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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條大賽(第14季)丨宋燕:明月書香

頭條大賽(第14季)丨宋燕:明月書香

明月書香

宋燕

我堅信書有香,并非油墨,而是一種氣韻,像是人有靈魂,或是氣場。書香,無影無形,卻足以令人心馳神往。

記得小時候,祖父常常從縣圖書館借回來一大學一大學的書,半新不舊,實沉厚重,狀如闆磚。印象中,祖父便常常坐在我家的逍遙竹椅上讀書。通常是戴着老花鏡,一手執卷,一手端茶,情到濃時,亦會掩卷沉思,望月長歎,或是眉飛色舞,拍案叫絕。那時,我并不明白,那些書,到底隐藏着怎樣的玄機,可以讓祖父整天整日,廢寝忘食,留連其中。

直到有一天······

那天祖父沒在家,空蕩蕩的屋子裡,祖父的茶還尚有餘溫,一本打開的書,正反扣在祖父的逍遙椅上。那書略微泛黃,淡青色的封皮上寫着三個黑色的大字,當頭一個“水”字。

三個字,竟然認得其中之一,我忍不住沾沾自喜,然後大搖大擺地拿起那書就看。掀開第一頁,大驚,那上面畫着一個黑面的古代書生,旁邊寫着“宋江”。因為我姓宋,那宋字是從小便認得,江字,卻是小朋友看圖識字,學了人口手左中右就是江河水。宋江,那可是我常常聽大人們提起的英雄人物啊。于是趕緊又往下翻,後面幾頁便再沒有人像,密密麻麻地全是字。以我當時幼稚園小班的學曆看,那些字,絕大多數認不得,但其中又零星穿插着幾個我認得的字。而這些字連認帶猜,我竟然發現,大人們經常在飯桌上講得唾沫橫飛的水浒傳,就出自祖父的這本書。再将書的封面翻回來,赫然發現,那三個以水打頭字,鐵闆釘釘,就是《水浒傳》。于是恍然大悟。原來讀書便如聽人吹牛,隻是聽人吹牛,别人還總愛賣個關子,每到緊要關頭,總是迅速打住,立地成佛:“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常常急得我們哎喲連天,抓耳撓腮。可是,書不會。手邊有書,便如家中有礦,任你想挖個金山銀山,日月無光,都隻憑你願意。

于是,從此,我家堆滿書的閣樓,便成了我的寶藏。

祖父母老來得子,我家幺叔隻比我年長七八歲,祖父母似若心肝寶貝,掌上明珠。而且祖父母皆是讀書人,平時舍不得吃穿,可要說給幺叔買書,那簡直就是眉頭都不皺一下,是以,我家那閣樓便藏着我幺叔小時候讀過的所有的書。先是滿滿一抽屜小人書,然後是陳年的《兒童文學》與《少年文藝》,還有《少年百科全書》,《十萬個為什麼》,《海洋的秘密》,還有好多中外小說······那些書經年累月,早已蒙塵生灰,像是一個個被打入冷宮的帝後妃嫔,衣裳褴褛,形容不整。或許他們從未想過,他們會在另一個少年的手中起死回生,并從此成為這個少年心裡的明月清風。

畢竟識字有限,盡管有一大堆書,我也隻能先從小人書讀起。小人書,拿起輕巧,圖多字少,即便不識字,僅看那圖,也能看個熱鬧。記得那時,我家有高高的木門檻,不過三五歲的我,撇開上學吃飯睡覺,平時幾乎時時坐在那木門檻上讀書。一頁圖畫,配上兩三行文字,那些字,猜的多,認的少,連滾帶爬,一路跌跌撞撞地讀下來,竟然也能讀懂七八分。現在想來,那小人書裡寫的盡是小朋友耳熟能詳的經典故事。譬如,《小商河》裡的楊再興,踏馬越河,萬箭穿心,壯烈犧牲。《三國演義》裡的夏侯惇,眼中毒箭,舉手自拔,怒吞眼珠。有一次,讀完楊令公甯死不屈,撞死李陵碑,幼年的我,頓覺心痛難當,欲哭無淚。晚上母親叫我吃飯,我舉箸長歎,母親問:“這孩子怎麼呢?”我哽咽着說:“楊家将怎麼都死了呀?”然後終于忍不住開口決堤,大放悲聲。

直至幼稚園畢業,那一抽屜小人書已被我盡數拿下。坐在他們中間,我仿佛成了那書中最為勇猛的将軍。可以在英雄輩出的亂世戰場,單刀匹馬,橫沖直撞,所向披靡,亦可以在斬妖除魔的天上人間,俠肝義膽,诓扶正義,義薄雲天。

不知不覺,就上國小了。記得國小一年級第一天,老師發新書,看着大摞大摞的書被老師搬進教室,撕去牛皮紙的包裝,那書堆果真散發出濃郁的香。同學們翻開書,仰起頭,将書蓋在臉上,盡情呼吸并啧啧驚歎:“真香啊!”那是我第一次聞到書的香味,新的油墨混着新的紙張的味道,幽幽地沁人心脾,令人魂牽夢萦。

撇開我家那一閣樓藏書,彼時,課本,幾乎成了我們惟一的讀物來源。因為有了小人書作基礎,剛上國小一年級的我,已能認識很多漢字了。至今記得,發書的當天下午,學校放假,我就在家裡,将剛發的課本,一字不落,全部讀完。國文數學、思想品德,再到音樂美術······即便隻是六七歲的孩童,那天亦讓我讀得頭昏腦脹還欲罷不能。

整個國小時代,我基本都是邊讀課本,邊吃我家閣樓上的存糧。隻是,坐吃山空。到了國小四五年級,我家閣樓上的書,基本被我消滅殆盡。但彼時,幺叔已上高中,聯考的壓力,令幺叔連自己分内的教科書都讀不過來,祖父母為了不影響幺叔的學業,亦有好些年不給幺叔買新書了。而我的父母,皆是普通勞工,收入低,況且父親常年多病,能讓我吃飽穿暖已經竭盡全力,哪裡還有閑錢給我買書。頂多也是每年“六一”節,把我帶去縣新華書店逛逛。父親說:“過節了,挑本書吧。”我便挑那最厚的,最大的,字最多的書。一看《現代漢語詞典》要18元,足足抵我父親大半月工資,于是轉身揀了本隻要幾毛錢的《新華字典》。很長一段時間,《新華字典》是我最愛讀的書。攜帶友善,經久耐看,不分時間地點,任你随意亂翻,都可從任意頁讀起。而且它既講字,亦說意,順便還組個詞,最後的附頁甚至還有英文字母表,元素周期表,中國朝代明細表······那簡直就是一本橫貫中西,縱橫古今,最為廉價便捷的百科全書。

到了國小五年級,開始和同學們你來我往地換書看。你拿一本,我拿一本,約好歸還的時間,然後互相交換。可惜那時,班上同學普遍無書可讀,家裡能夠拿得出課外書的不過區區十來人,換來換去,左右不過那幾本書。記得有一次,約定了和同學換書,可是待把書拿到學校,同學一看就洩氣了說:“你這書,我也有。”可是我見同學手裡拿的竟然是一本最新的《少年文藝》,然後死皮賴臉地乞求:“你借給我看看吧,就看一晚,一晚,明早一定還。”然後那天晚上,我趕天趕地,風卷殘雲,最後還是打着一把手電筒,在被窩裡将書讀完。

對于夜歸人,明月如燈,對于讀書人,燈與書皆如明月。

國小六年級時讀《水許傳》,放下書失魂落魄,拿起書滿血複活。上課時,隻見老師在講台上手舞足蹈,到底說的什麼,一句也聽不見,滿腦子都是花和尚大鬧五台山,十字坡路遇孫二娘······後面的同學用筆戳我,我呆若木雞,待回過神來,隻見老師在講台上,早已怒目圓睜,一觸及發,倉皇失措忙不疊地站起來,腦子一片空白。同桌好心提醒我,老師問《藤野先生》第一段的中心思想。我脫口便問,藤野先生是誰,不是應該叫加亮先生嗎?然後全班哄笑。

初二那年,依然在我家閣樓上,風塵仆仆之間搜出來一本線裝的《唐詩三百首》,兩寸來厚,封面破碎,紙頁泛黃,開本從右至左,翻開一看,裡面全是從上到下的繁體字。我一直認為,中國人讀唐詩宋詞,那就是認祖歸宗,那些繁體字即便從來沒有學過,竟然也都認識。一路細細密密地讀下來,仿佛同李白,王維等人于夜深人靜之時,促膝夜談,共話西窗。書的世界,如冰天雪地,澄澈明淨,不染纖塵。而唐代的詩人,便仿佛寄居在一本破舊的書裡,得以永生。謙謙君子,溫潤如玉,讀詩,便如路過屬于他們的全世界,在這裡,良辰美景,花月春風。

長大以後,對書便有了挑剔。或許與其說是挑剔,不如說是選擇。書如人,遇上一本自己喜歡的書便如同遇上一個自己喜歡的人。所謂緣分,無非有相同的靈魂,于是血脈相連,心意相通。每一次,讀自己喜歡的書,都覺怦然心動,仿佛我的心靈早已沉睡,而恰恰是這一書一頁,令我猛然醒來,睡眼清澈。是以有人說,遇到好書如初戀。漸漸地,能夠遇到的好書愈來愈少,但凡遇到,總是一口氣讀完,然後再無縫對接地開始讀二遍。第一遍總是忍不住一見鐘情,一氣呵成,到了看第二遍才開始戀戀不舍,抵死纏綿。想着要讀書時,總是先洗臉淨手,待得一切妥當方才伏案開卷,而且也總是特意地放慢速度,心裡想着:“這一遍讀完,又沒書讀了。”真是令人惆怅。

自己的書,有感情,不讀的時候,放在書櫃裡,看着滿滿一屋子書,真正覺得家中有糧,心裡不慌。新書買來,總要在扉頁上,規規矩矩地寫上某年某月某日購于某地。仿佛那就是書的出生證明,戶口本,經年累月,再看那書,當時情景曆曆于心。

記得剛參加工作那會兒,一個月不過100來塊的工資,有一次在新華書店看到了一本《婉約詞》,當即挪不開步,站着翻開就看。從下午3點站到晚上6點,營業員見我半天沒挪地,而且根本沒有想走的意思,三番五次前來打擾。最後終于忍無可忍,一把搶過我手裡的書:“你都看了半天了,書都被你翻壞了,要麼買走,要麼走人。”那真是人窮氣短,我一眼瞥見那薄薄的一本書,竟然要30幾個大洋,隻得打落牙齒和血吞,轉身就走。

但是,比起喜歡的書,一切牛鬼蛇神都是紙老虎。第二天,我又去,這一次,我鐵了心,徑直拿出《婉約詞》就讀,一邊讀,一邊仔細留意周圍動靜,突然看見一雙高跟鞋怒氣沖沖地朝我走來,瞬間我把書一合,腰身一挺,擡頭與高跟鞋怒目對視,半晌,那高跟鞋竟然沉默不語,然後洩氣而歸。讀書人的勇氣,仿佛英雄救美。

再後來,條件漸好,什麼讀書日,讀書活動相繼推出,就連機關開個會,也常常會發一兩本書,顯得特别有書香,特别高大上。隻是發的書,多半不喜,送人吧,本就是開會人手一本,無處可送。丢掉吧,作者心血,又實在不忍,隻能扔進家裡書櫥亂接灰塵。年長日久,廢書漸多,丢無可丢,于是就拖出去當廢品賣,雖然從沒讀過,但畢竟經年累月,時光侵蝕,已然人老珠黃,舊書一本,賣得理直氣壯。而且書重砸秤,紙張價高,有時候舊書賣了錢,便可又去買自己喜歡的書,那真是兩兩相宜。

這便想起,話說某著名中學,每年聯考完,學生從教學樓上撕書扔書,如雪片亂飛。其實我是真心疼那些書,書如人,人立于世還穿有衣裳,抵擋風寒,那些書卻是赤身裸體,如明月于己,肝膽相照。可在學生們的手中,這些書卻可以瞬間破碎,屍橫遍野,何等地令人痛惜。

而今,我幾乎每晚都是伏于案頭,點燈讀書。待得夜深人靜,掩卷滅燈,再安然睡去。如果人的靈魂,可以有一處安放,我希望那是手中書,或是天邊月。

吹滅讀書燈,一身都是月。

(作者機關:重慶市電力行業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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