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4期文學觀察薦讀|李犁:情真而不詭,風清而不雜——讀葉德慶詩有感

4期文學觀察薦讀|李犁:情真而不詭,風清而不雜——讀葉德慶詩有感

情真而不詭

風清而不雜

——讀葉德慶詩有感

作者:李犁

讀葉德慶的詩想到書法碑帖上的一個詞:拓印。簡單來說,就是把宣紙敷在石碑上,再塗墨,把石碑上的文字或圖案拓印在紙上。葉德慶寫詩也像拓印,隻不過他是用心去拓印他經曆的事和看見的景物。更準确點說,他的心與他遇到的事與物對視,讓事物拓印出他的心意,他的寄托,同時又讓心映照出事與物的靈魂。這就是互喻——互為喻體,互相呼喚,互相印證,無形的心因為事與景變得具體有形了,事與物因為心靈的濡染和深化,有知覺有情感有寓意了。比如他的《紙背》,前面寫小時候用口水塗抹寫錯的字,把作業本給弄破了。後來長大後再也沒有力透紙背過,直到給逝去的父親寫一份生平,才:“我遲遲無法動筆/簌簌的淚水/滴在紙上/透過紙背”。

這是兩件事的互喻和呼應,相同的是都弄破了紙背,但前者是因為幼稚,弄巧成拙,可以看作是實體地弄破紙背,後者是因為凝重的愛濕透了紙背,多了情感的元素,尤其有了人心的介入,由原來的用力轉化為用意——實轉化為虛,兩個不同時間的事對視着,有了呼應,有了暗示和喻義。讀者的心被撬動,并被代入和喚醒,詩意聳起, 并開始彌漫。再看他的《聲音》,詩的前面大段寫各種聲音:骨頭節裡的、床闆的、竹椅的、屋頂瓦片的、收拾碗筷的,以及天空中飛過大雁的呱呱聲,然後由此一轉:“不知道人過留名是什麼聲音/有沒有人聽見過一粒塵埃的聲音”。這時我們恍然大悟,原來前面他寫這些聲音都是在做鏡子,然後讓它們映照出後面這種聲音背後的靈魂,也就是暗示和象征,最後還是轉到了人心人品上來。詩的重大之思就出來了。

從叙述學上來說,這就是轉折,就像飛機在跑道上飛馳,然後突然離開地面,起飛了。這也說明葉德慶很擅于運勢。在寫作上,勢代表了整體的布局以及情節發展的前沿點和驅動力。詩歌裡它是爆點,情感運作的辨別點和頭浪。葉德慶開始寫的事或景,都是勢因,然後開始用大量的排比造勢,就是鋪墊跑道,以便讓讀者的思緒順勢滑行,然後勢頭突然一轉,向上躍起,或逆勢而行,這就是轉勢。先是掐斷讀者慣常的思維,讓人一愣神,然後茅塞頓開和豁然開朗,有了如謎語被說破得敞亮和奇妙感。原來叙述的事與物蛻去了原型,發生異化,或轉世成為形同神不同的其他,而且疊影重重了,似真似幻,此我非我又是我。詩的意旨不再單一,有了更多的指向,原來可見的事物已經虛化為意義和意境,且有了意味——那種既啟悟思想又使人情感泛生各種滋味的感覺。詩有了味道,而且越品味越真切,讓人望勢興歎,那是一種了然于心又難以說清的深邃性和神妙感。

這種美感就是妙悟,那感覺就像他鄉遇故知,以及終于走出了幽深的山洞,有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新鮮和妙然,以及哲學上的去蔽感和盎然的情趣。同時在寫詩的過程中,妙悟又是一種思維活動。這時重點是悟,向妙而悟,它考驗的是詩人的智慧和情商,以及發現力、審美力和轉化能力。而這一切對葉德慶來說不在話下,雖然他身材魁梧,但有一顆敏感的心和特殊的藝術靈覺,加之他對萬物深情刻骨,是以才能化腐朽為神奇,而且不冥思苦想,憑借直覺讓詩意在瞬間生成。比如他的《一朵蓮》:“浴室玻璃門上的一朵蓮/已經含苞欲放/坦誠相見多年/一直羞于開放/背微曲,有些謙卑/我知道蓮有潔癖/經常擦拭玻璃/把蓮葉、蓮枝/擦得幹幹淨淨/蓮躲在磨砂的玻璃後/這麼些年,遇見我/還是有點慌張/一朵蓮/這是一朵轉世的蓮/在浴室的玻璃門上/一直看透/一直不說”。

生活與詩的界限消失了,詩還原于生活,生活透視出詩,這都歸于詩人的靈心和細心。心有靈性才能讓玻璃門上的蓮花活了,心有細緻才能一層層把蓮花擦出詩意,并讓它破繭成蝶,成深刻的思,且有趣有情。而且随性随意,自然簡潔,沒有半點挂礙和阻隔,仿佛順手一揮,平凡就變險美,瑣碎就被點化成靈奇。這就是妙,其中盎然的趣味和玄妙感層層疊疊,往複無窮。這是葉德慶妙悟的第一要素,另一方面在葉德慶這裡,妙悟也含有醒悟之意,包含自省、啟蒙和解惑,包括情感和真理上的疏通、重新整理和重新确認。葉德慶的悟進悟出不隻是讓妙玄而又玄,更不是遊戲,他要悟出人生的真道,切切實實地對人生檢討并以此指導人生。是以他的“妙”就變得具體、有用和有益。譬如他的《硬骨頭》:“中年開始,一直在做減法/減肥,減配/減社交活動,減朋友圈/仍然躲不過老天的追責/體質各項名額不達标/但有一樣東西從未改變/骨量。骨頭從來沒有輕過/有一次膝蓋粉碎性骨折/沒有彎。/有時候别人撞在我的胯骨/以為我斜挎着一把兇器/骨頭實在太硬。/我很明白,一身的油膩/是煉不出舍利子的/但可以燒出幾根硬骨頭/比灰塵重一點點/這就行了”。

詩雖然還是造勢和轉勢兩段式,但過程是遞進的,就像在冶煉鋼,一點點地去僞存真,去蕪存菁,逐漸提純硬化,最好詩的鋒芒露出來了,就是一身的油膩雖然練不出舍利子,“但可以燒出幾根硬骨頭/比灰塵重一點點/這就行了”。這就是葉德慶的經驗,也是價值觀,是詩的真核,更是他悟出的人生真髓。詩的絕妙處不是啟動遐想和向外彌散,而是向内收緊,而且越攥越緊,越來越沉實和尖銳。這寫詩就成了鑄劍和鍛打格言,指向具體而清晰,像人格的宣言,有喚醒人性和澆築人格的作用。

我把這看成葉德慶詩歌的風骨,也是他的人品,從中可見他的俠義精神和救世思想。這讓他的詩有了厚度和廣度,更有了浩蕩。那些粉牆黛瓦的江南,盆景一樣精緻的風景,還有花兒、鳥兒都成了他精神的象征,裡面流淌着他的不忿和不棄,關懷和憫愛,詩有了筋骨,有了雷霆,有了浩然和悲概,以及深刻的關懷和憂患,撬心又暖心。有前面引用過的詩為證。

但更多的是,這種精神和思想鑲嵌在每一首詩的語氣裡,語調和語感裡。是以看他的詩還是要仔細地讀,最好慢慢地讀出聲音來——聲音也是一種意象,甚至是顯微鏡,能透視出詩人的情緒,以及一會皺緊一會舒展的眉頭,還有一雙觀望世事的眼光,一會睥睨一會慈祥。最典型的是他那首《冬雪》,随着聲音的綻放,起舞的雪,昏暗的路燈,父親的身影以及他踩着雪的聲音開始複活。随着語調的漾開,讓我們和詩人一起痛惜的是父親和那像雪花一樣幹淨的往事再也回不來了,不舍中有對異化了的人性的歎息和不忿,更多的是不舍和期盼。而這首《讀書處》,不僅心随聲音起伏,而且有了看見——詩中的景物就在眼前,仿佛我們就是讀書人,在與臘梅和麻雀嬉戲,詩有了很強的在場感:“我種的一株臘梅/身上有幾片葉子,都知道/入冬以後,開始打苞/有幾顆花苞,哪怕幾十顆/記得清清楚楚/每天早上,我坐在它身旁讀書//一陣麻雀的叽叽喳喳之後/發現臘梅樹上的花苞又少了一些/瘦枝斷了一兩處//天冷了,外面的糧食沒有了/可憐的麻雀四處奔波//大一點的花苞,一顆都沒少/今天,竟然還有幾顆冒出來/三、兩隻麻雀蹲在瓦片上張望/吹一段口哨給它們聽/我暗暗祈禱,那些小花苞快點兒長大”。

詩中的情感雖不太流暢,但已經轉化成對麻雀和花苞的深刻關懷。本來是麻雀破壞了臘梅的順利開放,但詩人卻沒有譴責,而是對失去糧食的麻雀充滿了憐惜之情。一面是希望麻雀能有食物,一面是希望花苞快點長大,以免被踐踏。兩難中,有了悲憫,顯見了葉德慶俠義後面的柔軟心腸。老木心說過好作家需要頭腦、才能和心腸。其中好心腸是作品境界拔高的關鍵。好心腸是作家的情懷和格局,是詩歌中的爐火。是以好心腸是生産力,不論是人還是作品,誰不喜歡俠骨柔腸又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品格呢?這也說明葉德慶願意越過自己去溫暖深陷大雪和寒風中的别人。對小人物和弱者的憐憫,對不公平和非正義的譴責,讓他的詩歌綻放出人道主義色彩,且有了棉衣披身的大溫暖。同時,好心腸讓他對萬物懷有虔敬之心,且深情又動情,日本美學裡管這叫“物哀”,其中的哀不是悲哀,是愛,但愛中有憐惜,尤其是那些不能長久的花和凋零的落葉更讓他們動心甚至揪心,總是要發出感歎和沖動。用老杜甫的詩來概括就是“感時花濺淚,恨别鳥驚心”。這也說明葉德慶常替萬物操心,一點點的風吹草動都能讓他感動并起“興”。這構成了他的寫作心理和原型,也就是胚胎。古人格物緻知,他格物緻詩。物有心内心外之說,而格就是探究和化掉物和内心的欲念。而對于葉德慶而言,他是熱愛萬物的,他靜觀萬物,但不化掉它們,而是讓它們化掉内心的塊壘和雜念,讓心依托于物,最後與物交融,心物合一。是以葉德慶對他筆下的萬物,充滿崇敬之情,他寫它們就像懷璧慎言,尊重萬物的自然生态,不篡改它們的品性和生長習慣。是以他的詩多是白描,真心細心又驚心地臨摹他所看見的風景。其實也根本不用添枝加葉,大自然本身就有無窮的魅力,自帶詩意。詩人盡管将自己的心情傳遞于它就是最好的詩了。是以找個詞來概括他詩的品質,就是辨潔。《文心雕龍》裡的原句是:“文以辨潔為能,不以繁缛為巧”。就是要行文簡潔,不要冗長繁複。葉德慶的詩都是素面的,也是幹淨的,其實質就是裸寫,像白水一樣叙述,去胭脂、修辭、誇張,像平常說話,盡量客觀化,很少加入主觀情緒,像美術上的素描。同時還很舒朗,近乎審美上的疏野,文字間似有清風徐徐,讓我們看到一個飽經滄桑的少年在真心地和風景說話,與心靈說話,本然又恰好,雖簡淡但意味深長,像鐘聲響過餘音袅袅地萦繞于心,這就是韻味。用唐朝批評家皎然的話來總結就是:情真而不詭,風清而不雜。

這是葉德慶的詩歌特質,也是他寫詩的本然追求。

注:

本文發表于2022年《延河》雜志4期文學觀察一欄

本文圖檔皆來自網際網路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