找飄散的意義?是誰在承受表面看是的荒唐之事?又是誰過着表面看是瘋狂的生活?又是誰還暗自希望在最後的颠倒迷離的混亂中得到上帝的啟示、走近上帝?

老闆娘又想給我添杯,我緊握酒杯,起身,我不再需要酒了。金色蹤迹閃現了,讓我想起不朽之人,想起莫紮特,想起恒星。我又可以呼吸一小時了,可以活下去,允許生存,不需忍受痛苦,不必懼怕,不必羞愧。

我走到變得甯靜的大街上,這時被冷風吹亂的絲絲細雨圍着路燈沙沙作響,玻璃似的閃閃發光。現在去哪?如果我眼下有想要什麼就有什麼的魔力,那麼就給自己變出一個漂亮的小廳,路易十六式的,裡面有幾個出色的音樂家給我演奏兩三段亨德爾和莫紮特的曲子。我現在适合聽這個,像衆神津津有味地啜飲瓊漿玉液一樣慢慢品嘗清涼典雅的音樂。噢,如果我現在有個朋友該多好,随便哪個閣樓間的朋友,一個孤燈下思索、旁邊放着小提琴的朋友!我在夜深人靜時蹑手蹑腳地走近他,悄悄經曲裡拐彎的梯間爬上去,出其不意地拜訪他,我們閑聊賞樂,共度幾小時美好的夜晚該多好!我常常品嘗這種幸福,曾經,在以往的歲月裡,可連這個也随着時間的流逝離我遠去,離開了我,凋謝的年華橫梗在中間。

我猶豫着走上返家的路,高高立起大衣領,用手杖敲打着濕淋淋的石子路。雖然我走得這麼慢,不一會兒就會又坐在我複折式房間裡,坐在我那狹小的貌似故園裡,我不喜歡它可又不能沒有它,因為對我來說能行走在外度過一個冬季雨夜的時代早已過去。随便吧,我不想壞了我晚上的好心情,不管是被雨、痛風還是南洋杉,就算找不到室内樂團,也找不到擁有小提琴的形隻影單的朋友,那支美妙的旋律畢竟還在我内心回響,我邊有規律地呼吸邊輕聲哼着它,畢竟可以大緻為己演奏。我邊想邊繼續前行。不,沒有室内音樂,沒有朋友也行,為徒勞地渴望溫暖而折磨自己是可笑的。孤獨是獨立,我曾渴望擁有它,多年後得到了它。它是冰冷的,是的,可也是寂靜的,它寂寥巨大,就像星星旋轉的清冷甯靜的太空。

我路過一個舞廳,迎面響起一種激烈的爵士樂,又生又熱就像生肉冒的熱氣。我停下片刻;不管我多麼讨厭這種音樂,它對我始終有隐秘的誘惑力。我反感爵士樂,但較之今天所有的學院派音樂,我喜歡它不知多少倍,它有着歡快粗犷的野性,也深深觸動了我的本能世界,它呼吸着一種天真正直的感官生活。

我站了片刻,聞着,聞着血腥而刺耳的音樂,惱怒而貪婪地嗅着這些大廳散發出的氛圍。這音樂一半是抒情的,它過分感傷、甜膩、充滿了多愁善感,另一半則是野性的、率性的、強有力的,但兩者天真、平和地并進,構成一個整體。這是沒落之音,在最後幾任皇帝的羅馬一定有類似之音。與巴赫、莫紮特和真正的音樂比,這音樂當然是污穢---但隻要把我們所有的藝術、我們所有的思想、我們所有的虛假藝術與真正的文化一比較,就知道它們都是污穢。這種音樂的長處是情真意切,有可愛真實的黑人風格和歡快天真的心緒。這種音樂有點黑人的東西,有點美國人的東西,美國人雖強大,但在我們歐洲人眼裡顯得這樣朝氣蓬勃和天真。歐洲也會變成這樣嗎?它已朝那個方向走了嗎?對曾經的歐洲、以往真正的音樂、以往真正的文學我們是資深行家和崇拜者,我們隻是愚蠢的一小撮讓人捉摸不透的神經病患者嗎?明天會被遺忘被嘲笑?我們稱之為“文化”、稱之為精神、稱之為靈魂、稱之為美、稱之為神聖的東西難道隻是幽魂?它們早已死去,隻有我們幾個傻瓜還認為它們仍舊是真正的、有生命力的事物?它們也許從來不是真正的,有活力的?我們傻瓜為之努力的東西也許始終隻是一個幻象?

老城區吸納了我,小教堂幽暗無光,虛幻般地矗立在昏暗中。突然我又想起了晚上的經曆,那謎一般的尖拱門,門上謎一般的牌子,嘲諷般舞動的燈光字母。上面寫着什麼來着?“不可人人入内”,還有:“隻為瘋人開放。”我審視着朝古牆望去,暗自希望魔幻會再次開始,牌子上的文字會邀請我這個瘋人入内,小門會放我進去。那兒也許有我渴望的東西?也許會演奏我的音樂?

幽暗的石牆不動聲色地看着我,在一片漆黑中關閉着,深深陷入夢鄉。哪也沒有門,哪也沒有尖拱,有的隻是沒有洞的幽暗、靜谧的牆。我微笑着繼續前行,友好地沖着殘牆舊瓦點點頭。“好好睡吧,古牆,我不吵醒你。會有他們把你拆毀或用他們貪得無厭的公司招牌把你貼滿的時候的,可你還在,你仍舊美麗甯靜,讓我喜歡。”

漆黑的深巷裡走出一個人在我面前吐口痰,吓我一大跳,一個孤獨的夜歸人,他步履困倦,頭戴帽子,穿着藍色襯衫,肩扛貼有海報的杆子,肚子皮帶上像集市上的貨郎一樣挂着一個敞開的小木匣。他疲憊地在我前面走,沒回頭看我,否則我會跟他問個好,送他一支煙。我想借着近處的路燈燈光看看他的四方旗----他杆子上的紅色海報上寫着什麼,可它晃來晃去,我什麼也看不清。這時我叫住他,請他讓我看看海報。他停了下來,把杆子豎直一些,這時我能看到舞動飛揚的字樣:

無政府主義的晚上娛樂活動!

魔幻劇院!

隻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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