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托馬斯·弗裡德曼,美國著名專欄作家。曾任職于《紐約時報》,擔任駐黎巴嫩的采訪主任,專事報道中東問題,三次獲得過普利策新聞獎。1980年出版著作《從貝魯特到耶路撒冷:美國記者中東見聞錄》,随後被授予非小說類國家圖書獎,至今仍被認為是研究中東問題的必讀書之一。2005年出版著作《世界是平的》,描述了當代世界發生的重大變化,展示了全球化正在滑入扭曲飛行的原因和方式,遂暢銷全球,并被改編為同名電影。
“世界比任何時候都要平。”
“自1945年以來的世界已經不存在了。”
“一個互聯的世界,比曆史上的任何時刻都更加緊密,但卻比以前更加肆無忌憚。”
“我們處在非常危險的中美關系時刻,情況可能會變得更加糟糕。”
“那些被全球化傷害的人,非常清楚自己是誰;但是那些從貿易中獲利的人,卻根本無從知道自己是誰。”
全球化會死絕對是荒唐的胡說八道
《世界是平的》是本世紀關于全球化最重要的書之一。不過,自從疫情爆發以來,世界看上去沒有那麼平了。您覺得您的觀察和觀點依然有效嗎?或者說,您仍然認為世界是平的嗎?
你看了我最近的專欄《我們如何打破了世界》嗎?我在文章中一開始就說了,世界不僅是平的,而且是脆弱的。在2005年,我和一些中國經濟專家有過非常密切的對話,我們就坐在一張桌子的彼此對面。可是今天,你在上海,而我在華盛頓特區,我發現這真的是超級搞笑,當你問我“世界是否還是平”的,我們現在的這個對話是我在2005年寫作《世界是平的》的時候根本不敢想象的事情。
當我寫作這本書的時候,我所提出來的是,經濟學家并不壟斷“全球化”這個詞,他們所提出來的全球化是貿易和金融。的确,這種全球化在疫情中有所縮減,但是如果你像我那樣定義全球化的話,是“能夠進行全球化行動的能力”(the ability to act globally),這才是“平”的真正含義。這種能力,以往隻有國家才能做到,後來是隻有公司能做到,現在是個人都能做到。它的核心在于,作為個人,我們之間如何能夠全球化行動。你在上海,而我在貝瑟斯塔,我們在對話,這是我們能夠想象到的最全球化的事。個人的全球化行動正在爆炸性地發生,世界比任何時候都要平。
是以您的意思是說,全球化并不被政治或者經濟所定義,而是……
作為個人能夠在多大程度上進行全球化的行動,我認為這才是“新”的。自從中國人從絲綢之路出發進行貿易的時候,就已經有全球化了。但是今天的新的形态是個人,你和我可以進行全球化行動。顧客是全球的,讀者是全球的,供應商是全球的。
在您的書裡,您認為全球化能夠拉近人們的距離。但是在您最近的專欄裡,您卻說人們或者國家選擇不合作。這種情況為什麼會發生?
這是一個非常複雜的問題。我一直信奉我們美國人就是世界,我并不是說你們并不存在,而是說我們如何行動去影響其它國家,以及其它國家如何行動再去影響别的國家。
從曆史上說,美國人在危機時會做三件事情:我們總是應對危機聯盟的上司者;我們是危機中減緩痛楚援助的提供者;并且我們是危機中科學資訊的提供者。現在我們沒有在做其中的任何事情,我們并沒有負責任地進行協調,我們并沒有提供援助和安慰給其它國家,并且我們也不提供上司力和知識,讓人們能夠科學地走出危機。我們已知的自1945年以來的世界已經不存在了。
客觀地說,中國還并沒有在這個層面上替代美國,也許有一天它會。上帝保佑,希望有一天它會。但是不是現在。美國已經不是美國了,1945年以來的美國已經不存在了。
荷蘭學者伊恩·布魯瑪也曾将1945視為現代世界誕生的時刻,稱之為“零年”
大約一個月之前,《紐約時報》刊登了一篇文章,提出來的問題是全球化死了嗎。您同意嗎?或者說,您認為全球化會死嗎?還是僅僅隻是一個挫折?
我認為這個問題是胡說八道。我當新聞人已經40年了,我最想收回的一句話是:世界再也不一樣了。你要非常謹慎使用這句話。全球化,如果從貿易、金融、旅遊的體量上來衡量的話,的确遭遇了可以了解的挫折。因為疫情嘛,全球性的疫情。但是你想象一下,驅動全球化的科技,驅動全球化的經濟動力,驅動全球化的人性動力,把人們連接配接在一起的技術和音樂,你覺得這些會消失嗎?是以這絕對是荒唐的胡說八道。一年以後,你回想的時候,你肯定會覺得很遺憾,我居然問了弗裡德曼這個問題。
被全球化傷害的人非常吵鬧,從中獲利的人卻非常安靜
在疫情期間,WHO基本上沒有起到什麼作用。實際上,沒有任何一個國際機構起到什麼特别有效的作用。難道這些機構的目的,不就是為了協調各國的關系以便合作嗎?為什麼會發生這種情況?
這些國際機構和他們最強大的會員國一樣“好”,特别是像中國和美國這樣的大國。如果這些大國在一起,那麼他們就運作得好。但如果他們意見不一緻,這些國際機構就沒用,他們根本不存在。他們沒有什麼,他們就是這些強大的會員國的總和。
這是不是反應了疫情之前的全球化存在着問題?您在專欄中提到,全球化非常脆弱。為什麼全球化會如此脆弱?
就像我在專欄中指出的那樣,全球化之是以脆弱有三個原因。一,全球化的網絡運作得比曆史上的任何時刻都更快;二,我們拿走了能夠減緩速度的許多緩沖器;三,我們表現得肆無忌憚。
我們在環境上、在市場上、在宗教上都肆無忌憚。我們現在有了一個更加緊密聯系的世界,但是卻拿掉了所有的減速帶。一個互聯的世界,比曆史上的任何時刻都更加緊密,但卻比以前更加肆無忌憚,這就是正在發生的事情。
您認為我們發展得太快了嗎?我們并沒有顧及到那些被全球化抛在後面的人。
毫無疑問。我們有這樣的文化模式和經濟條件,讓我們可以彼此連接配接起來。想象一下,非洲的許多人連手機都還沒有,而我現在在手機上,隻要按一個按鈕,就能夠在塞内加爾或巴黎花掉1000歐元。我們現在在對話,面對面,我信任你,你也信任我,因為我們有共同的朋友。但是如果沒有呢?如果我不了解任何上海文化,而你不了解任何明尼蘇達文化,我們分分鐘會在推特上發動一場戰争。這是一個真正的問題。因為我們互相連接配接,是以我們能夠了解彼此的社會規則。
特朗普當選的部分原因,是因為他承諾把工作還回給一些美國的勞工。這些人或許就是被全球化抛在後面的人。您認為這個問題有修正的可能嗎?
這些問題如同曆史一樣悠久,就像一個穴居人用葡萄換取鄰居的玉米那麼古老。那些被全球化傷害的人,非常清楚自己是誰;但是那些從貿易中獲利的人,卻根本無從知道自己是誰。
一個和深圳做生意的人不會這麼想:謝謝貿易,我能用幾百美金買iPhone;現在,我能從沃爾瑪買到72小時前在中國生産的東西。難道我會說,我多麼幸運,全球化多麼偉大?但是一個在俄亥俄生産工廠中的房間裡丢了工作的人,他非常清楚自己是誰。大多數從全球化中獲益的人,并不知道自己得到了什麼,但那些被傷害的人卻非常清楚。
從個人而言,我願意付出任何數額的金錢,去幫助那些被傷害的人,因為這比關閉整個社會要便宜得多。這是我全部的看法。但是在政治辯論中,那個在俄亥俄失去工作的人非常吵鬧,他讓人人都聽見了他。而我們這些從全球化中獲益的人把這當成了理所當然,就像太陽升起一樣正常,我們非常安靜。于是政客隻聽見了那些非常吵鬧的人,把這當成了借口。
可是這些被全球化所傷害的人并不在少數。您認為這個問題可被修複嗎?在疫情之後,我們有可能建設一個更加美好的全球化嗎?
如果你看統計資料的話,這根本就不可比。因為全球化,更多的人走出了貧窮,僅僅就印度和中國而言,數字就龐大得多。但是那個吵鬧的少數人,從全球化中感覺到悲傷,他們能夠影響政治系統。我們需要把這些少數人的利益考慮提高,不僅僅因為他們在遊行示威,而是事關正義。我完全支援他們。
我是一個技術決定論者,我們有這個手機,就要使用它。人們可以接入國際網絡會議,進行全球化行動,就應該接入它。但是關于人們如何使用它,我就不是一個技術決定論者,如果人們使用它來傳播暴力,或者謊言。人們有如何使用這些技術的選擇,是以我說更重要的是“黃金準則”,你如何使用這些技術來對待他人是你的選擇,它能夠使這些行動更加快速、深入而廉價。如果沒有這些技術,我未必有機會能夠通路上海,或者和上海的新聞人談話,從中受益。
我們處在非常危險的中美關系時刻
可是您認為各個國家,包括中國和美國,能夠行使您所說的“黃金準則”嗎?
現在,我非常擔心中國與美國的關系,因為這是世界上最重要的關系。我認為自己是中國人的朋友,我是中美關系的信奉者。但是我告訴你,唐納德·特朗普不是中國現在的問題,我——托馬斯·弗裡德曼——是中國的問題。我說的這個話是什麼意思?我相信如果中國和美國能夠保持良好的話,世界是一個更好更加有彈性的地方。我相信中國和美國能夠在更廣泛的地方建立起橋梁,這是我的看法。美國有許多像我這樣的人,但是我們隻是一些堅持常識的遊說者。
在最近幾個月裡,美國通過了一系列法律,降低彼此之間的貿易關系。中國有一些媒體稱之為"脫鈎"。您認為中美之間真的會脫鈎嗎?
我覺得任何事情都是可能的。我認為我們處在非常危險的中美關系時刻,情況可能會變得更加糟糕。在40年的時間裡,我們建立了一種"不自覺的統一",從經濟上說,中國和美國是真正的"一國兩制"。任何一個中國人都可以說,我想去美國旅遊、上學、工作、投資、上市;而美國人可以說,我想要中國的供應鍊,我想雇傭中國人,我想讓中國學生到大學來,我想要我們學校的研究室在中國設立分支。我們根本不需要想,這是40年來的情況,1979年到2019,就是不自覺的、統一的。但是這種不自覺的統一現在停止了。沒有了這種關系,世界會變成一個更不穩定的、貧窮的地方。到底結束了多少,現在還在争論之中。
但是我相信在10年之後,美國會辯論是誰失去了中國,而中國會問為什麼我們失去美國。
1979年1月1日,中美兩國正式建交。1月29日─2月5日,鄧小平通路美國。
但是如果從供應鍊的角度上說,雙方彼此之間如此深刻交叉。政治上脫鈎或許可能,但是供應鍊上真的會嗎?
我并不認為這會很容易,或者我們也恐懼這些會發生。但是事實是現在水準在大幅度下降,并且還在不斷擴大。中美供應鍊的水位在下降,現在有些公司也在害怕自己的供應如此依賴于那麼遙遠的一個國家。從雙方經濟的利益上來講,我也不認為兩國之間的供應鍊關系會是以而崩潰,但我至少看見它停止增長了。
如果把問題再推進一步的話,許多人擔心,中美之間會進入新冷戰。
和前蘇聯這樣的國家打一場冷戰是完全不同的事情,美國和它的貿易關系僅僅是伏特加、魚子醬和情色玩具。和中國這樣的國家,一個全球第二大經濟體、有着全世界1/6人口的國家打冷戰,完全是兩回事。兩者之間一定是不同的模式。我所看到的是與40年來不同的情況,更少的合作,而是以這個世界會不如從前繁榮,也更加不穩定。可是到底會減少多少合作,我不知道,這取決于兩國領袖之間的決策。
有一種說法認為,現在世界各國之間要在中美之間做選擇。您認為是這樣的嗎?
現在至少已經看到了一些迹象。例如美國會對其它國家說,如果你安裝了華為5G裝置,那麼我們就停止和你分享情報,你到底想要便宜的華為,還是想要和美國之間的關系。
可是我們如何到達這一步的呢?
我來詳細給你解釋一下。在過去40年時間裡,美國賣給中國的是深度産品,軟體、電腦、微晶片,這些産品進入了你們的生活和産業;而中國賣給美國的是淺度産品,服裝、玩具、農産品。現在,情況要反過來了,你們想賣給我們深度産品了。淺度産品沒關系,但是深度産品,雙方之間的價值觀問題就出來了。我們之間彼此的價值觀是沒有互相信任的基礎的,而深度産品的互相交換,是需要以價值觀作為基礎的。是以,當中國想向美國銷售深度産品的時候,美國就警覺了,緊張了。這是當下的緊張關系的一個重要原因。
但這是中國生意的一個核心觀念。您知道,我們對于生意的觀念,不管是黑貓還是白貓,隻要能抓住老鼠的就是好貓。在産品銷售上,也是這個觀念。
這是中國人的思維。對于深度産品而言,美國人要的隻能是白貓。如果我是美國總統,我當然不會這麼做,我會讓華為從一個地方開始去試,比如德克薩斯。如果你做得好,沒有問題,我就讓你去休斯頓,在讓你去亞特蘭大,這是建設橋梁的方法。但是我們現在這個總統,按照前國務卿的說法,他就是個蠢貨,他無法了解這些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