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淨
31年前,梅裡雪山發生的中日聯合登山隊山難震驚了世界,17名中日登山隊員殒命冰峰。此後,梅裡的登山活動停止,但圍繞這次山難的搜尋、探究和反思始終沒有停止。
作為民族學博士和西南山地文化研究者,郭淨自1998年起一直在關注“梅裡山難”,多次前往事發地。多年間,他成功采訪到了中日登山幸存者、遇難者家屬以及地方山民,結合各界研究“梅裡山難”的資料,對山難深入分析,寫成了《登山物語》一書,在嘗試最大程度地還原山難全貌的同時,從中日登山方、地方藏族山民、“雪山”自身、大衆媒體、遇難者家屬等五種視角審視山難,以期在真實的呈現中,實作不同文化的溝通、諒解,并且關照人類活動與自然之間的因果關系,以此反思人類自由旅行、登山探險的意義。
經出版社授權,澎湃新聞-私家地理摘錄了山民口述的狼的故事,它們展現了登山活動開始之後,對當地農牧民生活造成的影響。

《登山物語》;郭淨/著;北京聯合出版公司·樂府文化;2022-3
狼來了
我在日本聽登山隊員講他們的經曆,又在德欽聽當地人說他們的見聞,就好像闖進了黑澤明的電影《羅生門》,看似簡單的事情,卻蔓延出了諸多線索,生活在不同文化語境裡的人們,給出了南轅北轍的解說。當地村民個個都是講故事的能手,他們擺不出什麼大道理,卻能執拗地舉出許多例證,說明登山活動如何觸怒了卡瓦格博,給他們降下災害。
這些例證有根有據,但也曲折離奇,常把我聽得目瞪口呆,甚至滿腹狐疑。幸而人類學的訓練教會了我一些聽故事的常識,如要尊重當地人的講述,要在他們的語境中去了解故事的“真實性”之類,才說服自己慢慢靜下心來,仔細琢磨其中的味道。
村民們講給我的故事中,以狼的傳說最為奇特。
1998年5月26日中午,西當村被籠罩在熱辣辣的陽光下,核桃樹的樹蔭裡,蟬子叫成一片。獸醫羅布江措走出村公所的大門,要去村民家看一頭受傷的牲口。我跟和建華與他同行,他背着老式的褐色皮制醫藥箱,我拎着錄影機。羅布江措年僅25歲,卻有着超越年齡的成熟幹練,他有點口吃,可特别喜歡和我聊天。那段時間我在調查高山放牧的事,他邊走邊給我科普相關的常識:
我們這個地方和中甸不一樣,他們是高山草甸牧場,我們是高山林間草場。雖然都是垂直流動放牧,但他們那兒牦牛多,我們這裡犏牛多。
牦牛很怕熱,對河谷适應性差,在江邊容易得消化道疾病。犏牛的好處就多了,它們适應性強,在高山行走靈活,在江邊不怕熱;犏牛可以犁地,可以擠奶,産奶量比黃牛高;犏牛具備雜交優勢,個頭比牦牛大,而且溫順,能馱東西,可以粗放管理;公黃牛和公犏牛做肉牛,産肉量比母的多,賣錢也多。
犏牛從哪裡來的?它們不是天生的種,是母黃牛和公牦牛交配生的雜種。配種大多在牧場上,可麻煩啦。母黃牛發情會嚒嚒叫,尾巴翹起來。因為它個頭小,支撐力不夠,耐不住公牦牛猛烈的動作,是以要三個人幫忙。先把它拴在樹幹上,一個人抓緊牛頭,另外兩個人托住牛的身子,把尾巴拉朝一邊,讓公牦牛爬胯。交配之後等一個月,母牛沒有發情,配種就成功了。母黃牛七、八、九月發情,懷孕五到六個月。牛可活25歲左右,但到19歲就幹不動了。
黃牛和牦牛交配生的犏牛,公的沒有生育能力,母的可以生育,但生下的幼崽成活率低,适應性差,一般都殺了。
我們這裡的農戶五月上山,幾家人為一個機關,把牛合起來,分批趕上牧場。也可以請小工放牛,如果勞動力多,就自家出人。一般去的都是中年或青年男子。在山上其實很孤單,草場少,各家的牛群不在一起。工錢一天6塊錢左右,年底用酥油一次結算。林間草場載畜量小,一個草場隻待十多天。以社為機關蓋牛棚,由一個牧人負責,這樣做是(為了)防止發生私人糾紛。中甸草場大,各家可以蓋自己的牛棚。
擠奶時,先用糌粑和鹽巴引母牛過來,早晚各擠一次。白天小牛待在牛棚,成年的牛散到野外,晚上再趕回來。公牛一個月集中一次,要到樹林裡到處去找。牛脖子上挂着鈴铛,有大小,弱的牛鈴小,公牛跑得遠,鈴大比較響。一頭牛值兩三千塊錢,在山上跑丢的相當多,有的牧人會把人家的公牛偷去賣了。
夏天牛最容易得消化道病,它們從熱地方到寒冷的山上,拉不出屎,結食。再從山上下到河谷,又拉不出屎。這個病會死的,牛站起來,倒下去,肚子脹氣,就想喝冷水,全身冒汗,死牛最多的就是這個病了。每逢牛上山下山,獸醫就最忙了。這個病還會傳染,公牛因為幹勞力、馱東西、打架,傷了身體,最容易感染。
我們西當村糧食産量高,牛少,一戶隻養兩個犁地,養幾隻母牛擠奶,有母牛才有奶喝的說了。一家人最多有五六頭牛,除了産酥油,就是犁地。也有一家養一隻公牛,兩家人合作,二牛擡杠犁地。這裡的經濟來源主要是糧食和松茸,畜牧大部分自産自銷,有的酥油還不夠吃呢。雨崩村就不一樣,他們以牧業為主,賣酥油,一家一年賣個500~600市斤,在德欽1斤要30~40元。
雨崩的動物 勞丁畫
正聊到興頭上,就到了一戶人家。羅布江措徑直走進大門,我卻觀望了一會兒。我被村子裡的狗咬過,它們看着遠在牆角,可眨眼就蹿到你面前。因為拴狗的繩子大多挂在一根鐵絲上,可以來回滑動,或系在一根細小的樹枝上,狗一掙便會彎曲。我等着主人出來,是個叫白瑪都吉的年輕男子,他攔住咆哮的狗,招呼我們進了院子。
白瑪都吉家有四頭犏牛、三匹馬、兩頭黃牛、兩頭毛驢、三十多隻羊,這次兩頭毛驢都被狼咬了。那可憐巴巴的毛驢就站在牆根下。白瑪都吉讓它把屁股轉過來,我看見它大腿根部被咬爛的肉顫巍巍地吊着。白瑪都吉搖搖頭說,這是一頭母驢,是19日那天被狼咬的。母驢生小駒的時候習慣躲到見不着人的地方。那天晚上,它到山上去生小駒,沒有回來。第二天家裡人出去找,在離村子不到兩公裡處找到,隻見小駒已經被狼吃光,連骨頭都沒留下,母驢的大腿上被叼走碗口大的一塊肉,少說也有半公斤多。
羅布江措一邊給母驢打青黴素消炎,防止感染生蛆,一邊告訴我們:村裡被狼咬着的牲口多,不僅有毛驢,還有羊、犏牛、黃牛、馬、騾子。一般都咬在脖子上,去年有七八家的牛羊被傷害,今年經他醫治的也有五六家了。我跟和建華問他和白瑪都吉,狼造成哪些傷害,他們話就多了:
郭:你來他家看過幾次了?
羅:三次了,今天算起來有得2四次了。
郭:是哪天被咬着的?
羅:五月份 19 号那天。現在已經有七八天了。
郭:被哪樣咬着?
羅:被狼。
郭:這個山上狼多噶?
羅:這幾天,山上狼相當多嘛。狼出動得太猖狂了。
郭:現在打哪樣?
羅:現在打青黴素了嘛,消炎針。
郭:像這種被狼咬着的你看了幾家了?
羅:有得五六家了。
和:這麼大個傷口格會生蛆?
羅:會生蛆的。主要是打消炎針,長時間打消炎針它就不會生蛆了。
和:現在你已經治了幾家了?
羅:哦,五六家了。狼咬着的多,犏牛、黃牛、馬、騾子都有。
和:以前傷口格比這個大?
羅:這個算是最大的了,我所見過的,一般都是在脖子上咬的。
白:我們鄰居家的黃牛,大腿上這種大的一坨拿掉了,骨頭都見了嘛,還沒有死。
和:今年有幾家人的被咬?
羅:今年才是兩家來的,去年已經七八家了。兩家的死掉了。
羅:羊子、山羊那些,吃掉的最多了,正兒八經。
和:格會是同樣的一夥狼?專門吃慣了?
白:就是。
和:你們不打算去殺狼噶?
白:它是相當狡猾!
和:那用羊子來當誘餌嘛,拿隻羊子來引他們?還是不打算殺他們?
白:他們多半是夜間出去嘛,兩三點,四點。
和:像你們被咬的幾家聯合起來,去整整它,不整噶?白:想整也辦法老實不有,它夜間出動。
和:下毒之類的嘛。
白:下毒它不會吃哦,它那個鼻子厲害。
和:毛驢咋個跑掉的,晚上放在山上噶?
白:不是哦,生小駒,那個它有感覺,它自己出去外面想生嘛。
和:過去生過的噶?
白:生在外面,這個小的也是生在外面,它習慣了。
羅:毛驢有躲着生的習慣,人見着的地方它就不生。
和:丢失了幾天?
白:就是一晚上,那晚上生小駒的時候,小駒也吃掉了,它也被咬着了。
和:在哪點找着?
白:這點走上去,有個公路的。
和:你見着的時候到處都是血吧?
白:到處都是血,小駒都(被)吃光了。小駒的骨頭老實不有,全部吃掉了,離村子兩公裡都不到。
白:牲口夜裡圈裡關起,白天它下來抓起吃了。白天吃掉的也有嘛。晚上羊趕回家的時候狼就抓緊時間吃。
和:羊子不是有人跟在後面的嘛?
白:放的人實在沒有。羊子有一百多隻的人家倒是有人去放,少的就沒有人去放,是以被狼咬。
郭:羊被吃了多少?
白:我們西當村被吃的羊大概有五百隻。
羅:五六百都不止了,還超呢,真的是!
郭:是幾年吃了這麼多呢?
白:就這兩三年。
羅:96年、97年了嘛,這兩年是鬧獸災相當嚴重的。郭:其他牲口還被吃了些哪樣?白:大的那些它不敢吃,一群一群的那些不敢吃。專吃單獨走的那些,弱的那些。
郭:毛驢格吃?
羅:毛驢吃哦,而且吃得最多了,我們西當村的毛驢差不多都吃光掉了。
和:毛驢吃了多少隻啦?
羅:五六十隻來的吧。
和:毛驢也是這種山上亂放起噶?
白:是呢嘛,放到山上吃草嘛。
羅:它把毛驢咬死掉就這種丢起,不會吃光掉,它吃不起嘛,一群狼的話才會吃光掉。江邊也有狼,晚上在村子裡面走,我在布村的車上見過一次。
和:像這個山上危害你們的,除了狼以外還有哪些?
羅:熊,專門吃莊稼。
白:高海拔的地方,雨崩,他們栽的苞谷,熊全部來吃的也有。
羅:他們的地離村子有 7 公裡來的,村子住在山頭上,種苞谷的地在低海拔的地方。人相當少,住在下邊的隻有一兩個人。
和:苞谷地要熟的時候人格守着?
羅:去年是全部吃光掉了。糟蹋完掉了。老熊來,一巴掌一巴掌全部壓爛掉了。
狼和槍
我們找農技員小林做調查,自然會講到狼,他說,在村民眼裡,馬和耕牛價值高,3000或4000塊錢才買得着一頭,是以損失了就很慘。狼攻擊牛馬等大牲畜的辦法是漫山遍野地攆啊攆,攆得它們從坡坡滾下去,或者掉進森林裡的溝溝坎坎裡,不然一兩口咬不死。
尼農村的一家人,一年裡就被咬死了三十多隻山羊,還有十多隻綿羊和一頭奶牛。這幾年,揀松茸的人上山,到處都聽見狼在哭,像狗一樣地在哭。小林家的大馬和小馬放在雪山上,天黑前還在好好地吃草,第二天早上他去山上看,小馬就被吃光了,隻剩下個腳跟跟,以及脖子以上的骨頭,腸子被拖出來,在地上拉了好長。
1998年6月,我在明永碰到一個老人,他說他家今年被狼吃掉的綿羊有二十多隻。這一年的上半年,榮中村三個生産隊,360多戶人,光綿羊就被狼吃了五六十隻,另外還有一些山羊、毛驢、騾子、馬。用榮中社長卻登的話說:“狼像種子一樣,到處都到,什麼都幹 。”
更嚴重的是,連雪山深處的雨崩村也出現了狼的蹤迹。1998年7月17日,我去雨崩調查,村民紮史農布告訴我,他家這年被狼咬死了兩匹馬,他親戚的綿羊被吃掉六隻。全村被咬死的大牲畜有十八頭,包括十七匹騾馬和一頭牦牛。
責任編輯:錢成熙
校對:張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