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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讀書日|韋力:唯有讀書寫書不可辜負

唯有讀書寫書不可辜負

○ 韋力

按照正正常律來說,每個人都是先讀書後寫作,我當然也不例外,而我對于書的癡迷則是一種天性。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後期,我到新華書店隻能看到寥寥幾種的政治讀物,到“批林批孔”興起之時,開始有相應題材的連環畫出現,印象中這樣的連環畫一本大約在幾分錢到一毛錢之間,對于那時的孩子來說,能有幾毛錢攢在手裡,比今天富翁的豪邁也差不到哪裡去。但是要想多買些小人書,不斷地跟家中要錢,顯然不現實。于是我就開始動腦筋,好在當時我所住的山區有着漫山遍野的植物,而我在那個時段偶然翻閱過赤腳醫生常用的中藥手冊,總算記住幾種草藥的特征,于是率領小夥伴上山采藥,而後到藥店去賣錢,得到錢後立即跑到新華書店去買心儀的小人書。小夥伴們的興高采烈難以形容,而後我們趴在大草垛上一一傳閱,最後還要把書藏在附近的樹洞裡,省得帶回去被家長沒收。

然而這個特殊時段也會有特殊的閱讀之物,因為需要評《水浒傳》批宋江,但“文革”中這類書早已絕迹,于是有關部門專門印制了一批供批判用的《水浒傳》,發給相關人員,以此來讓他們了解宋江為什麼是投降派。為此我家中也有了這樣一部供批判之書,而我也正是通過這本書第一次讀到宋代的這段曆史。雖然那個時候有很多字都不認識,一些語句讀來也是懵懵懂懂,但它卻讓我接觸到了古代的面貌,進而激發了我想了解更多的古書。

大概是在“文革”結束之初,小書店開始售賣《紅樓夢》,我當然不知道這是怎樣的一部書,可是我看到新華書店門口排隊之人一眼望不到頭,這讓我十分好奇,《紅樓夢》究竟是怎樣的一部書,竟然有如此強大的魅力,據說有人為了買這樣一部書排隊竟達一天一夜。而我則是在朋友家中第一次看到了一套三冊的《紅樓夢》,印象中是墨綠色封皮,裡面印的竟然是不認識的字,後來才弄明白,原來這叫繁體字。

雖然看不懂,我還是想通過此書來探究人們為什麼會排這樣的大長隊,在朋友的哥哥弟弟都看完此書後,我将此書借到了手。在放學的當天,我就趴在河邊的草地上,囫囵吞棗地看着這部大書,直到太陽西沉才傳回家。

但這次看書的結果令我大感失望,因為我實在讀不出該書有着怎樣的美妙,這件事使我開始懷疑,人們的感受恐怕有着很大的不同,直到長大成人,我根據刻本《古代文學中的要求》才重新讀此書,這次的再讀使我終于明白:人在不同階段就要讀他那個階段的應讀之物,如果沒有相應的閱曆,不可能讀懂作者隐藏在文字背後的思想。

“文革”之後,尤其是改革開放之後,書籍的産生有如宇宙産生那一刻的基點,在短短的幾年内,新華書店裡的書買不勝買,由于“文革”的割裂,我并不知道天下有讀不完的書,于是我慎重地發誓:書店裡的書要出一本買一本,定要買盡天下之書。我的這個志向堅持了十餘年,終于被書海淹沒了,畢竟自己的财力、學養方方面面都不能夠與天下所有的書相比對。然而這件事,卻種下了我藏書之好。這就如放翁所言:“人生百病有已時,獨有書癖不可醫。”一個人一旦沾染上藏書之癖,幾乎終生不能免疫。如此算來,我的買書、藏書曆史已經超過了四十年。

書讀多了,也就有了傾吐的欲望,學會了辨識,也就會對某種觀點進行發聲。幾十年前,想發表一篇文章很不容易,更遑論出版一部專著。我的舅舅就有寫書之好,他雖然扛過槍,跨過江,但他身上還有很濃的寫作情結。我印象中他寫過幾部長篇小說,每當我到他家時,他都會拿出一摞厚厚的稿紙,向我眉飛色舞地講述書中的故事。他的講述讓我望而生畏,尤其那一摞印着方格的稿紙,我清晰地記得每張稿紙有三百六十個方格,這上千頁的稿紙要多長時間才能完成。

遺憾的是,他所寫的這些長篇小說最終一部也未能發表。這件事過了幾十年,每當我與他見面時,都想問問他那些稿本現在在哪裡,但我覺得不應當去觸碰老人心中的隐痛,故至今也未開口。

當年的記憶十分深刻,雖然出書不容易,但我對寫作一直有着崇高的向往。而我在上學之餘,也會寫一些豆腐塊文章投往不同的報社。印象中在一九八一年,有一家報紙刊載了我的第一篇文章,為此我得到了五塊錢的稿費,當時拿着這張彙款單,興奮地向所有小夥伴們炫耀,那種感覺,絕不輸于中了大獎。這篇文章究竟寫了怎樣的内容,我已回憶不起來,隻記得自己是在讀到某人的文章時,發現了其中的叙述并不正确,而我卻在另一本書内找到了正确答案,這件事給我鼓勵的同時,也讓我意識到廣博才是真正的讀書之道,不能為興趣讀書,要為知識讀書才是王道。而要想獲得更多的知識,唯一的辦法就是買更多的書,而後一一讀之。

接下來的幾年,我不斷地有小文章變成鉛字,那些稿費又變成了我新的藏品。随着時間的遞延,我又喜歡上了小說,但苦于沒有名師指導,而後通過朋友找到了一位著名作家,在他的指點下,我終于了解到寫小說大概是怎麼回事,其實就我當時的感受,拜師并非是學技巧,更多的是想從老師那裡得到一種肯定,而這份肯定比什麼技巧都要珍貴。

我記得,當時老師給了我一大摞《中篇小說選刊》,讓我用一個假期将這些雜志讀完,而後向他彙報,其中哪三篇最好。那個時段我很聽話,竟然在三十天内沒日沒夜地把一尺高的雜志讀完了,而後向老師彙報,我記得自己選出的最佳三篇中有《老井》和《紅高粱》,第三篇是什麼記不得了,為此受到了老師的誇贊,這大大增強了我寫作的信心。若幹年後,張藝謀将《紅高粱》拍成了電影,從此他和鞏俐大紅大紫,而我卻有着莫名的得意感,似乎自己成了他們的賞識人。

可惜的是,我的這份“才能”因為工作變動戛然而止,大約有十年的時間,我全身心地去搞商業拓展,雖然工作有成有敗,但這過程中我卻并沒有停止讀書,因為不寫隻讀,反而讓自己可以冷靜地審視,而這樣的審視使得自己對某些名家作品産生了一定的疑問。

幾十年來,我的藏書愛好未曾斷絕,因為文本的搜集,使得我要研讀大量的曆史史料,以此來練就一番識書的慧眼,而正是因為這個過程,使我的偏好由文學漸漸轉入了史料學,這個轉變使我對虛構作品興趣漸淡,強調言必有據的實證,之後又漸漸寫起了書跋,而這樣的寫作更多是對自己藏書的梳理。

在梳理藏書的過程中,我漸漸發現有一些版本前人并未點到痛處與癢處,而恰恰因為是自己的所得,是以有時間細細把玩,于是看到了一些前人所未關注之點,而後形成了一篇篇的書跋。從六七年前,我将所寫書跋交由國圖出版社予以出版,大概以每年一集的速度出到了第五集,這五集所寫均是我所藏的稿鈔校本系列,其他系列尚未涉及。在目錄版本學界,最想了解到哪位前人曾有哪些未刊之稿,而我的書跋介紹正是起到了這樣的作用。在書跋的寫作過程中,我秉持一種觀念,那就是每一篇跋語必須要揭示出他人所未注意到的細節或學術點,我認為這樣的書跋才有學術價值可言。

因為一件偶然的事情,使我對古代藏書樓感了興趣。十幾年前,我用了五年的時間,斷斷續續地在全國範圍内訪到了一百四十餘座藏書樓,而後在徐雁先生的幫助下,将這些書樓之文結集,由河北教育出版社正式出版。以尋訪的方式來寫古代藏書樓,此為首部專著,為此大受業界歡迎。該書連印三次,後因為人事變動而停止再版。然而這些年我又延續了這樣的尋訪,并将相關文字結集為《書樓覓蹤》,由中信出版社印行,而今尋訪仍然在進行中,我期待着在未來的歲月中能夠找到更多的書樓。套句曾經的流行語:“将書樓尋訪進行到底”。

在尋訪書樓的過程中,我偶遇了太多的曆史遺迹,為此讓我産生了新的想法,那就是擴大尋訪對象,以自己的腳步來丈量神州大地,而後進行分門别類的整理和寫作,以此來梳理出中國人文遺迹的方方面面。

在尋訪之後,我開始有系列地撰寫不同的文章,到如今已經出版了《覓蹤記》《覓詩記》《覓理記》《覓曲記》,如今已經交稿者,則有《覓經記》《覓詞記》《覓文記》,其他的系列仍然在尋訪和撰寫之中。

曆史遺迹的尋訪并非易事,因為有太多的痕迹已經消失在曆史的塵埃中,而尋訪之前的準備工作則是系統地讀某一類的學術史,比如僅僅《中國文學史》,我就讀到了七位不同作者撰寫的同名著作,通過這樣的系列研讀,使得我逐漸對各類學術史有了條理化的了解,而對于每一篇文章的傳主,則通過系列的搜集相關研究文章,而後進行對讀,也使我對曾經有過的星星點點碎片式的知識得以系統化和完整化,使曆史上的古人在我心中的形象立體而飽滿起來。

是以說,無論尋訪還是寫作,都使我得到了知識的體系化,而更為重要者,這使得我對自己鐘愛的目錄版本之學,有了更深層的了解。關于本學科,其實在其他學科中有着不同的看法,比如有人将目錄版本學貶斥為“書皮子學問”,這些人覺得搞版本鑒定不過就是從形式着眼,看裝訂、辨字迹、查避諱字、數行格,而我從事這行業幾十年之久,我知道鑒定版本遠沒外行人認定的這麼簡單,但我也承認搞版本鑒定者,疏于對内容的梳理,當然這是術業有專攻的問題。生而有涯,而知識無涯,目錄版本之學,又涉及百科知識,沒人能夠包打天下。

然而,在強調客觀的同時,我們是否能聽取一些他人的意見,将鑒定之學有限度地深入到内容方面呢?至少我不自量力地想做這方面的嘗試,而我的尋訪過程以及撰寫過程,恰恰是我在這方面的意外所得。通過有系列地研讀學術史,而後撰寫相應的文章,使得我在翻看自己的藏品之時多了幾分親切。

是以,我覺得,對于曆史文化遺迹的尋訪,不僅僅是由此來發懷古之思,更多的也是研究文本的必由之路。十幾年來,我跑過無數的地方,這由此而讓我對已經說爛了的古語——“讀萬卷書,行萬裡路”,有了切腹般的痛感, 使我覺得很多的古語,其實是古人知識的凝練,而我們隻是随口念叨,并未細品。

以上所言,我将其總稱為“覓系列”,而與之相輔相成者,還有另一個“書系列”。所謂“書系列”,乃是跟書有關的書與人的相應文章,比如二十幾年前才出現的古籍拍賣會,我對這種新的圖書交易方式追尋多年,而後寫出了《中國古籍拍賣述評》《蠹魚春秋》和《古書之媒》等相應的專著。

書房乃是每位愛書人的靈魂栖息之地,為此不少人寫過自己的書房,也有人将這些文章結集出版,然而以一個人的視角來描繪衆多愛書人的書房,則是前所未有的事情。為此我用了幾年的時間一一尋訪重要的愛書人,而後将其結集為《上書房行走》,此書廣受歡迎,在衆多朋友的鼓勵下,我正在寫該書的續集。

傳統目錄之學,最重藏書目錄的編寫,出于各種原因,有些名人未曾撰寫自己的藏書目,這給後世研究書主的目錄版本學思想帶來了困難。魯迅是偉大的作家,但他同時也是一位藏書大家,然而他在生前卻未曾編目。十幾年前,承魯迅紀念館館長孫郁先生的美意,命我撰寫魯迅藏書提要,而後發表在《魯迅研究月刊》上,經過幾年的連載,這些文章由福建教育出版社于二○○六年結集出版,幾年後,再看這些文章,寫得有些草率,讓我意識到了自己學養的不足。十年之後,魯迅紀念館副館長黃喬生先生告訴我,二○一六年是魯迅逝世八十周年暨魯迅誕辰一百三十五周年的重要時段,其館準備出版魯迅藏書研究書系,他想請我撰寫《魯迅藏書志》中的古籍部分,因為他想起了當年的連載與結集。

我當然感謝黃館長的美意,但我明确告訴他,自己當年的所寫錯漏百出,以此作為書志當然十分丢人,但既然信任我,讓我來撰寫這部重要著作,故我決定将以往的所寫推翻重來,以此來彌補自己當年的失誤。經過一年的全書重寫,最後終于在那場紀念會前的幾天,見到了三大學的《魯迅藏書志·古籍部分》,而該書也成為那場會議送給嘉賓們的禮物。

重寫《魯迅藏書志·古籍部分》,讓我意識到,功底的不紮實對于撰寫文章會帶來常識性的錯誤,唯有多讀、多學,才能寫出錯誤較少的文章。雖然說《魯迅藏書志·古籍部分》若幹年後看,也同樣會有錯誤在,而這正表明了自己不斷地在成長,而我覺得這也正是讀書與寫書之間的重要關聯。

二十餘年來,我還撰寫過其他的十幾本書,這些書也大多是與書有關者。而能有這樣的結果,當然得益于自己可以不停地讀書。人非生而知之,要想有識,隻有讀書。今後的未來,于我而言,很有可能繼續在讀書與寫書的路上走下去。由此而讓我覺得,讀書乃是寫書的前因,而出書乃是讀書的結果。故而可以說,于我而言,唯有讀書與寫書不可辜負。

來源:《我的讀寫四十年》,百花文藝出版社編,2019年1月出版

《我的讀寫四十年》簡介

世界讀書日|韋力:唯有讀書寫書不可辜負

本書側重于談改革開放以來的個人讀寫經曆與經驗,所收錄文章的作者皆是當代一流的學者文人,如樓宇烈、鐘叔河、謝冕、文潔若、葛劍雄、趙珩、薛冰、李輝、張宗子、嚴鋒、韋力、董甯文、周立民等,全面展現改革開放以來,這些學者文人的讀寫生活的巨大變遷,進而切入到對中華傳統文化及曆史宏觀背景的娓娓叙述上,使讀者在欣賞優雅文字的同時體味到文化的魅力,體會到改革開放對于中國的偉大意義。

世界讀書日|韋力:唯有讀書寫書不可辜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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