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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蒙大山中的知青兒子

作者:老知青家園
烏蒙大山中的知青兒子

‍兒 子

作者:孫偉

真真切切抱着這肉乎乎的小人兒,看着面若桃花似的小臉不時露出的陽光般的夢笑,心尖顫顫蕩漾着柔軟。這竟然是真的,剛過四十四歲生日的我成為了這個鮮活稚嫩的小生命的——爺爺!頭頂的藍天白日和那種亦真亦幻的感覺,與二十五年前一樣,而那天竟明晰得如昨天一般。扭頭對身邊與我一樣幸福得有點傻的兒子說:就象我當年抱着的你!

烏蒙大山中的知青兒子

都有孫女了,我這一輩子算是與烏蒙大山結下不解之緣了。

下鄉插隊第二年,我有了兒子,着實讓母親吃了一吓。

中秋時節,先回家的知青們下車見了母親,就嘻嘻哈哈起哄:恭喜阿姨當奶奶抱大孫子了,買糖……。待一群人喧鬧着走了,母親才從愣怔中醒過神來,她明白了,她的插隊當知青的十九歲的兒子在那大山裡竟然有了一個兒子!這可不是什麼好消息,在當時不僅關乎道德、輿論,還關乎于戶口、工作、前途以及足以置當事人于險惡境地的社會環境。我到家時,母親正在屋外洗菜,一見我便黑着臉扭頭進了家門,全無久别重逢的激動與高興,我内心即忐忑起來。進門後發覺家人眼神的怪異,便覺出某種與我有關的事情發生了。在父母嚴厲的詢問和誘導中,我逐漸弄清了是怎麼回事,強忍住笑聽完他們的話我道出原委,全家樂不可支笑做一團。至今想起都忍俊不住。

烏蒙大山中的知青兒子

怎麼也想不到,烏蒙山會為一個自己也不過是大孩子的知青神話般地送來一個兒子。

雨後初晴。為趕在出工前買回一包“烏蒙山”香煙,我一大早就揣上僅有的五毛錢,奔二裡地外供銷社所在的大村而去。一夜暴雨,道路泥濘,村口那條往日幹涸的溝渠盈滿泥水,躊躇間見兩棵并列的手膀粗細的原木橫置于溝渠上,遂登“橋” 而過,匆忙中未注意那原木上栓着的五彩線,一切便這樣發生了。

溝渠那邊菜地埂下蓦地站起三兩人,沖我招呼着過來,頭一下大了,因為幾天前我們在這裡跳過一次“豐收舞”(偷菜),這回恐怕是撞上了。才在濕滑的泥地上站穩,看熱鬧的人們已嘻嘻哈哈圍過來,笑?從周圍人們的表情裡感覺不象是為偷菜的事。懵懂間,一個襁褓已抱到我的面前,好容易才聽清抱孩子的老婦人的嗫嚅:我孫子有福氣找着個知青幹爹……。

在村人指點下,抱着孩子在“橋”上三次往返後給孩子起名。正是霜染紅葉的時節,又因橋得子,遂稱:“橋楓”。村人一緻喝彩,便很得意。接下來我卻怎麼也得意不起來了。當地習俗,認了幹兒後需得要禮,慣例為兩塊錢,我就五角錢,拿不出手。大約是看出了我的窘迫,孩子的奶奶指指我破軍裝上的唯一一顆紐扣,告之是要給孩子留個念想。其他村民見狀已微露失望或鄙夷,他們也知道知青遲早是要離開的了。熱血沖頂,知青脾氣發作,我掏出五角紙币拍在大娘手上說:少點,别嫌棄。環視衆人,我近乎挑釁地說:這娃娃以後不會比其他娃娃過得差!或許是我的樣子猙獰,眼神過處,村人視線都回避了。我扭頭便走,連身後傳來衆人的叫好聲和大娘讓我晚上去吃認親飯的招呼都沒有回應。頭部的血尚未回流,耳熱筋漲,心中恨恨:窮這樣了還當什麼爹?不偷奸耍滑咋就這麼窮呢?卻沒意識到,那一句話裡有多麼重的責任的含義。

結了幹親後,浮萍一樣流浪漢般的知青生涯更深地探入了烏蒙山人的生活。

蹉跎在高寒山區的日子裡,糧食總不夠吃。作為“徹底的無産者”,知青與山裡農家相比對饑荒的抵禦能力明顯低下。一斷糧,知青就今天這家明天那家的混吃,甚至到了無論主人家高興與否,進屋拿起碗舀了便吃多麼難聽的話也不予理會的地步。那時的喜事喪事最令人向往,但那絕不是文化意義上的,而是生理反射:喜宴喪飯不過是一頓供果腹的吃食而已。聞唢呐鑼鼓響便踅了去,而幾斤包谷的禮卻是拿不出來的。山裡不食瘟牲,我們曾将被埋了的瘟牲連夜挖出就地烤了吃,有羊有狗還有牛。生存第一。那次我與另一個知青救下5個遭雷擊的山民,5家人答謝我們的吃食,就幾個雞蛋一盆酸菜湯,而那一鍋在山裡難得見到的白米飯卻是他們用老母雞換的米。

烏蒙大山中的知青兒子

山裡人的日子啊,就象三腳刺的根——苦!那段日月至今曆曆在目。兒子家裡那用以照明的松樹明子搖曳的黑煙、那地塘火灰埋着的洋芋撲撲噴出的熱氣、那銅吊鍋裡沸騰着的紅豆酸菜湯、那塊藏在袖管裡從接親席上為我帶回的巴掌般寬厚的大肉、還有那碗被我稀裡嘩啦倒進喉嚨後才曉得是作菜下飯用的面條……。自打有了兒子,多了親情,少挨不少餓。

“喊山”——人世間竟有這樣的宣洩方式。多虧“喊山”。

兒子家村子後山坡頂是平地,長有一棵樹冠如傘的老樹;對面是一坐更高的山,有一巨大的被稱為“老岩子”斷崖,兩山夾一條叫做“豹子沖”的山箐。我們進山出山“歇梢”時,常對着高崖大箐或唱或喊聽回聲。少年不識愁滋味,我們從未探究“喊山”何為。

以為下鄉就能擺脫身上的“黑”,怎曉知青也分三六九等。我之是以落戶在日工值僅五分錢的彜寨,後來知道,是沾了父母的“光”。除春耕秋收,平日知青都在大隊茶山幹活,年終将工分帶回戶口所在隊分紅。我與别人幹一樣的活,勞動所得卻隻有别人的幾分之一或十幾分之一。當時幼稚啊,以為能通過自己的努力去改變一切,如同不是紅衛兵的我可以進宣傳隊,可以一拍一闆打進少年乒乓球隊那樣。十八歲的人生經驗是被一句“告訴你,全公社的知青走完了也輪不到你!”的呵斥摧毀的。那是一次有關招工的知青大會上,我拿着工分簿質詢公社書記時,惱羞成怒的他當着全體知青對我的咆哮。可想而知,這句話當時對一個知青意味着什麼?

烏蒙大山中的知青兒子

走在秋季烏蒙山區如畫的風景裡,我卻心暗如夜周身寒徹,發漲的太陽穴突突跳動着在腦際擂出隆隆轟響,想用血塗染雙手的沖動在反複與我較勁。渾渾噩噩中,我把太陽走進了山肚子。地火塘邊,無話,兒子的爹隻是颠動着烤茶罐把長杆煙鍋抽得滋滋作響。天光斂盡,他勾頭背手橫握煙鍋,帶我上了後山。隔着岚氣飄蕩的山箐,對面那被紅土浸染的斷崖似一面巨大的牆,在暮色中顯現着黛紫的肅穆。到這裡我明白了,喊山!剛烈的山裡男人就是以此消煩解郁發洩心中憤懑的。我不會他們那種腔調與闆眼,就把我所知道的粗話照黑糊糊的大山劈頭砸了去,直至聲嘶力竭頹然跪倒。大山不語,以它的寬容厚重默默接納了我的瘋狂,生平第一次我體驗了這種宣洩方式。兒子的爹始終蹲在樹下悶頭咂煙,末了,他拍拍我的肩說:喊完了,睡一覺,明天又是一條漢子。

返城後,面對鬧心堵心糟心惡心諸等煩心事,再沒了山可喊,憋不住時,隻能在沒人的時候把頭鑽進被窩惡嚎幾聲,全沒有了那時的酣暢淋漓。

苦寒的大山裡,地塘火不滅,困窘的日子也熱氣蒸騰,艱難清苦因了親情而溫馨。那遠山大野啊,賜予我許多,教會我許多……。

2002年秋天,小孫女要滿周歲了。孩子滿周歲,鄉下城裡都興做周的。我并不喜歡這種習慣,可因為她的複雜身世,我破天荒地為一個小人人考慮了那麼多,那麼細,那麼久。就因為她有一個城裡的知青爺爺和一個與她爺爺并無血親關系的爸爸,又因為她是在城裡謀生的山裡人的——漢族爸爸和蒙族媽媽的孩子,還有關于她這個家的那麼多艱難悲慘的故事。做!還要好好做!我對着懷揣忐忑前來征詢我意見的兒子說。

給孩子做周,城裡規矩和山裡規矩各不同,我把它們全捏起來,土洋結合,雜拌。……請客、買蛋糕、購童車、生日照、紅皮蛋、剪胎毛、起名字、爬地抓周……。喜氣洋洋中,我心底悄悄泛起了一股滄桑感,喉頭老想哽咽。

還沒有聽到兒子叫我一聲幹爹,我就離開了那個大山皺折裡的小村莊

次年秋,招工名額幾經輾轉,失而複得,在有了“一夜白頭”的真實體驗後,幸運之光終于照射到了我頭上。我們是同一批知青中最後的三男一女。

烏蒙大山中的知青兒子

頭天傍晚,收拾完行裝,把未盡事宜交給後來的知青,我們相約走過留下我們青春血汗和眼淚的村寨田野,越走話越少。待天黑傳回坐在小橋頭,面對黑黢黢的大山,竟然無話了。突然,那個曾跪在松毛堆上對天乞求“想吃點肉啊——”的國中男知青猛地竄起,帶着哭腔沖大山狂喊“老岩子呀——老子從此撒尿都不朝你這個方向!”他在那裡伐木差點丢了小命。沒人應和。沉默中,我感受到了人們内心的起伏跌宕。

就有這麼巧合,離開鄉下的日子與下鄉的日子竟然同月同日,僅在時間上相差兩小時。臨行時,兒子全家帶一籃雞蛋一隻雞來送我,那是合了山裡送親人出遠門的規矩的。兒子的爹對我說:“親家啊,娃娃小,我替他給你殺雞了,等他大了,再讓他孝敬你。”現在想來,那是不是冥冥上天的暗示?他那時候就把這孩子托付給我了。從公社糧站兌換的糧票已經給了兒子家,此時我從破軍用挎包裡能拿出的,隻有一本筆記本和一支鋼筆,我說:再難也要給娃娃念書。我沒有帶走雞和蛋,不是因為路途遙遠颠簸,而是因為它們對于那個貧寒的家來說,是很能派些用場的。

車到大垭口,我猛地從貨箱裡站起,朝後眺望。村口那小黑點似的人們,那裡的村莊山林……。車輪掀起的滾滾紅塵,把它們漸漸地遮掩,伴随我一生的牽挂,從此時,便開始了。

沒聽到兒子叫聲幹爹,我連遺憾都來不及有,一下就被嶄新時代的火熱生活淹沒了。我們那一撥青工近兩千人,絕大部分是知青,幾乎一進廠就投入了“争當新長征突擊手”、“争做八十年代新一輩”的潮流中。在“振興中華”口号的激勵下,拼出一切地讀書、學習、工作、革新、破記錄……。那是從未有過的熱情,那是從未有過的投入。八十年代,化肥廠建成投産,從我的手中誕生了第一粒尿素;八十年代,我們達到并突破設計能力;八十年代,我們的産品獲國優稱号……。從那個年代真誠走過的人們不會否認,那是一個火紅的年代,那是我們激情燃燒的歲月。

日子就這樣呼啦啦地過去了,其間,除了不斷地給兒子家寄糧票包裹或托人帶化肥外,我僅見過兒子的爹一次,那次是我請他來的。直到有一天,我的信被退回,我與他們的聯系中斷了。

那年深秋,因工作調動,“回去一趟!”的想法沒來由地迫切起來,在辦理調動手續時,對那裡的思念突如其來地攝住了我,欲罷不能,于是,我又踏上了那塊土地。從長途班車上下來,腳一落地,心反而一下安靜了,急迫感即刻煙消雲散。十裡山路,在我的左顧右盼勾起的回憶中不知覺地走到了頭。兒子家那村子變大了,用上了電,村口竹林那裡,我卸下兩個大包後竟茫然了:我找不着去他家的路。我向正在自家門口做煤餅的漢子打聽,那漢子吃驚地看定了我,在得知我是當年的知青後,他帶我找到那幢房子,低聲自語道:“這個家,敗了。”默默走了。

烏蒙大山中的知青兒子

這便是那曾經有七口人的家了,或者說是住過一個七口之家的房子了。隻輕輕一碰,那鏽鎖和門闩就掉了。推開印滿水漬有些糟朽的門,拂破蛛網,走進這曾經熱氣蒸騰而今塵埃覆寫的屋子,我心涼了:屋頂稀稀拉拉餘着幾張瓦片露着鉛灰色的雲層,地火塘裡茅草茂盛;那被煙熏得發黑的土夯牆上,居然長出幾塊綠茸茸的青苔……。腿軟了,我跌坐在門檻上。陰郁的天空下蕭瑟的秋風裡,我竟自打了個寒噤。“這個家,敗了。”我喃喃自語重複着那漢子的話。

在老人涕淚橫流的講述和村人同情的感歎中,我欲哭無淚心如刀絞

兒子的奶奶是在國小校前的河堤上找到的。她衣衫褴褛,佝偻着身子攏着個小油漆桶,桶裡幾塊奄奄欲熄的木炭,面前放着幾根自制的準備賣給孩子們的小麻花,深秋的風拂動着她滿頭的白發。那一刻,我的心仿佛是被揪了起來,這就是那個慈眉善目的大娘嗎?我問自己。認出我來後,她一下就哭了,拉着我的手連聲說:對不起你喲對不起你,我沒給你看住娃娃呀。村人們聞訊來了,在老人涕淚橫流的講述和村人同情的感歎中,我聽到了一個悲慘的故事。這故事在我找到兒子後才有了下面的一個基本完整的輪廓。

……我走後不久就土地到戶了,靠幾畝山地養活一家七口人實在很難,兒子的爹就外出做工去了。一個山裡種地的漢子,身無所長,除了賣力氣,能做什麼?在山外遊蕩的日子裡,他要麼找不到活,要麼找到了活也隻夠糊自己的口,要麼做了活就幹脆拿不到錢。又因為性格剛烈,受不了氣,不時還會橫遭棍棒給叉了出去。這樣,年年外出做工,年年無功而返。而家裡就靠一個婦人操持地裡的營生和六張嘴的生活,可以想象有多麼難。

烏蒙大山中的知青兒子

讀三年級的兒子就是在這時辍學的,成了放牛娃。孩子與牛同眠,和牛說話,撒尿給牛吃,偷鹽給牛舔,那牛與他很有感情,起卧行走就隻聽他的。有一次在地裡兒子同一大孩子發生争鬥,這牛竟把那孩子頂到地埂下去了。要使牛的人家若不把兒子一塊叫上,那牛即使到了地裡也會拖着耕具跑回來,攔都攔不住。于是,人家隻好把兒子一塊租了去,隻要兒子在地頭,睡也好,玩也罷,那牛就聽話。這樣,兒子小小年紀就開始分擔起家裡生活的擔子了。兒子後來對我說,他對牛的感情比對人的好。這牛後來被人偷去了,據說是那鄰省的販牛人幹的。按照那牛的脾性,毫無疑問地很快就會變成人家砧闆上的肉。兒子為此悲痛欲絕而大病一場。

大概是實在活不了人了,兒子的媽與鄰省常來這邊山裡買牛的販牛人勾搭上了,終于有一天,她帶着尚在吃奶的小兒子不辭而别,與販牛人私奔了。聞訊趕回來的男人被這變故一下擊倒,得了山裡俗稱的“氣鼓病”,肚子越脹越大疼痛難忍。為看病,兒子家幾乎借遍全村,湊了兩三百塊錢。禍不單行,去城裡看病的他在街邊要水喝卻中了别人的麻藥,昏迷中,錢被悉數掠去,回到家便卧床不起。兒子的妹妹也在這時辍學了,小兄妹在村人的幫襯下扛起了照管父親和全副生活的擔子。許多年後,兒子一說起妹妹辍學的事情都自責不已,他總是覺得那是自己沒本事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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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了,兒子家終日彌漫着草藥濃烈的氣息,藥渣在門口空地上堆成了一坐小山,兒子的爹的病沒見好反而日見嚴重,浮腫已到腿腳。後來的日子裡,在爹痛苦的要求下,兒子每天都要用大号針筒從他身上抽出一筒筒的黃水,以減輕其痛苦。到頭來,這個剛烈的山裡漢子終于沒能熬過那個陰霾的秋季,他扔下這個殘破的家,撒手走了,是睜着眼走的。他的眼皮多少人都沒能抹下閉上,是兒子哭着念着用手摩挲了一夜才合上的。他爹走的時候,兒子的哥哥因為搶劫而被收審,兒子帶着妹妹披麻戴孝守靈扶棺父親送上了山,回來後又牽着妹妹的手,兩個小人挨戶走遍全村,跪謝村人的幫助。我問過兒子的奶奶,為什麼不給我遞個信?老人說:那個犟牯子不準,還把你的信藏了,現在都找不着。後來問兒子,兒子說,爹認為好的時候沒請你,現在這樣找你不合适。我心欲碎。

兒子的爹死後,遠房親戚把兒子的奶奶接走了。家庭的巨大變故令孩子早熟了,那時兒子才十五歲啊。他後來對我說,當時就想:爹媽沒有了,哥被關了,要帶着妹子好好過日子,要把爹生病和處理後事的欠債都還清,甚至還想供妹妹回學校再去念書。小兄妹倆相依為命過了段時日,卻不想飛來橫禍。

烏蒙大山中的知青兒子

在鄉集市上,賣菌子的妹妹被人販子拐走了。兒子提了把斧頭追出數十裡,一直追到鄰省地界,幾天幾夜過去,他沒能尋到妹妹的蹤迹。兄妹倆就這樣被分開了,誰想到,這一分就是十年啊!這次是把這少年的精神打垮了,一跺腳,他與一幫挖礦人去了中越邊境那個三不管地界掏礦洞去了。我知道那個地方,那營生是“溝死溝埋,路死路埋,垮洞鬼都出不來”的啊!

……

欲哭無淚心如刀絞。我帶來的兩個包裡的東西有一半是給兒子帶的呀,可是他連同這個家都消失了。“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我腦袋裡老轉悠着這兩個詞,沒法讓它們停住。老天不公啊!誰能想象所有的厄運竟然都集中落到一個家庭的頭上?我不願相信,可它卻是真的。

我留下除買車票以外所有的錢和那兩個包,也留下了我的位址和聯系方式,我囑咐大娘,兒子回來就讓他找我。從那時起,我感到了責任,帶着他!好歹且不論,我們一起走下去!

那晚,我獨自一人去了後山。面對着“老岩子”,隻一聲喊,我淚流滿面……。

“爺——爺!”尾音還向上一挑。一聲呼喚,似一縷陽光,穿透了冬天的抑郁與煩悶,渾身一陣暖流滾過,天地便燦爛了。心一顫,猛然回首,可可小人兒紮着白藕般的小手,從她媽懷裡掙着向我撲騰。心,化了,如春水般,潤澤了枯澀的眼眶。我實在無法形容我那時侯洶湧的情感波濤。這是我的人生第一次啊,這是我孫女給我的。

哦,我的小太陽!

找到兒子後,我們爺倆開始了在這個城市裡的生活。

許多次在腦海裡勾勒過兒子的模樣,總脫不了他在襁褓裡的樣子,心裡明白,他怎麼也該是個大小夥子了。在長途汽車站接到兒子時,那敦敦實實腼腆憨厚的樣子,還是讓我一下沒能适應。時光畢竟過去了近二十年了啊。那時侯我剛調到省城,沒房子,蝸居在熟人小廠的門房裡,兒子也安排在了這個廠裡做工。給兒子置齊用品安頓下來,我們父子就開始了在這個城市的共同生活。

孩子和他爹一樣,肯幹能吃苦,就是沒文化,剛來時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好。再加上在外遊蕩了許久,也說不清會沾染了些什麼毛病。我對他管得就很緊,記得我當時給他的約法三章:不沾黃賭毒和一切違法之事;老老實實做人踏踏實實做事;不等不靠不要自尊自律自強。白天幹完活後,晚上我隻要不去教琴,就讓他認字,就從這三條認起的。當時他還不會用存折,工資除了夥食費、零花錢,餘下都給他存到銀行去。硬把他耍錢、抽煙的毛病糾了過來。原想讓他學一門手藝,也創造過不少條件。那次交一輛中巴汽車給他跑營運,半年下來血本無歸了,他急得滿嘴燎泡恨不能把自己稱斤論兩地賣了。畢竟文化差,心眼實,到底不成。後來也就沒有太逼孩子,隻想他能成為一個靠自己雙手吃飯的正直的人,就算對得起他爹了吧。

烏蒙大山中的知青兒子

這些年來,兒子什麼都幹過。熬建築膠、刮牆、蹬三輪、掏下水道、看工地、做車老闆、當小工頭、倒騰小買賣……。這些活不長久,流動性很大,随便一個帶紅箍人的都可以對他沒收、罰款。有一次我被通知去領人,很惱火,本想狠狠訓斥他,他說送貨傳回時遇見城管掀攤,一老婆婆沒跑得及,攤被掀了人也摔倒了,他看不過就去扶老婆婆并與城管的争執起來,結果他的三輪被沒收,還以妨礙公務的名義把他扣了。兒子說,那時他想起他奶奶了。我嘴上要他注意方式方法,心裡卻贊許了。晚上我踅去他的宿舍,隔窗看見工友在給他敷藥。孩子被打了啊,手臂、肩背都是紫條條,那些人好狠。他讓工友們瞞着我,怕我難過。那時我真心疼啊,但我還得裝着不知道。

認識我們爺倆的人都說,我是把福享早了。孩子孝順,心眼好。隻要在一起吃飯,他總去食堂把炊事員的炒勺接過來弄點可口的,平時的衣物床單隻要髒了幾乎都是他搜去洗。病了,他給端茶倒水送飯;郁悶了,陪我說說鄉下那裡的山和水、人和事。逢年節,不時還奔幾百公裡去給父親燒香、壘墳,給奶奶帶物送錢。後來,先是有了關于他哥哥的消息,他帶了條煙去了三百多公裡外的勞改場探監,正兒八經地勸導他哥哥好好改造,早日出來一起去找妹妹。再後來,又傳來他妹妹的消息。他妹妹輾轉被賣了幾次,做小保姆、小工,十二歲被賣到了安徽廣德給人做媳婦,十三歲生了個女兒。我看過他妹妹寄來的一張照片,那張母女照,完全是一個大孩子抱着個小孩子啊,尤其那張木然呆滞的臉,令人心酸。那幾天我和兒子象過節似的高興,要知道,除了那牛,就數他和妹妹的感情好啊。兒子說,等攢夠了錢,他要去看妹妹。

我和兒子就這樣在這城市打拼着,難,但從沒有氣餒,盡管一路趔趄,卻總懷揣大大小小的念想,盯着遠遠近近的希望,奔個實實在在的日子。有想頭,人就有勁頭。幾年下來,鄉下的欠債還清了,我調換了機關,兒子安排在機關上做保安,收入和生活都穩定了下來。前年,兒子結婚了,就在機關上租了房子成了家,媳婦也是烏蒙山裡的人,鐵木真的後裔,蒙族。兩人的小日子有滋有味象模象樣。我也穿上了親家母給做的、二十多年沒穿上的烏蒙山人的毛邊鞋,很舒坦。自此,我感覺塌實了,我感覺我對得起他死去的爹了,心裡寬松不少。我說,兒子,你成家了,象個真正的漢子那樣,把日子給我過好了,早點給你爹和我生個孫孫,對你爹也有個交代,我就不再瞎摻和了,好好過去吧。他聽出了我的意思,急了,說:以前我沒了老人,很羨慕别人有老人,找着你後我就有了老人。過去沒條件,現在我有家了,可以孝敬你了,我們都商量好了的呀!小倆口都要哭了,我應了,從此告别食堂,端起派頭,一本正經地做起了“老人”。

骨肉團聚,這在幾天前還是渺茫模糊的事情,幾乎眨眼之間便成為了現實

奇了怪了,從插隊到現在,我和兒子的許多次的轉折竟然都是在秋季,人生是不是真有定數?又是一個金風送爽的秋天,自給小孫女做了周後,有關兒子家的喜訊就接踵而來。2002年吉祥啊!兒子家的骨肉團聚,幾天前還是渺茫模糊的事情,幾乎眨眼之間便成為了現實。我說,這麼些喜事都是我小孫女給帶來的。不管别人怎麼說,我是就這麼認定了。

兒子的哥哥因在獄中表現好,提前釋放了,他在回家前專程來了兒子家。這是個大個子,儀表堂堂,透着點書卷氣。光看外表,很難想象他竟然曾是兇惡的搶劫犯。許是這不光彩的曆史,他出言謹慎,有些自卑。交談中得知,他對日後的生活已經有了打算,除回鄉伺弄他們家的責任田之餘,還準備開一雜貨鋪。我自是表示贊許勉勵有加。兩兄弟見面沒說幾句話,就互通情況,談到了尋找妹妹的話題上了。我心裡一陣難過,就避開了去。

烏蒙大山中的知青兒子

沒想到,兒子遠在幾千公裡外的妹妹通過電話聯系上了,更沒想到的是,這個飽受不幸而性格倔強的苦命丫頭,竟然不管不顧地從安徽急匆匆趕了回來。那天,輕易不到辦公樓的兒子一下推開我辦公室的門,一個都做了爹的漢子竟激動得說不清其他話了,顫抖的聲音翻來覆去就是一句:我妹子回來了。回來了啊回來了,自打從鄉集市上被人販子拐走到現在,兄妹離散整整十年啊。有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都不忍再提及他妹妹的事,我怕看到他充滿期盼與失望交織着的臉,潛意識裡,我已經不抱希望了。不想再去描摹他們兄妹見面的情景,我怕落了俗套,亵渎了。夢想成真,全家喜氣洋洋,兒子成天咧着個嘴合不上。幾天後,兒子陪着妹子回鄉省親了,從欣喜中冷靜下來,我眼前浮現出了那個在安徽上國小的孩子盼望母親回家的場景,心,一下沉了下去。

兄妹三人一同從山裡回到了省城。在一天晚飯後的閑聊中,我提及了他們的母親,我認為要是他們的媽媽也找到了該有多圓滿。本來挺熱烈的氣氛一下冷寂了。我洞察到了他們的内心:他們恨他們的母親!可那親情又割也割不斷。我知道,我的話觸及了他們一直在回避的敏感的問題,使他們陷入了深深的沖突。他們這次回鄉省親,有鄉親說在他們兄妹背井離鄉期間,不止一次地看到過他們的母親,她不敢回村,僅止在村子對面的山上遠遠地眺望。和她說過話的鄉親,也多少知道了她的下落。鄉親說,她離開的時候都是哭着走的。命運真是捉弄人,兒子的母親與鄰省販牛人私奔後,沒多久也被賣到了安徽,并且與兒子的妹妹所在的縣相鄰,那麼多年竟然是與女兒咫尺天涯……。三兄妹在迎不迎他們的母親回來見面的問題上各置一辭,最後我說:過去你們不知道不了解尚可諒解,現在你們都為人父母了,知道兒女在父母心中的位置,也品嘗了作父母的艱辛,無論怎麼說,怎麼也無法改變的事實就是——她是你們的母親!終于,他們願意迎接母親回來見面,但表示,不叫她一聲媽。當晚,三兄妹都聚在我辦公室,撥通了電話,輪流與他們的母親通話,大多問的是随他們母親一同出走的小弟弟的情況,果然,他們沒有叫一聲媽,但我從他們眼神裡看出了複雜的情感流露。我接過電話說:在這邊的孩子都齊了,回來一趟吧,他們都想見見你。電話那頭隻傳來一句:“我就等着你這句話呀”,接着就是一陣壓抑不住的痛徹心腑的哭泣。

烏蒙大山中的知青兒子

兒子母親是夜間到的火車,那天我要他們都去接站。看他們整天坐立不安心情複雜的樣子,我好氣又好笑,我相信我能讓他們開口喊媽。這是一桌早已訂好了的接風酒宴,孩子們都先到了,一身農家婦女打扮的母親,低着頭畏畏縮縮地站在我身後,看桌子上首隻有一把椅子,我就等着他們在再加了椅子,才引他們母親入座。舉着酒杯,我說了很多。我說了那個窮困的年代那些難熬的日子;我說了養兒方知父母恩;我說了人非神聖孰能無過一輩子辛苦生活啟能步步合适?我說了羊羔跪乳雛鳥反哺;我說了親情說了責任說了寬容說了咱千年的百姓崇尚的那份品德……。然後我說:道理說完了,今天我要的就是當着我的面,一個不漏地對你們的母親敬一杯酒,叫一聲媽!否則我潑了這杯酒,親自送她回去。良心會讓你們作出選擇。冰山就這樣化了,坍塌了,一聲聲的呼喚與應答都掀起一陣感情的巨浪,當我把小人兒遞給這個有真正血親關系的奶奶時,她緊抱着孫女嚎啕了……。怕控制不了自己,我想走開,沒成,就端起酒杯,于是,我醉了……。

兒子的生活與以前一樣又不一樣了。兒子的母親回去了,那邊還有孩子、家庭;兒子的妹妹留下了,那邊又多了一個沒了母親的孩子和殘缺的家庭;兒子的哥哥在山裡的願望實作了,小店生意紅火,地裡莊稼茂盛……。同往常一樣,我和兒子依然面臨着總也沒完的問題,譬如小人兒的戶口入托上學……;譬如兒子他妹妹的工作、今後的生活……;兒子買了一輛二手摩托,下班就去外面“背人”(載客),他要給女兒攢學費……。我們很窮,但我們對眼下這淡泊實在而又溫馨的日子很滿足。這個世界啊,沒有完美,世界恰恰是因為了殘缺才美。好象是哪個哲學家說的?

每天,一到了吃飯的時候,辦公樓那回聲效果極好的走廊裡,都會傳來那讓人心裡癢癢的奶聲奶氣的“爺——爺”, 尾音還是向上一挑。人們此時都會露出會心的微笑,善意的打趣中,一切疲倦、煩惱與不快,都煙消雲散了,那是我的開心果來了。

烏蒙大山中的知青兒子

磅礴逶迤大氣質樸的烏蒙山喲,我感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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