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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虛構的邊界面臨消解危機,千年前的亞洲文學經典仍在回響丨夜讀·傾聽

作者:文學報
當虛構的邊界面臨消解危機,千年前的亞洲文學經典仍在回響丨夜讀·傾聽

文學報 · 此刻夜讀

當虛構的邊界面臨消解危機,千年前的亞洲文學經典仍在回響丨夜讀·傾聽

在非虛構寫作與出版流行全球當下,虛構對讀者還存在多大的吸引力?虛構與真實的邊界是否已經被模糊化?在近期舉辦的思南讀書會上,法國巴黎新索邦大學比較文學教授弗朗索瓦絲·拉沃卡攜其新書《事實與虛構:論邊界》,與上海話劇藝術中心導演聞小炜、同濟大學哲學博士張璐、翻譯家袁筱一共同追尋事實與虛構的真相。

《事實與虛構:論邊界》是拉沃卡半個世紀以來虛構研究的集大成之作。現在很多文學讨論談到虛構時,會認為虛構的邊界已經被消解了,不複存在,如作者所擔憂的,“虛構的邊界可能會消失或最終會模糊的觀點被廣泛接受。”因而她通過廣泛且深入的跨學科研究來表明,“虛構的邊界需要得到捍衛,因為五十年來,在被反複攻擊之後,這些邊界已被破壞。”

虛構世界的吸引力在于,它可以為閱聽人帶來現實生活無法提供的體驗,書中将其稱之為“不可能的可能世界”。拉沃卡認為,虛構的魅力也正在于它對于多種可能性的展現,也對現實進行了一定的美化。虛構提供了契機,代表着人們對于某個可能或不可能存在的世界的向往。在二十世紀,虛構作品中出現了各種各樣的轉叙,這樣的手法在文本中構築出了虛構和現實的模糊。在聞小炜看來,這種關系是符合戲劇邏輯的。“戲劇藝術來自于生活當中普遍的真實性。在戲劇故事中,很多東西都是虛構的,唯有情感是真實的。在劇作中,大家可以看到自己、看到身邊、看到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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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文藝創造的過程中,或許要有一根很清晰的界線。”聞小炜補充說。真實人物的虛構涉及很多問題,它為讀者或者觀衆帶來愉悅的享受,同時也會造成在認知上以及文化傳承上的困難。是以,事實與虛構的邊界感一定要明顯。

在目前的小說創作中,作家們常常去突破事實與虛構之間的界限,還有許多作家遊走于文體的邊緣。這種遊戲以邊界的存在為前提,同時又帶來了邊界的模糊。張璐以柏拉圖的作品和《世說新語》為例,闡明了文本中的這種現象。在虛構作品中,沒有人針對真實與虛構的邊界提出程度上的要求,非虛構也不可能做到百分之百的真實。但它們的确會影響到現實。是以,人們對資訊的限制,有時并不是因為它是非虛構還是虛構,而是出于另外一些目的。

現場當被問及人工智能的影響時,拉沃卡認為,“當我們談論真實與虛構的邊界時,我們探讨的是概念性的問題,核心在于闡明什麼才是虛構。虛構的産生需要意向性,我們有意願才能夠産生虛構,而ChatGPT并不以虛構為目的,是以它不會對此産生影響。”

“虛構本質上的慷慨是對人類自身有限性的一種補償。”下面這段選文,将回溯亞洲文學裡的經典文本如何對虛構展開探索,啟發後來的文學創作。(文 / 鄭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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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與虛構:論邊界》

[法] 弗朗索瓦絲· 拉沃卡 / 著

曹丹紅 / 譯

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

《源氏物語》對虛構的思考

虛構的多元文化曆史比我們通常認定的還要長久得多、曲折得多。我們當然不可能從整個世界的角度去重述這一虛構史,我們的意圖也不在于提供一種被賦予某種演變過程,追随理智、科學、資産階級或個人主義進步的虛構史。毫無疑問,多種因素導緻了此類研究主題的誕生,且其中一些對虛構并非特别友善。盡管如此,虛構本身作為用途,作為思想,作為藝術現實,幾乎出現于地球表面的任何地方,幾乎出現于人類曆史的任何時期。

我們将通過一部成書于1000年左右的日本小說《源氏物語》(Dit du Genji)來指出,虛構可以被距離我們非常遙遠的另一時期、另一文明思考與接受,而這一時期這一文明的信仰體制與現當代西方的信仰體制非常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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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源氏五十四帖》,海老名正夫 繪

對一個西方讀者來說,閱讀《源氏物語》是一個孤注一擲的行為。這部著作由一位居住在日本宮廷裡的貴族女子寫成于1000年左右,對于這位女士,我們知道得非常少(她用書中一個人物的名字——“紫”自稱,這一做法之後被她的同代人競相效仿)。盡管這部作品非常有名,但它其實很難進入:人物衆多(隻有官職名),尤其因為我們不了解平安時代的曆史背景與社會禮節,這些都令愛情與政治情節、冗長的對話與人物情感的表達非常難以了解。非專業讀者困惑地迷失于六條院彎彎曲曲的回廊,最後隻能承認自己闡釋能力的不濟。

此外,閱讀第二十五回《螢》會有驚人的發現,同時還會立即産生一種尴尬的感覺,因為西方讀者無意中發現了一整篇說辭,有關面對虛構應該采取的不同态度。我們甚至可以從源氏(在這裡被稱為“太政大臣”)與其養女玉鬘以及與将名字借給作者的小說人物紫姬之間的對話中确立一種虛構理論類型學。這是由時代錯亂以及某種虛假的熟悉感所導緻的海市蜃樓嗎?還是應當承認,在時間與地理上都與西方現代性相對的另一極,某種有關虛構性的精細的差别主義觀念确實得到了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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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氏物語》的這一部分值得好好研讀。這一部分位于第二十五回結尾。這一回名為“螢”,因其中有一個浪漫的情節,這個情節在《源氏物語》豐富的圖像史上被頻繁描繪再現。太政大臣愛上了自己的養女,卻慫恿他弟弟——年輕的螢兵部卿親王向她獻殷勤。女孩藏身于廂房,與正房僅一道帷屏之隔,太政大臣放出了螢火蟲,照亮了夜色中的房間,令親王得以窺見他的心上人。之後舉行了一場騎射競賽,親王在比賽中發揮出色。騎射競賽後,太政大臣與玉鬘的愛情暫時冷卻下來。連日的梅雨使宮裡的女眷無所事事,适宜進行文化活動。活動主要是讀書,謄寫手稿并給它們上色。做這些事得特别靈巧,宮裡的女眷才能高下不一。其中一些女眷似乎沒讀過多少“物語”,另一些則相反:

......六條院内諸女眷寂寞無聊,每日晨夕賞玩圖畫故事。明石姬擅長此道,自己畫了許多,送到紫姬那裡來給小女公子玩賞。玉鬘生長鄉裡,見聞不廣,看了更加覺得稀罕,一天到晚忙着閱讀及描繪。這裡有許多青年侍女粗通畫道。(紫式部著《源氏物語》,豐子恺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年)

這段描繪的是女眷集體投入某項令人愉悅的活動以打發時間的态度,這種态度很快就遭到源氏的嘲笑,戲稱這是典型的女性舉止。玉鬘的回答屬于認同理論:

玉鬘......覺得這裡面描寫了種種命運奇特的女人,是真是假不得而知,但像她自己那樣命苦的人,一個也沒有。她想象那個住吉姬在世之日,必然是個絕色美人。現今故事中所傳述的,也是一個特别優越的人物。這個人險些兒被那個主計頭老翁盜取,使她聯想起築紫那個可惡的大夫監,而把自己比作住吉姬。

這裡提到的《住吉物語》寫于10世紀末,是一部非常流行的小說,被認為是源氏某些獵豔行動的靈感來源。需要指出的是,玉鬘非常清楚曆史叙事與虛構的差別(無論她将什麼列入這些範疇内),她認為有必要謄寫這些作品來表明讀者對它們經久不衰的喜愛,最後,她對某個人物(受虐待的住吉姬)的經曆充分地感同身受,以緻将其與自己坎坷的人生進行了對比,形成了某種不太明顯的真實效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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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氏一進來便談起了與小說相關的類型問題。這一點吸引了近期很多《源氏物語》評論者。《源氏物語》是一部由女性撰寫、為女性撰寫、用女性語言撰寫的書。不過,公開将虛構愛好者心甘情願的輕信态度與女性聯系起來,這點确實引人注意:

真讨厭啊!你們這些女人,不憚煩勞,都是專為受人欺騙而生的。這許多故事之中,真實的少得很。你們明知是假,卻真心鑽研,甘願受騙。當此梅雨時節,頭發亂了也不顧,隻管埋頭作畫。

這正是一種沉浸态度,促使女讀者不關心現實,包括感覺現實,她們不顧梅雨時節天氣炎熱,也不關心自己的外表——她們的頭發亂了,成為男性嘲笑的對象。然而,或許是受某種誘惑政策驅使,太政大臣緊接着轉變了态度。他非常精确地描述了某種面對虛構的模棱兩可的态度,并承認自己多少也持這種态度:

說罷笑起來。既而又改變想法,繼續說道:“但也怪不得你。不看這些故事小說,則日子沉悶,無法消遣。而且這些僞造的故事之中,亦頗有富于情味,描寫得委婉曲折的地方,仿佛真有其事。是以雖然明知其為無稽之談,看了卻不由你不動心。例如看到那可憐的住吉姬的憂愁苦悶,便真心地同情她。又有一種故事,讀時覺得荒誕不經,但因誇張得厲害,令人心驚目眩。讀後冷靜地回想起來,雖然覺得豈有此理,但當閱讀之時,顯然感到興味。近日我那邊的侍女們常把古代故事念給那小姑娘聽。我在一旁聽聽,覺得世間确有善于講話的人。我想這些都是慣于說謊的人信口開河之談,但也許不是這樣吧。”玉鬘答道:“是呀,像你這樣慣于說謊的人,才會作各種各樣的解釋;像我這種老實人,一向信以為真呢。”說着,把硯台推開去。

紫式部沒有讀過亞裡士多德、西塞羅、昆體良,卻借源氏之口,對逼真的叙事與不逼真、不可能的叙事進行了非常清晰的劃分,指出前者确立了“仿佛”體制,後者包含很多“誇張”成分。需要強調的一點是,這個段落賦予情感以重要的地位,情感受作品逼真性推動,同時我們可以思考其性質:是共情,是懸念,還是情欲?總而言之,女性受害者的命運最能捕捉讀者的注意力(像玉鬘一樣,引誘者可能想到的也是住吉姬,後者常常被視為日本灰姑娘)。然而,不可能性并沒有完全被消除,因為它制造了一種意外效果,真的令人“雙眼圓睜”——歐洲巴洛克說的不正是同樣的話嗎?然而,情感上的震撼經不起反思與重讀的時間的考驗。太政大臣臨時區分了幾種真理體制:盡管“物語”能夠表達真情實感,它們仍然屬于謊言範疇,這點确鑿無疑,因為它們并非曆史著作,而且它們的内容并不吻合真實世界的情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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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對《源氏物語》片段的解讀無疑得到了近幾十年來西方虛構理論研究者争論的問題的啟發。不過,借助這一閱讀,我們意圖斷言的,并非千年左右的日本已存在并明确提出了某種虛構理論,而是在特定的社會、宗教、文化背景下,可能存在對虛構性的特别智慧的表達。這并不意味着這樣一種思維機制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都會存在。雖然要确定哪些條件最有利于虛構文化的繁榮并非易事,但《源氏物語》這一片段已暗示,女性的消遣,宮廷的氛圍,習俗的講究,書畫這一美學實踐地位的提升,這些都使得虛構在這一條件下成為可能。在很長一段時期内,虛構确實是一種“奢靡文化”,并是以始終受到威脅,正如人類學家古迪強調的那樣。我們還可以假設,這樣一種文化受到某個信仰世界的支撐,後者準許創造發明,鼓勵對現實的性質發問——這正是佛教的一個特征,也鼓勵神聖與世俗領域的靈活往來。比如,源氏即毫不猶豫地用佛教文本與教義對物語進行了衡量。

這種具有自我意識的精神結構是産生反映這一知識的虛構的條件。這一現象尤其展現于16—17世紀的中國,當時的中國誕生了幾部偉大的叙事性虛構作品。

新媒體編輯:鄭周明

配圖:曆史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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