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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談寫作|梁鴻:寫作與世界的關系,就像魔術師與真相的關系

編者按

如何讀書、寫作,以及評判一篇文章的優缺,大家見地各異,主張不一。鑒于此,中國作家網特推出“名家談寫作”系列文章,讓古今中外的名家與您“面對面”傾授他們的寫作經驗,或許某一句話便能讓茫茫書海中的您恍然大悟、茅塞頓開。敬請期待。

梁鴻

寫作與世界的關系

——在倫敦光華書店的演講

寫作與世界的關系,就像魔術師與真相的關系。

真相從來隻有一個:魔術師的表演不可能是真的。但是,大家卻仍然為魔術師的表演所着迷,因為那裡面包含着人類的想象力,人類對自身及世界的渴望,它探求的是可能性。

文學也是一樣,它的目的不是在告訴你,真相就是這樣,而是告訴你,它還有另外的可能性。這一可能性既來源于人類已經創造的事實——社會形态、文明結構和人性狀态,也來源于人類内部所包含的可能的方向。在此意義上,文學與世界是在一種悖反、錯位和隐喻中彼此彰顯的。

這也是我今天想要給大家分享的三個層面。

01

悖反關系

寫作不是簡單地解釋世界,而是背向這個世界。作家要走到陰影處,走到時尚、華麗的巨型建築背後,去看那裡世界的形态和道路的走向。并且,這一巨型建築——也可以說巨型話語——越具有确定性,越需要作家轉過去看看。這兩者是互相依存的關系,就像陽光和陰影,肯定與否定,巨大與微小。

在巨型話語中看到日常人生的衆生相,在喧嚣中尋找沉默的、安靜的那一部分,并且,試圖發掘它們之間如何互為生長,這是作家非常重要的任務。

《百年孤獨》中馬孔多小鎮的擴張是曆史的正面,是正在發生着的社會現實。在政治層面,它甚至可能是必然的,拉美的城市化、現代性,和中國的城市化、現代性在現代文明發展的過程中都是一種必然,但是,作家的任務不是要寫馬孔多發展的必然性,而是寫出這一必然性中所同時生長出來的百年孤獨。烏蘇娜、奧雷連諾上校,他們被飓風一樣的發展挾裹着,無法決定自己的命運,但又頑固地保持自己的存在。這一頑固性為他們赢得了尊嚴,也無形中成為一種力量和“曆史的正面”博弈。

02

小等于大,或者,小大于大的關系

就像我剛才講的《百年孤獨》,一個村莊可以是全世界,馬孔多從一個幾戶人家的村莊到繁榮的小鎮,再到衰敗,在此過程中,作者所描述的衆生相包含了人類很多的形象,馬孔多小鎮的命運也幾乎是整個現代拉丁美洲的命運。

一個人的愛情可以是全人類的愛情。譬如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書中有一個細節是這樣的。安娜和渥倫斯基吵架後,渥倫斯基獨自一人坐着馬車去彼得堡參加宴會。這時,安娜站在樓上的視窗邊,看着英俊、衣着整齊的渥倫斯基走向馬車,内心非常嫉妒、失落和不甘。他們一起私奔,但是,彼得堡的上流社會可以接受渥倫斯基,卻不接受她。她隻能躲在家裡,任憑絕望吞噬自己。我想,在那一刻,安娜的痛苦不隻是一個上層社會女性的痛苦,而是,所有愛情在現實面前遭遇壁壘的悲傷,是所有愛情都可能經曆的悲傷。

一個人的夢魇可以是全人類的夢魇。卡夫卡《變形記》的第一句話是“格裡高爾清晨起來,變成一隻甲蟲。”我們都清楚,人不可能變成甲蟲,但是,每個人都經曆過這樣的時刻,恐懼、焦慮、擔憂,非常非常壓抑,卡夫卡把這種無形的情緒變成有形的語言給表達了出來。

回到我們的主題,今天我來到倫敦,坐在這個書店,給大家講梁莊及梁莊的人生。

梁莊是中國當代村莊,我的家鄉,它與英國,與此時正在傾聽的你又有什麼關系呢?

我給大家講一個小故事。以《出梁莊記》的結尾小黑女兒的故事為例。

當時我正在老家做《出梁莊記》的調查。一個早晨,小黑女兒奶奶帶着小黑女兒到診所看病,一檢查,發現病情非常嚴重,我就趕緊開着車拉她們去縣城醫院。在醫生給小黑女兒看病時,我試圖聯系我認識的一些人,派出所的、法院的,等等,看怎麼辦。所有的人,不管是醫生、警察還是法官,都說,報案肯定是對的,但不建議報案,根據以往的經驗,不報警肯定比報警的要傷害小黑女兒少一些。

那兩天是我極為痛苦、煎熬的兩天。事情不斷回到原點。奶奶一會兒說要去報警,一會兒又揪着頭發說對不起自己的兒子兒媳,把頭往牆上撞,不如死了算了,再或者,就是把頭低到腿上,默默地哭。奶奶心裡是怯懦的,她其實不敢報警,她怕和鄰居撕破臉,她怕人家倒打一耙,怕事情被人知道孫女将來找不到婆家,怕在村裡、親戚那裡丢人。

有一次,我無意打開電腦裡的錄像存檔,翻到采訪小黑女兒的那一段,我又一次聽到錄像裡我抑制不住的哭聲。當時,我正問小黑女兒,為什麼那個鄰居老人第一次對她那樣做時她沒告訴奶奶,都那麼疼了。小黑女兒慢慢說,因為她怕她奶奶傷心,因為哥哥太調皮,她奶奶已經很累了,她不想讓她為自己多操心。

隔了那麼多年,我仍然忍不住流了淚。她不知道她遭受了什麼,而導緻她進一步受傷害的原因竟然是心疼奶奶。

聽着小黑女兒的訴說,再次看到她奶奶的花白頭發,我想,也許事情發生的原因及處理的方式可能是中國式的,但那一刻,奶奶的痛苦一定包含在全人類的痛苦之内,它是人類永恒的痛苦和永遠面臨的困境。與此同時,小黑女兒因天真所遭受的傷害也是人類所有天真所遭受的傷害,它是真實的個人遭遇,但同時,卻也好像人類世界的内在形象之一,與你我都息息相關。

在這個意義上,梁莊就是世界的中心,它承載了全世界人類在當代文明中的命運。

也可以說,寫作與世界的關系是小等于大的關系,甚至,更大于這個世界,是小大于大的關系。

03

隐喻關系

寫作與世界不是反映與被反映的關系,而是隐喻和象征的關系。當作家起筆寫一個人物或一個村莊、某個莊園、某個故事時,他并不是按照現實的模型來寫的,相反,它要把模型——這裡的模型指的是日常觀念中的現實認知——打碎,打成一個個元素,然後,再重新捏合。即使我們說《傲慢與偏見》是19世紀英國中産階級的風俗畫,也不能說它和現實一模一樣,如同日本的浮世繪一樣,把一些重要的人物突顯起來,讓他們成為某種隐喻和象征的存在。這也是故事之是以有價值的原因。

這是文學創作的基本起點。隐喻不隻是一種修辭或創作手法,而是創造文學世界的基本起點,尤其是對于虛構文學而言。

如何既具有人類的衆生相,但同時又能通向隐喻性和普遍性,這是所有作家所追求的藝術方向。

如布爾加科夫的《大師與瑪格麗特》透過以化身為教授的魔鬼撒旦考察人的靈魂為起點,考察了當時俄羅斯的社會現實和精神狀态,這樣一種超現實的起點本身就有強烈的隐喻色彩。馬爾克斯、卡夫卡的小說都是這樣的起點。

但是,也有另外一種方式,就是通過對現實世界非常清晰的精雕細刻,最後達到一種強烈的隐喻風格。前天去倫敦國家美術館,看小漢斯荷爾拜因的肖像畫,我被他畫作強烈清晰的風格所吸引。他的畫非常現實主義,每一個細節,哪怕是手上的褶皺,都會畫出來,但是,當你觀察整個肖像時,它們又具有強烈的超現實風格。人物像浮雕一樣在空間中凸顯出來,淩厲、強大,又孤獨萬分。

回到文學作品上,譬如像《傲慢與偏見》《包法利夫人》這樣的作品,小說本身非常現實主義化,但是,最終卻有強烈的隐喻風格。我想,這與作家對世界的了解,對人的了解都有很大關系。

我自己也剛完成一個小說《四象》。小說寫一個患精神分裂的大學生,傳回家鄉河邊的墓地放羊。在這裡,他和三個人聊天、說話、學習,經過一系列事件之後,重返城市,被尊為大師。最後,他的精神基本上恢複了正常,但是,他再也聽不到那三個人說話了。這三個人其實是墓地裡的亡靈。

表面看來,這個故事有一點點魔幻性質,但我的目的并不是要寫作一個魔幻現實主義的小說。在看荷爾拜因的畫時,我突然想到,我追求的就是這樣一種風格:強烈的、清晰的真實性,這一真實性甚至是粗暴的,以至于最終能達到某種隐喻。是以,在我心裡面,我一直把這墓地的三個人作為真實存在的人物來寫的,他們在那個患精神分裂症的年輕人那裡,也的确是真實存在的。

這個小說并不長,十三、四萬字,但我寫了兩年多,已經改到第四遍,目前還在改,我個人非常喜歡,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它與現實世界是這樣一種變形的、但又密切的關聯。

再回到開頭,文學世界是一個既不同于現實世界,但又一定誕生于現實世界的世界,它與現實世界之間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關系,是看似一個面相,但其實卻是由無數面相組成的關系。

我想,這也是寫作與世界之間最基本的關系。

謝謝。

注:本文内容來自2019年3月14日梁鴻在倫敦光華書店的演講。編輯有删節。

來源:《中華文學選刊》2019年第9期

編輯:劉雅

二審:王楊

三審:陳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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