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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之桓評《花衣魔笛手》|“殺死”傳說

《花衣魔笛手:傳說背後的歐洲中世紀》,[日]阿部謹也著,夏川譯,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21年8月出版,296頁,68.00元

Doch die er Schwelle Zauber zu zer palten

Bedarf ich eines Rattenzahns.

不過還需老鼠之牙齒

來破除門檻上之巫術。

—— 歌德《浮士德》

“饑餓的人們在火焰中燃燒,變成了灰燼,又變成了老鼠,成群結隊,追趕着美因茨(Mainz)主教,沿着萊茵河,直到賓根(Bingen),一座小島上的大廈。主教以為安全了,但最終還是被老鼠生吞。”十九世紀初的某個雨夜,電閃雷鳴,一位來自法國貝桑松的男孩在腦海中幻想着。“或者是被燒着的人們召喚來了老鼠作為幫手,吃了主教?”

維克多·雨果:《老鼠塔》(La tour des rats),1840或1847年;資料來源:https://www.maisonsvictorhugo.paris.fr/fr/oeuvre/la-tour-des-rats

幾十年後,在編号第二十封書信的末尾以及第二十二封的開頭,當年的小男孩再次回憶了遊曆萊茵河與老鼠塔(Maüsethrum/Tour des rats)的往事,并于1840或1847年在小牛皮上用石墨筆構圖,再用木炭棒、羽毛筆上色,完成了棕色與黑色交織的《老鼠塔》畫作。陰暗晦澀的風格,一度作為點綴,挂在其位于巴黎孚日廣場(Place des Vosges)二百八十平米的較高價的電梯大廈内。

巴黎孚日廣場掠影。圖 周之桓

這位畫家,曾經的男孩,就是大名鼎鼎的法國文豪維克多·雨果(1802-1885)。在十九世紀,十世紀美因茨主教哈托二世(有時也會被認為是一世)的傳說故事曾深深吸引着一些浪漫主義作家,除了雨果以外,還有德國的克萊門斯·布倫塔諾(Clemens Brentano,1778-1842)、費爾迪南·弗萊力格拉特(Ferdinand Freiligrath,1810-1876)。中世紀有關老鼠的傳說故事一度盛行,被老鼠生吞與戰勝鼠患這兩個主題交相輝映。正如雅克·貝希托爾德(Jacques Berchtold)所言(Des rats et des ratières : anamorphoses d’un champ métaphorique de saint Augustin à Jean Racine, Genève, Droz, 1992, p. 16),另一則同樣非常流行且形成對照的有關老鼠的傳說便是“哈默爾恩(Hameln,位于現今德國)吹笛人”的故事,也即“花衣魔笛手”的故事。擺在讀者面前的,便是日本著名學者阿部謹也的成名作:1974年平凡社出版、1988年築摩書房再版的《花衣魔笛手——傳說背後的歐洲中世紀》。

花衣魔笛手

“花衣魔笛手”的故事主要出自格林兄弟的《德國傳說》(1816年)。1284年,一位身着花衣的男子來到哈默爾恩,自稱能消除鼠患。村民答應支付酬金。于是他吹起了笛子,吸引着所有的老鼠,他走到附近的威悉河中,老鼠也跟着走到了水裡并淹死了。然而村民拒絕支付酬勞。6月26日,男子再次出現,扮成“獵人的模樣,面容恐怖,帶着奇怪的紅色帽子”(中譯本《花衣魔笛手》第8頁;下文簡稱《花衣》),再次吹起了笛子。孩子們被笛聲吸引,紛紛跟着魔笛手,一起走到了山裡并消失了。

花衣魔笛手用音樂吸引着老鼠,将它們帶入河中,解決了城裡的鼠患。不過,倘若失手,他很有可能就像美因茨主教哈托一樣,被老鼠圍攻,乃至生吞。但不管怎樣,這兩則有關老鼠的中世紀傳說都極為神秘而略帶血腥。

陰雨中的卡爾卡松(Carcassonne),位于法國南部,曾經的中世紀要塞城市,也是現今儲存最完好的中世紀古城之一;于1224年并入法蘭西王國。圖 周之桓

如今大多國内讀者已經了解到,兩百多則《格林童話》(Kinder- und Hausm rchen,1812年)的原版故事大多帶有陰暗的一面,并非如同迪士尼的再次創作,結局皆大歡喜。真實而殘酷的故事對兒童而言或許更具教育意義。而格林兄弟在四年之後以及六年以後出版的《德國童話》上下卷更是擴大了搜尋的範圍,收錄了五百多則德語地區與日耳曼的古老傳說故事。“花衣魔笛手”雖然在國内知名度不太高,但在鄰國日本,家喻戶曉。1995年享譽國際的日本動漫美少女戰士劇場版便以魔笛手誘拐兒童為主題:《劇場版美少女戰士SuperS》(美少女戦士セーラームーンSuperSセーラー9戦士集結! ブラック ドリーム ホールの奇跡)。此外在文學音樂作品中,該形象也被經常使用。阿部謹也便回憶,當他是國小生的時候(《花衣》第2頁)便為之着迷。當時日本初高中教材也都有收錄該故事(《花衣》第7頁)。

多年後,當阿部謹也踏上學術研究道路,在異國他鄉由于研究需要再次接觸到這則傳說的時候,如同普魯斯特的瑪德萊娜小蛋糕,過去的時光與兒時的遐想浮現到眼前。正如其所言,“背後像有一股電流經過”(第2頁)。這是一種對過去的感懷,也是作為一名曆史學家所感受到的激動。這部通俗易懂的小書不僅僅讓讀者了解到一則中世紀傳說的演變以及其背後可能的故事原型,讓廣大讀者跟随着作者,如同偵探般不斷去接近真相,體驗曆史研究的趣味性,更使得讀者體味到了十三世紀一座中世紀小鎮市民所由于丢失孩子所感受到的真切痛苦,“當接近那時産生這種悲傷、痛苦的庶民生活時,我們就超越了單純解密似的興趣或好奇心,直接觸摸到歐洲社會史的一角”;同時,不管是曆史研究者還是普通讀者,我們在閱讀該書的時候,都能感受到作者的另一層感慨:“在探索史實的方向上,越精細地進行曆史學式的分析,傳說越失去其固有的生命。”(241頁,254頁)

傳說的變容與其背後的歐洲中世紀

正如歌德《浮士德》是對當時流行的浮士德故事的提煉與文學再創造,花衣魔笛手的故事也經曆幾百年的發展,不斷變容與完善。作為曆史研究者,阿部謹也在面對花衣魔笛手這則傳說的時候,在二手參考文獻的幫助下,首先嘗試尋找傳說的母題。阿部謹也共找到三份最早的史料。第一份是哈默爾恩集市教堂的彩繪玻璃(《花衣》15頁),然而它在1945年空襲中被毀。所幸哈默爾恩的拉丁語國小校校長于1654年在其著作《從哈默爾恩離開》中抄錄了原教堂彩繪玻璃上的題詞(15-17頁)。第二份是1384年左右當地一本彌撒書《熱情》的題名頁上的一首詩。不過該書也失傳了,好在1761年,哈默爾恩的一位牧師在《市史內建》中轉錄了該詩(17-18頁)。第三份則是1430至1450年間完成的一份抄本。總之,三份史料都提到了有大約一百三十名孩子神秘失蹤。

巴黎聖禮拜堂(Sainte-Chapelle)的彩繪玻璃;聖禮拜堂由法王聖路易(Saint Louis/Louis IX,1226年至1270年)建造,建成于1248年,與格林兄弟所記載的“花衣魔笛手”的故事處于同時代。圖 周之桓

德語學者沃爾夫岡·維恩(Wolfgang Wann)将孩子失蹤的原因劃分了二十五種之多(《花衣》22-24頁)。正如文後所收錄的石牟禮道子的解說,如此複雜的傳說流變,在外行看來完全束手無策,而阿部謹也列出了以下目标(248頁):

第一,當時的哈默爾恩市,在孩子們失蹤的1284年 6 月左右處于什麼樣的狀态、面臨什麼樣的問題。1430-1450年左右,這些方面發生了什麼樣的變化?

第二,作為主角的 130 個孩子。探索中世紀城市中兒童的生活,從史料上看近乎不可能。是以,作者研究找尋孩子的父母,作為當時哈默爾恩市民階層的問題。

第三,另一位主角“吹笛人”。

在對各種假說分析完之後,阿部謹也探讨了中世紀底層人的生活,即“經濟上不能獨立,在城市内部最貧困的階層”(《花衣》96頁),如“匠人(Geselle)、學徒(Lehrling)、奴仆、雇傭勞工、日結勞工、婦女、貧民、乞丐、賤民等”(97頁)。而在底層群眾之中,品嘗到生活“最深痛苦的人”(108頁)是寡婦與孩子們。由于生活所迫,底層婦女無法養育被視為未來希望的孩子。阿部謹也援引了1532年德意志最早的刑法典《加洛林納刑法典》(111頁;原文誤譯為“加洛林”,當為“加洛林納[Carolina]”),如堕胎或殺害孩子會被處以極刑。如此嚴酷的律法讓人推斷,殺害孩子的案例不在少數。“中世紀的孩子在毫無保護的狀态下被扔到嚴酷的社會、自然環境中,在無法忍受重壓時經常做出現代人難以了解的行為。其中最有名的大概就是‘兒童十字軍’。”(118-119頁)從十一世紀末開始,歐洲便發起了持續兩百年多達九次的十字軍東征,由基督教士兵組成的軍隊希望從信仰伊斯蘭教的阿拉伯人、突厥人等手中收複地中海沿岸原屬于基督教信仰的地區,奪回聖城耶路撒冷并保護基督教朝聖者。這自然也影響到了兒童。當時艱苦的生活條件以及宗教信仰使得兒童盲目地結伴外出“冒險”。在阿部謹也看來,父母難以養育孩子的痛苦随着時間的流逝流傳了下去,一代代人銘記着生活所帶來的悲痛。“後代的人在各自時代的社會、思想狀态中接受這一傳說,根據内心的要求而改寫這個傳說。”(140頁)而由于流浪樂師的身份在近代早期以前被人們所排斥即歧視,加上學者們也用這種眼光看待他們,吹笛人便慢慢被引入了故事之中。(164頁)

“追尋傳說變化的方法隻要一個。即注釋諸種讨論、争議背後翻湧的各種人的動向,并評價在此之中的傳說變化。”(178頁)阿部謹也從近代早期的各種人物日記、碑文及教理問答等材料中将饑荒、瘟疫與吹笛人等元素聯系到了一起,在1565年左右成書的《席莫伯爵編年史》中,捕鼠人首次出現在了“哈默爾恩的130個孩子失蹤傳說”之中(191頁)。同時在歐洲各地,如巴黎、波羅的海小島、奧地利的科爾新堡等地也出現了“捕鼠人”(196頁)。正如德國學者斯潘努斯(Spanuth)所指出,“吹笛人”是将“捕鼠人傳說”與“130個孩子失蹤傳說”融合在一起的關鍵點。“吹笛人”與“捕鼠人”在“當時的身份制秩序中二者完全沒有差別”(205頁)。阿部謹也不僅僅跟随着當時最新的研究轉述給讀者,并加上自己的分析,來讨論傳說的變容,還展現了自己作為曆史研究者的人文關懷:

在社會底層呻吟掙紮的群眾的痛苦,如果用語言原原本本地表達出來就過于逼真,在出現的那一刻便被群眾認為是虛構的故事。正因為處于痛苦的深淵,是以群眾在無意識之中過濾苦難,以超然的形式将其濃縮在一則傳說中。(210頁)

“殺死”傳說的曆史學家

當讀者與阿部謹也一同進行着偵探遊戲,不斷接近着傳說真相的同時,興奮感也在最後變為了感慨。傳說在曆史學家的手中被抽絲剝繭,越接近真相,傳說也越接近死亡。正如開篇所引用的《魯迅詩話》,文人将原本來自于民間的詩詞占為己有,作為文人騷客的專利,久而久之,脫離了社會生活,越弄越僵。曆史學家也是如此,将傳說當作自己的研究,越接近真相,傳說也失去了魅力,最終“殺死”了傳說。但曆史學家還需要避免另一個陷阱。阿部謹也敏銳地提醒道:“将傳說作為群眾精神的展現而禮贊就會被政治利用,基于課題意識或者使命感高漲而進行傳說研究則使其成為教化群眾的工具,最終成為悲傷小醜。”(241-242頁)這似乎成了傳說與民俗研究乃至廣義的曆史研究的一大難題。無論是羅馬帝國晚期蠻族與民族大遷徙研究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德國盛行,還是法國學者對古代高盧的建構,都是如此。研究者們比拼才華,但“要打破這種難題時,才華是非常危險的工具”(242頁)。阿部謹也指出,或許隻有“完全沉潛于傳說的世界,不依賴知識,而是作為愚者來感受傳說變化的必然性”(242頁),不帶有任何自身所處背景所帶來的偏見,才能了解傳說的演變。做到這一點極難,而且自古有之。早在近代早期,十六、十七世紀以來,“哈默爾恩的吹笛人傳說”就被“作為教會和神學家教化群眾的手段”(232頁)。

斯潘努斯《哈默爾恩的捕鼠人——古老傳說的形成與意義》書影,圖檔來源:https://www.amazon.de/Rattenf nger-Hameln-Werden-einer-alten/dp/B004XPLF5C

在這一點上,作為一位早在1970年代就進入西方學術圈、研究西方曆史的學者,阿部謹也非常佩服一位德國學者:斯潘努斯(1873-1958)。1951年他以七十八歲高齡完成了博士論文《哈默爾恩的捕鼠人——古老傳說的形成與意義》(Der Rattenf nger von Hameln: Vom Werden und Sinn einer alten Sage)。他雖然“并沒有度過俗世十分認可的榮譽的一生”,一輩子都在一座小城擔任老師,幾乎“沒有享受過作為知識人的特權”(242頁),但卻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其所熱愛的事業中。斯潘努斯的博士論文是阿部謹也完成《花衣魔笛手》的重要參考著作,後者還為該優秀論文并未出版而感到惋惜。不過,根據筆者查閱的情況,斯潘努斯的著作至少在1969年便已再版(初版時間未知),阿部謹也可能并未了解到這一資訊。

從歐洲到日本再到中國

不管怎樣,日本當代最重要的曆史學者之一、上世紀七十年代便已聞名的阿部謹也的成名作終于被譯成中文與廣大讀者見面。雖然沒有大量詳實的注釋,并在再版之際似乎未跟進最新的研究成果,忽略了某些重要的學術著作(比如E. Liebs, Kindheit und Tod. Der Rattenf nger-Mythos als Beitrag zu einer Kulturgeschichte der Kindheit, München, Fink, 1986),但其分析條理清晰,盡顯中世紀史家處理抄本與檔案的紮實功底。難能可貴的是其有趣的文風,讓這本小書能廣受當時日本讀者的喜愛。這種娓娓道來且跨越幾百年的長時段研究,可能也受到了五六十年代盛極一時的法國年鑒學派的風格影響。除了個别翻譯的小問題,加上外文原文并未放在文中而是在書末,稍顯不便,讀者在字裡行間可以體會出版社與翻譯人在這本小書上所花的心血。而且譯者也補充了些許注釋,有助于讀者了解。對曆史研究者與廣大中文讀者而言,贊歎阿部謹也的同時也不禁感慨鄰國學者在研究西方史領域走在了前面。不過,學術日新月異,新的阿部謹也将會或者說已經不斷出現在東亞大地,或許現在正在閱讀此書的讀者你便是其中之一。讓我們去“承受傳說和自己之間無限距離的重負”(243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