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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批評家|劉大先:規則改變

編者按

創作與批評,如鳥之雙翼,車之雙軸。文學創作的發展離不開文學批評的繁榮,離不開一代又一代文學批評家的付出。1998年,《南方文壇》推出“今日批評家”欄目,至今已推介百餘名批評家。不同個性的批評家以其敏銳犀利、才情思力、靈動豐盈言說着“我的批評觀”,上百篇文章累積形成了一種敏感鮮活、富有生氣才情的批評文風。

現在中國作家網将這些文章重新集中推出,與大家分享,敬請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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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批評家

今日批評家|劉大先:規則改變

劉大先(拍攝時間:2013年)

劉大先,文學博士,1978年生于安徽省六安市,畢業于北京師範大學,曾訪學及任教于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現為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教授,《民族文學研究》副主編。著有《八旗心象》《從後文學到新人文》《現代中國與少數民族文學》《文學的共和》《時光的木乃伊:影像筆記》等十餘種,譯著《陳查理傳奇:一個中國偵探在美國》,主編有《本土的張力:比較視野下的民族文學研究》等。有兩部專著分别譯為日文和英文,多篇論文翻譯成哈薩克文。曾獲魯迅文學獎、中國社會科學院優秀科研成果獎、中國作協民族文學年度評論獎、第四屆唐弢青年文學研究獎。

我的批評觀

規則改變

劉大先

當代社會整體結構性變遷所帶來的文學所處位置、所發揮功能的變化,已經引發了批評者的注意。我們已經深切感受到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雲散了,一切曾經視為理所當然的文學教條都需要重新反思與重新整理。一句話,是時候改變規則了。

我說改變規則是拒絕經典的馬太效應,讓批評的目光投向那些長久被遮蔽卻充溢在我們日常中的非經典文學現象和文本。這樣的提法有着“文化研究”的背景,但顯然不是文學社會學那樣的專門化考慮,我想它就如同“反對闡釋”類似,隻是要對所讨論的話題進行一種反思,提倡某種在特定語境中新近生發出來的美學變革和批評理念。同時,正如一切“新”的總是會随着時間和情勢的轉移而變為“舊”的,拒絕經典也是一種過程性的、流變不已的提法。

這裡所要面臨的首要問題是,它可能會給人一種後現代主義式的解構崇高、颠覆既有價值的錯覺,但無疑我絲毫沒有意願要在貨色雜呈的後現代主義大籮筐中增添一兩件鹦鹉學舌的玩意兒。其次的問題是對于既往标準的維護問題,這是個老大難。固然我們日益意識到任何所謂“經典”總是于整體性的生活方式與認知架構中“經典化”的産物,但對于穩定的、有章可循的秩序的渴求根植于批評者的内心深處,遑論陷溺在對于“文學性”沒有曆史性洞見的迷霧之中的大多數人?

現在需要正面說明的是,拒絕經典是将價值論暫時擱置——價值無涉在我看來是一種虛妄和虛僞——而追求批評的民主生活的來臨。因為我們從常識即可以得到這樣的經驗:任何一個批評者總是局限性的存在,即便是百科全書式的淵博者也不會有勇氣聲稱自己能夠掌握人類有史以來的所有文學産品。那麼,順理成章的邏輯推斷就是,他的所有批評成果自然都是片面的、局部的、不可能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而批評的行為也是偶然的、機遇性的——他的知識素養、美學品味、評判尺度的形成都受制于他的時代社會環境牽制。

我們赫然發現如今時代的文學是明星式的、作秀式的、景觀化的,它交織在人口遷徙、社會流動、資訊交換、生活方式和節奏的變化之中,典型的書寫文本所需要的時間性、反刍性和沉思性範圍不再,而經典與經典化也無法擺脫與殖民體系的建立、民族國家的塑造、新自由主義意識形态形成互為犄角的關系。

這種觀察放在馬克思主義批評傳統中并無新鮮可言,卻有着技術和媒體變革時代的新質。我們時代徹底的批評革命者,必須面對前所未有的草根和邊緣文學的現狀——這個現狀是經典馬克思主義也不曾預料的,它是高科技、全媒體、景觀時代、消費社會中人們的心靈的變遷及文學技術手段發展的結果。

面對這樣的處境,是文學概念的再定義——那些打工者的、非異性戀取向的、少數族群的、城鄉結合部的、多媒體技術的美學世界的轟然洞開。文學已變,規則也要随之更改,這是批評的開放時代的到來,也是對我們時代的文學袒露出誠實的内心。

文章刊登于《南方文壇》2013年第3期

批評家印象記

幸鹈鴂之先鳴

——感觸劉大先

關紀新

“……什麼,大仙?”

“對,大先。”

“大仙?跳神的?”

“不,大小的大,先後的先。我的同僚,劉大先博士。”

——幾乎成了定例,每逢我向熟人介紹身旁的這位年輕人,彼此總也少不了如上一席對話,教人屢試不爽。

不像我們北方人,一聽到“大先”二字,立刻聯想到民間的宗教職業者、跳神的“大仙”。大先出身于安徽六安,屬于鄉間早慧的少年才俊,他外加一對雙胞胎的弟弟,三個農家兒男,出落出來了兩位博士一位碩士,遂成四鄉八鄰廣為稱道的神話。

大先确實有股子“神”勁兒,三十多歲已斬獲累累:出了兩部半的學術專著——《時光的木乃伊:影像筆記》(安徽教育出版社)、《現代中國與少數民族文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以及《中華多民族文學史觀及相關問題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與李曉峰合著)。再去搜尋一下“中國知網”,其名下到目前還有着一百五六十的單篇文章。難怪周圍有些朋友提起他來每有贊歎,用年輕人時髦的谑語,叫作“羨慕嫉妒恨”。

他來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文學研究》編輯部工作,快滿十年了。2003年,本來標明安徽師範大學另一位優秀的碩士畢業生來編輯部工作,結果那位高中于名校的博士生錄取榜,安徽師範大學文學院便代為履約,把準備去某出版社上班的劉大先,送至這方祭壇,當了一隻“替罪羔羊”。

真的是“替罪羔羊”。十年之前走進中國社科院的碩士們,月工資僅幾百塊錢。如若大先去了事先相中的出版機關,則笃定别是一番成色。農家子弟“裸”進京師,居大不易,要吃要喝要生存,大先承受着屬于他的那份煎熬。然而他臉上卻總是布滿大男孩樣的燦爛。一來二去,我發現這小子生命中最大的快活,便是埋頭讀書。來社科院正中下懷,有大量的書籍供他閱讀,有大量的時間供他閱讀,是個天大的便宜。

大先是塊上好的讀書“坯子”。

但凡有點兒空餘,很少見他赤手握空拳閑戳着。一起出差,他坐火車讀坐飛機讀,連坐颠簸的長途汽車還在讀。他乘車坐着讀會兒再站起來讀會兒,說是換着姿勢休息;有時候見他手裡拿兩本書,一本艱澀的一本輕松的,倒着讀,也是為了“歇歇腦子”。

天文地理社會曆史文化藝術外加經濟甚至于股票,他沒有不感興趣的。攻讀碩士時學的是文藝學,到社科院後再去北師大攻讀博士修的是現代文學,繼而赴大洋彼岸哥倫比亞大學訪學,又強化了關于比較文學和跨文化交流的思考。一般人覺得枯燥乏味的文藝理論,他卻總能夠甘之如饴。

智商不差,加上高強度苦讀,不出成果才怪。古人将積累豐厚的學問人目為“飽學之士”,或曰“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應出此理。

初來時,他還暗自懷揣對于影像文化的癡情。他居住在簡陋的單身宿舍,我勸他去二手市場淘個舊電視機以打發無聊。他回答沒時間看電視。除了讀書就是大量觀摩中外影片,超大容量的外接硬碟被幾百部影片塞得滿滿登登。他要繼續做少年時代放飛的一個夢,想寫部中外影像批評方面的東西。有所為有所不為,十年磨一劍,竟出版了四十七萬字的著作《時光的木乃伊:影像筆記》,是不顯山不露水持之以恒的個性化工程。外界驚異于他的收獲,卻忽略了他有過怎樣的埋頭耕耘。

大先十年來端的是民族文學研究所學術編輯的飯碗,須在其上安身立命。當初有如“拉郎配”般被扭送到這個位置,他認識到有必要來一番觀念轉軌和學術對接。所謂觀念轉軌,頂要緊的,便是把中原民族習有的一進制文化史觀變易更新為體認出民族大千萬象的多元文化史觀。這事說來容易做來難,每個人都難,知識階層更難。至于學術對接,則又展現在将既有的看問題方式方法以及知識積累,準确科學地應用于所面對領域的相應課題。

形而上的抽象性思維是大先的強項,十年前的他,憑借着已然熟讀諸如孔子《論語》、王陽明《讀通鑒論》、柏拉圖《文藝對話錄》和《理想國》、亞裡士多德《詩學》、黑格爾《美學》、康德《判斷力批判》、薩義德《東方學》、福柯《性史》《規訓與懲罰》以及鮑德裡亞《消費社會》和《象征交換與死亡》等經典的基礎,頗有幾分天馬行空揮斥諸神的來勢。第一回參加某個全國性的學術論壇,規定每人發言十分鐘,他上來便縱目萬裡地評點起先前各位的發言,時間到了,才發現還完全沒涉及自己精心準備的内容……我至今記得他在會議主持人宣布請他結束發言時,他向我投來的忐忑而自責的目光。這本是二十多歲年輕人免不了的失誤。今天當然别是一番景象,哪怕隻給他三分鐘,他也會把一個見解有理有據、闆上釘釘地亮明白。

不少學文藝學出身的青年往往存有一種傾向,面對一種文藝現象、面對一部作品,引經據典高談闊論,足以教人驗證其開闊的理論涉獵,卻難以表達剖析客觀具象的深刻性針對性。大先開始出道那會兒,我也跟他開過點小玩笑,說他有“空空道人”味兒。不知是否此話刺激了他,他決定選取某個民族的某一文學現象為切入點,紮紮實實下些細讀功夫。着手于“清末民初京旗小說”的課題,是他個人正式啟動民族文學訓練的一段重要經曆,強調将深入閱讀具體民族的文學作品和切近考察相關社會曆史文化背景相結合,是他異常用心之處。《制造英雄:民國旗人對于清初曆史的一種想象》《俠義的落寞:〈風塵四傑〉的現實關懷》《流言時代:〈孽海花〉與晚清三十年》《大小舞台:清末民初的梨園書寫》《觀念的潛流:清末民初京旗小說與老舍》《清末民初京旗小說引論》《清末民初北京報紙與京旗小說的格局》《〈紅樓夢〉的讀者:〈兒女英雄傳〉的影響與焦慮》等一批文章,是他作為年輕的文學批評家尤其是民族文學批評家,為自我完成的紮實奠基。

大先上路了。不光是指他遵從悟性及時矯正治學路徑,而且為做個從事多民族文學理論與批評的合格學人,他懂得“讀萬卷書”須佐以“行萬裡路”。陸續去新疆、西藏、四川、廣西、遼甯、甘肅、内蒙古、雲南、廣東、貴州、湖南、湖北等地做調研,對多樣性的中華民族文化樣态,他有了常人難以企及的感性體驗。此時他喜歡讀的,是博厄斯、瑪格麗特·米德、馬林諾夫斯基、詹姆斯·克利福德、格爾茨等人類學家的著作,剛好也與他的體驗相得益彰。

2003年《民族文學研究》編輯部與相關機關一道創辦了“中國多民族文學論壇”,一年一屆已滿十屆。學人們切磋争鳴,提出了關于确立中華多民族文學史觀等一系列極具意義的學術建立。大先是論壇中思想最為活躍的青年之一,他配合李曉峰教授完成了國家級項目《中華多民族文學史觀及相關問題研究》一書,當被視為“多民族文學論壇”目前已有重要收獲當中的一部。

他獨立完成的、展現為個人在學科建設上獨特價值提供的學術專著《現代中國與少數民族文學》,初成時乃是其博士論文《現代語境中的少數族裔文學》。著作重點梳理了少數民族文學的學術史,也着力探讨了三大方面問題,一是曆史觀念與文學書寫的問題,二是主體性與身份認同問題,三是表述、翻譯和權力的問題。他2009年赴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在該校比較文學與社會研究中心訪學,後在東亞系輔助劉禾教授一起授課,受益極大。在那期間他修改了博士論文,增加了關于地理與空間想象、宗教信仰與文學原型的兩章,成為《現代中國與少數民族文學》的書稿。

大先的腦子裡,又産生了一個宏大的、野心勃勃的架構,目前已經出版的《現代中國與少數民族文學》,隻是這一架構的上篇,假以時日,他還想就“階級”“性别”“身體”“媒體”等諸多與現代少數民族文學相關層面的理論問題,進行追加探讨,以構成其有關中國少數族裔文學通盤研究之下篇。

大先者,已非十年前的大先。身後的腳印,能證明他計劃的可行與可靠。

我了解大先。十年間他的求索與精進,來之非易。他的身後不單有成功的腳印,也掩蓋着不少不足以為外人道也的艱辛、痛苦與犧牲。

人在世上都有追求。當日屈子行吟《離騷》,其中有“望崦嵫而勿迫”“恐鹈鴂之先鳴”句。而今,在年輕學人們個個揚鞭催馬的時刻,那個“恐”字也

許可以改個“幸”字。我為有大先這樣一些“先”鳴的鹈鴂感到振奮。

當然,我也期盼着,從讀書“坯子”劉大先的臉上,總可以見到那大男孩樣的燦爛。

(關紀新,時供職于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文學研究所)

文章刊登于《南方文壇》2013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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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閱讀

今日批評家|劉大先:規則改變

《批評家印象記》

張燕玲,張萍 主編

作家出版社 2019年0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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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批評觀》

張燕玲,張萍 主編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2016年0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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