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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星書評|讀陳小平詩集《甲子不悔》:甲子必不悔,六十始不惑

紅星書評|讀陳小平詩集《甲子不悔》:甲子必不悔,六十始不惑

甲子必不悔,六十始不惑

讀陳小平詩集《甲子不悔》

譚光輝

陳小平詩集《甲子不悔》即将由團結出版社出版。甲子就是六十歲。孔子雲,六十而耳順。進入耳順之年,好話壞話都聽得進去,别人的意見也能采納,相當于可以給人生做總結了。鄭玄注雲:“耳聞其言,而知其微旨。”意思是說,進入耳順之年,别人說的話,不論是言内之意,還是話外之音,都聽得懂了,人生步入大智時代。無論是聽得進意見也罷,還是聽得懂話也罷,人一旦到了六十,定然進入一個新階段。到了六十而“不悔”,說明前半生過得惬意,後半生還要繼續。世間各種評說,既聽得懂,也聽得進,但我仍然是我,百年亦如一日。

陳小平的前半生,主題鮮明:詩、煙、茶、酒、朋友、女人、小兒子、大自然。惟此八君,他才願付出真情。除此之外的生活看似快意,卻難遣内心的孤寂。孤寂的縫隙,正是詩心湧出之機。真情附托的對象,化為詩歌的主題。

紅星書評|讀陳小平詩集《甲子不悔》:甲子必不悔,六十始不惑

小平筆下的大自然,因取譬遠而顯得魔幻。他對自然之物,有一種從夢中進行觀察的角度,彰顯出“人生如夢”的世界觀。“二月的枝頭,發出瘆人的獰笑”(《二月紀事》),“蘆葦是冬天的人質”(《初春》),“種子在聆聽來自不同春天的陌生”(《三月》),“女貞子神态自若/在光天化日之下與路人調情”(《四月印象》),“我看見一條魚遊向樹梢”(《七月》),“風在樓道的拐角處不停地撕咬”(《大雪》)……這些意象的奇妙連接配接,比拟手法無節制的使用,勾畫出詩人活躍的思維路線圖和騷動不安的靈魂。因為詩人對現實生活有失落感和不滿足感,是以他想在詩歌的世界中去尋找别樣的幸福,為此不辭艱辛。“尋找幸福的人翻山越嶺”(《小溪》),正是他在詩歌世界中孤獨尋找的影子。

小平筆下的小兒子,是他生命中的浪花,幸福的寄托。“在初霁的早晨聽見兒子朗誦/是七月最美好的時光”(《七月》);“一天中最幸福和最快樂的時光/就是接上國小的幺兒回家”(《日記》)。他願意為小兒子花費大把的時間,“我要返兒子的房間/整天陪着他,排練他”(《稚子說》);小兒子也給他帶來思考與啟發,“在我與兒子近在咫尺的/過去和未來裡/某樣東西正在被塗抹”(《醒來》)。五十歲後喜得兒子,兒子便成了他生命甜蜜的延續,溫柔的再生,讓他能夠繼續呆在童年中與兒子一起做夢,一起幼稚。

小平筆下的朋友,亦如他生活中的朋友。認識他的人都知道,他對朋友是十分珍惜的、慷慨的、重視的。他希望每一個朋友都是一首詩,一段記憶,一個生命部件。他對朋友,是敞亮的、率性的、真誠的。“多年前我與朋友一起喝酒,猜拳/談論女人。他們散去,沒有留下位址”(《三月》)。年輕時候的朋友,一個一個逐漸老去,在回味友情的時候,仍會有所收獲:“像黃牛徘徊在殘雪與小草之間/看似波瀾不驚,卻在反刍歲月與真理”。朋友帶來的感情是多元而複雜的,重要的不是年輕時的快意,而是年老後的回憶。李商隐雲:“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李商隐說的是五十歲時的感覺,陳小平談的是六十歲時的體悟,二者不謀而合,道出了滄桑的感覺、人生的哲理。詩人相信朋友們的真誠和持久,人生道路再長,他們也無處不在:“動車蜿延而行/讓我看見了飛速掠過的歲月/我的朋友,他們在道旁/耐心地等待我的到達”(《旅途》)。

詩是陳小平生命中最重要的元素。幸而“一樹白花帶回了春天/詩歌的流亡終止”(《初春》),詩歌不再流亡,詩人因而得救。雖然詩人号稱“我是一個尊重孤獨的人”(《七月》),但是他實際上更害怕孤獨。尊重孤獨,是因為沒有孤獨就寫不出詩句。為了尋找孤獨,詩人可以通宵不眠:“一位詩人為大雪節氣寫詩/通宵不眠/丢棄了一地紙屑”(《大雪》)。為了尋找孤獨,詩人喜歡獨自坐在江邊,或者獨倚窗前:“時值中年,我仍然喜歡獨坐礁石,眺望未來”(《這個下午》);“時至今日,我仍然喜歡獨倚窗前”(《看雲》)。為了尋找孤獨,詩人瞄向了遠方:“迎面而來的群山,阻擋過我的視線/它們無法如盆地一樣/囚禁我的孤獨”(《旅途》)。雖如此說,詩人實際上是害怕孤獨的。“我并不害怕孤獨地度過餘生/我隻擔心愛情會讓我感到孤獨”(《說愛的時候》),這個沖突的說法透露了詩人内心的沖突。前一句是表面的說道,後一句才是真實的想法,“孤獨”并不可怕,“感到孤獨”才可怕。詩人喜歡外在的孤獨,害怕内心的孤獨。尋找表面的、外在的孤獨是為了寫詩,而若内心真感到孤獨則很要命。詩人擺脫孤獨的辦法是寫詩,于是詩人陷入了永恒的悖論:為了不孤獨而去尋找孤獨。為了逃避内心的孤獨而寫詩,要寫詩就要主動去尋找孤獨,詩歌成為詩人“孤獨”的中介,揮之不去的魔障,散發出迷人的魅力。

上述諸點,是陳小平在《甲子不悔》這本詩集裡着重表達的幾個主題,對應了他在俗世生活中最看重的幾個元素。但是,詩人的思考并未止步于此,畢竟步入甲子,早已經曆了“而立”“不惑”“知天命”幾個重要的人生階段,對生命必然有更深刻的觀察和了解。有一天,他突然發現自己“并沒有弄明白存在的意義”感到了“自我的無奈”和“人類、地球的渺小,思想的蒼白”,他發現任何的限定、對本源的追問、語言的表達,都具有太多的不确定性,“有意義的一切行動都是沒有意義/定義生命便是自掘墳墓放棄尊嚴”(《存在與時間》)。從這個角度看,陳小平确實在甲子之年步入了一個更高的人生境界,洞悉了人之為人的某種虛構性和虛無性。

有了這個意識之後,詩人進一步意識到,“我不能變得更加虛無了”,他希望“回到夢一樣清澈明亮的天空”(《如果》),去重新尋找更多的意義和價值。他設想可以回到某種本真的狀态,用生命和感覺去重新體驗和建構這個世界:“我不再思考世界,隻用吻品嘗”(《摹仿》)。在詩人看來,語言構築的世界也不真實:“我們從不聽從語言的召喚/盡管它構築了世界……/我們卻不知道它的意義”,不如重新回到自然的狀态之中去:“我們幻想草成為草,石成為石”(《悖論》)。詩人有此意識,是明确地感覺到了生活與生命中的某種荒誕,希望生活在海德格爾所說的那種本己本真的狀态之中,建構一個“詩意地栖居”之處所。然而,陳小平永遠也不能确定如何才能找到和成為那個真實的自己。這個問題解決,或許隻能求助于某種信仰,然而信仰也給不了我們答案,這是一個讓人痛苦的問題。“我們可以選擇,卻無法逃避/我們向神山訇伏跪行時留下的疤痂/一挑明,便流血”(《觀景》)。這是詩集的總結,也是詩人的無奈。

有了辯證性的思維之後,詩人看到了許多包裹在表面現象下更深刻的真實,他發現了“甜言蜜語的陷阱”,請求“不要以仁愛施暴”(《法則》)。他不要“廉價的奉迎和頌贊”,覺察到“禮貌和施舍”是“君臨天下的壓迫”,“溫柔和霸氣更像暴力”(《距離》)。他發現,“愛”這個“唯一崇高而聖潔的語詞”可以“将我們深刻地刺傷”(《對立》),“忠于内心的結局”是“時光将一寸一寸地湮滅我們的骨骼”(《留言》)。詩人真切地感受到了現實的欺騙、荒誕、虛無,告誡人們“也要相信宿命”,“現實如此殘酷,像未曾晤面的前世”(《忠告》)。原來,“我們收集起詞典裡的所有誓言/戴上對方的頭頂,現存它們已經破碎”,“模糊的景象總是被眼睛擦傷”,“我想将我的愛/留在那裡,留在那些遠逝的時光裡”(《看見》)。到這裡,問題似乎已經明晰。撕破知覺的表象,回到感覺的真實,抗拒實在的痛苦,走向沉默的反抗,我們看到了一個樂觀豁達的詩人心靈深處那些不願被輕易揭開的脆弱疤痕。

有了這一系列的認識,詩人開始深深地忏悔。他希望所有的故事“以開始的方式開始”“以結束的方式結束”(《模式》)。他希望重新傳回自由的狀态,渴望着命運重新安排,“除了自由,有什麼可以自持?/又有什麼不能放下?”(《酷暑》)為了自由,什麼都可以放棄,甚至是生命。“我已學會與死神握手言和”“我不介意死亡”(《放棄》),“我們和空寂已達成和解”(《立秋》)。痛苦的詩人之痛已經達到了極緻,“像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或許你聽不到我的痛和忏悔/我卻可以自在地站上每一棵樹/如一隻鳥在衆鳥之上歌唱”(《歌唱》)。詩人覺得,自己就像一隻被一粒稻粟誘捕的山雀,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發現“有時真相包藏禍心”,是以不靠近真相可能更好。發現這個真相之後,詩人覺得自己的眼睛重新明亮起來,“以至忘掉了壓力并喜悅地抽泣”(《山雀》)。

詩人似乎是在向我們講述一段苦悶的經曆,一個難以言表的痛楚,一瞬刻骨銘心的覺悟。他夢想着另外一次“偶然”,遇見一個能将自己“幻化成一隻蝴蝶”的她,一個讓“好時光就會翩然而來”的對面女孩(《天使》)。希望歸希望,詩人總得回歸現實,給自己的一生做總結,繼續今後的生活。即使“我已數年生活在背棄與謊言之中”,但對世事仍然看得非常清楚。雖然“我也沒有因為眼疾而視線模糊”,但還是要“學習對着月亮和星星歌唱/純粹的歡樂和純粹的苦痛”(《生日》)。這是因為,不論是歡樂還是痛苦,都是人生寶貴的經曆,是命運的賜予,是母親的饋贈。在母親偉大的愛裡面,詩人學會了寬恕、仁慈、諒解,“如你的善良一般的光輝/使我在仁慈和寬恕中,學習/直立行走,又在嘲諷和輕蔑中/感覺到萬物的結局”(《給母親的信》)。如母親在天國寬恕了再婚的父親一樣,詩人也覺得,世間其實沒有什麼不可寬恕的了。

是以,《甲子不悔》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主題是寬恕。“釋放”了,也就“釋然”了。釋然之後,可以把自己放置于高處和遠處,把曾經的經曆當作景觀進行欣賞。雖然傷疤仍在,但要學會忏悔、珍惜、治愈。《觀景》作為詩集的總結,深刻地表達了這一主題:“我們學會在日益遙遠的地方寬恕”“現在珍惜從前的一切”。這大概就是一種比較徹底的超脫,一種與過去達成的諒解。過去那些“沿途的創傷”,要“小心翼翼地撿拾”起來,在一種虔誠的信仰中或許可以得到超度。他覺得,這些創傷,或許是宿命的安排,雖然看起來是自己可以選擇的,而實際上是無法逃避的。在尋求忏悔、寬恕的過程中,又會留下新的疤痂,永無止境。明白了這一點之後,便會明白人生的整個過程其實就是一個痛苦的過程,是一個“一挑明,便流血”的事實。有了這個認識,人生的本質意義也就認識清楚了,也就沒有什麼不可以寬恕的了。到了甲子耳順之年,回頭觀看自己的人生景觀,還有什麼可“悔”之事呢?

作者簡介:譚光輝,男,四川南充人,1974年12月出生,四川大學文學博士、博士後,四川師範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中外文藝理論學會文化與傳播符号學會副會長,中外文藝理論學會叙事學分會常務理事,主要研究中國現當代文學、符号學、叙事學、情感。

編輯|段雪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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