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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說中也有曆史:“花衣魔笛手”中的曆史與虛構

提起“花衣魔笛手”,我們最先想到的或許是格林童話。故事裡,德國的哈默爾恩市正遭受鼠患。不知從何處來的吹笛人告訴市長,如果市民付給他報酬,他就幫忙驅趕老鼠。市長答應了。吹笛人的音樂把老鼠都引到了河裡,鼠患解除了。可是人們在擺脫鼠患後,卻用各種借口拒絕支付報酬。一年後,複仇的吹笛人又來到了哈默爾恩,這次他吹起笛子,帶走了這座城市的孩子們。2021年,日本曆史學者阿部謹也的《花衣魔笛手》有了中文譯本。在讀這本書之前,我以為花衣魔笛手的故事寓意是告訴人們要信守諾言,不能太吝啬。讀這本書之後我知道了:這個故事并非完全虛構,其背後是真實發生過的曆史事件。1284年6月26日,哈默爾恩有130個孩子失蹤了。

曆史學研究者為什麼會對童話、傳說或故事感興趣呢?阿部謹也與花衣魔笛手的相遇是巧合,也是必然。從大學到博士課程,阿部謹也的研究一直與條頓騎士團(日語中的名稱是德意志騎士修道會)有關。1964年,阿部謹也開始在小樽商業大學工作。他繼續做研究,可是當時日本沒有他需要的書和期刊。在與波昂大學的瓦爾特·胡巴茨(Walther Hubatsch)通信後,阿部謹也得知他要看的并非印刷史料,而是手寫的檔案。為此,他決定去德國訪學。後來,阿部謹也正是在查閱檔案時遇到了與花衣魔笛手有關的史料。

1969年10月,阿部謹也到了德國。他先在伊瑟隆(Iserlohn)的歌德學院上了兩個月德語課,然後到波昂拜訪胡巴茨。阿部謹也說他想研究中世紀晚期奧斯特魯達地區(Osterode,現在位于波蘭境内)的曆史。在胡巴茨的建議下,阿部謹也開始學習古文書學(diplomatic/diplomatique)和古書體學(paleography/paléographie),每周跟胡巴茨的助手一起上課。阿部謹也就這樣在波昂待了半年。因訪學時間有限,阿部謹也決定搬去哥廷根,直接看與課題相關的檔案。搬到哥廷根後,他每天上午8點半到12點去檔案館看史料。最初,很多内容都看不懂,阿部謹也覺得自己仿佛“獨自在檔案館的隔間裡與史料格鬥”。後來他找到了一種方法:先整體讀一遍,掌握大意以後再細讀。

1971年5月,阿部謹也正在讀有關奧斯特魯達地區的先行研究,忽然讀到“哈默爾恩的吹笛人可能是把孩子們帶到了這裡”,一瞬間他感覺自己被擊中了。這便是阿部謹也在曆史中找尋花衣魔笛手的開始。花衣魔笛手的傳說令阿部謹也心潮澎湃,他上午去檔案館看史料,下午去圖書館查資料。然而他周圍的人并不看好。阿部謹也的師兄當時也在哥廷根,他對阿部謹也說:“你搞這個研究,說不定就偏離正道了。還是别做了吧。”阿部謹也在哥廷根是作為曆史學研究者去檔案館查資料的,他覺得如果讓人知道他開始對傳說感興趣了,周圍的曆史學家肯定會大吃一驚。因為在當時的德國,曆史研究和傳說研究是兩個完全沒有交集的學科。阿部謹也在自傳中回憶道:“正是因為我離開了日本、在異國生活,我沒有被任何東西限制住,我也沒做什麼改變,就那樣子直接進入了問題的内部。”

阿部謹也對花衣魔笛手感興趣絕非偶然。有關花衣魔笛手的故事在曆史上如何成立的假說中有一種便是移民說,這個假說的背景正是阿部謹也正在研究的日耳曼東擴現象。1972年11月,阿部謹也把自己對花衣魔笛手的研究寫成了一篇文章,發表在《思想》雜志上。之後,他在這篇文章的基礎上繼續寫,1974年出版了《花衣魔笛手》一書。

本文出自《新京報·書評周刊》5月6日專題《中世紀星空下:阿部謹也的曆史之旅》的B04-B05。

「主題」B01丨阿部謹也的曆史之旅

「主題」B02-B03丨讓曆史邂逅現實:阿部謹也的曆史學之思

「主題」B04-B05丨傳說中也有曆史:“花衣魔笛手”中的曆史與虛構

「主題」B06丨在自己身上閱讀曆史:阿部謹也的社會史之路

「文學」B07丨 缪亞:從“馬”到普羅米修斯之詩

「紀念」B08丨 謝辰生:用一個世紀的生命,阻止文物古迹的湮滅

撰文丨栾穎新

《花衣魔笛手:傳說背後的歐洲中世紀》,作者:[日] 阿部謹也,版本: 一頁丨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年: 2021-8-1。

傳說如何在曆史中變化?

在《花衣魔笛手》第二部分中,阿部謹也讨論了該傳說在流傳中不斷産生變化的過程及其曆史背景,還介紹了關于這個傳說的既有研究。從這一部分,我們可以還原阿部謹也的研究過程。他對這個傳說産生了興趣,然後去查閱相關研究文獻,了解與傳說有關的假說和史料。而阿部謹也在撰寫本書時,按與之相反的順序寫。在第一部分,介紹與傳說有關的史料,再介紹關于該傳說的多種假說,分析傳說中的要素在曆史上是否可能;在第二部分,介紹傳說在若幹個世紀中的變化和學術史。正因如此,閱讀此書的快樂堪比閱讀推理小說。

花衣魔笛手傳說的主要變化發生在16世紀。1565年左右成書的《席莫伯爵編年史》記載了哈默爾恩的捕鼠人,該文本是最早把捕鼠人的故事與孩子失蹤的事件聯系在一起的文本。在此之前,孩子失蹤的事件被獨立記載,沒有提到捕鼠人。阿部謹也認為傳說在16世紀發生變化一方面與宗教改革、農民戰争引發的宗教、社會變化有關,另一方面與印刷術的發展有關。他認為這個本來在群眾之間流傳的傳說被知識階層加以改造,“将傳說的解釋變成對群眾的宗教性教化和精神性訓育手段”。阿部謹也還列舉了歐洲其他地方與捕鼠人有關的故事。他認為這些故事應該是獨立發展的,因為在中世紀鼠患一直是困擾人們的問題。

哈默爾恩城中“婚禮之家”的牆上裝飾有“澤德門德之戰”的紀念碑,有人認為這場曆史上真實發生的戰争催生了花衣魔笛手的傳說。

花衣魔笛手傳說的學術史與哥廷根有着非常深厚的關系。季羨林在回憶自己在哥廷根大學留學時的經曆時寫道:“文科教授的陣容,同樣也是強大的。在德國文學史和學術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格林兄弟,都在哥廷根大學待過。他們的童話流行全世界,在中國也可以說是家喻戶曉。”花衣魔笛手正是格林兄弟收集的傳說之一,借由格林童話,花衣魔笛手成了廣為流傳的故事。阿部謹也正是在哥廷根訪學期間開始研究花衣魔笛手的傳說的。

阿部謹也犀利地指出了格林兄弟收集民間傳說背後的時代背景,他認為格林兄弟搜集民間傳說和19世紀德國中世紀史研究的發展都與德國民族統一有關。要統一,必須要創造出超越各個邦國的差異的共通之物,以這個共通的東西作為德國統一的基礎。中世紀史研究是對德意志民族共通的過去的研究,民俗學研究是尋找德語圈群眾共通的生活方式的研究,兩者都服務于德國的統一。阿部謹也認為浪漫主義運動也算是其中的一環,特别是格林兄弟對古代傳說的搜集。

在哥廷根還有一位與這個傳說關系密切的人——海因裡希·斯潘努斯。這位老人在78歲時在哥廷根大學送出了名為《哈默爾恩的捕鼠人——古老傳說的成立和意義》的論文,并獲得最優等。1934年,哈默爾恩市計劃慶祝“捕鼠人傳說”650周年,委托斯潘努斯策劃一個相關的展覽。在策展的過程中,斯潘努斯搜集了很多與傳說有關的資料,由此開始研究這個傳說。斯潘努斯認為傳說發生變化的關鍵點在于吹笛人,在當時的身份秩序中吹笛人和捕鼠人都是流動的社會邊緣人。正因這兩者共同的屬性,捕鼠人的故事和孩子們失蹤的事件結合在了一起。

凱特·格林納威為勃朗甯《哈默爾恩的花衣魔笛手》(1910)繪制的插畫

阿部謹也解釋了花衣魔笛手的傳說流傳至今、一直有生命力的原因,他說:“不管在什麼地方,天災和人禍都不會斷絕,不管在哪裡,政府對平民的苦難都無動于衷。無名英雄根除群眾痛苦根源後,政府也不會合理地對待這些英雄,往往反将其定罪,由此生出的災害最終也必須全部由群眾承受。而且成人世界中生出的這種醜惡行為,屢屢由天真的孩子承擔責任。隻要人們平常也能體驗到這種‘現實’,這則傳說就有打動全世界人的力量。”

在曆史研究中如何使用傳說等看似不可信的文本呢?阿部謹也通過《花衣魔笛手》證明了看似不可靠的傳說背後也有史實。不論吹笛人或捕鼠人到底是誰,哈默爾恩确實有磨坊,有老鼠。1654年,曾任哈默爾恩一所拉丁文學校校長的塞缪爾·埃裡希寫了一本名為《從哈默爾恩離開》的書。埃裡希搜集了很多與這則傳說有關的資料,他在1643年就發現了這則傳說的核心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哈默爾恩的庶民鮮有機會記載自己的曆史,他們卻通過一種獨特的紀年方式銘記下了1284年孩子們失蹤的事件。從1284年以後,哈默爾恩的人們采取了一種新的紀年方式,用“孩子們失蹤後……年”來表示年份。正是這個不同尋常的曆法吸引了法國錢币學學者圖阿納。圖阿納問萊布尼茨其他地方是否有類似的曆法。萊布尼茨也迷上了這個傳說,他開始閱讀與這個傳說有關的材料。萊布尼茨認為這個傳說中有某種真實的東西。從此以後人們開始追尋這個傳說背後的曆史事實。阿部謹也的研究正是走在這條路上。

《貧民的孩子》,版畫,奧格斯堡,1539年。貧民無法養活孩子,在災荒來臨時經常被迫将他們抛棄,是以才會誕生《格林童話》中漢賽爾與格萊特兩個兄妹被抛棄進森林裡的暗黑童話。

“以地上的面包的名義”

花衣魔笛手到底是什麼人?阿部謹也開始查閱與流浪藝人有關的研究。城市内的貧富差距問題和花衣魔笛手故事中的流浪藝人,都與中世紀社會的等級觀念有關。這些人都是在社會中被差別對待的人。阿部謹也寫道:“對這個傳說的研究很大程度上打開了我的視野。在那之前,一提起曆史研究,人們隻會想到檔案材料,傳說、童話之類的東西肯定不在曆史學者考慮的範圍内。我并不是不知道當時的學術界有這樣的規矩。我覺得這個傳說真的非常有意思,不管怎樣,都想研究一下試試。于是,我就用曆史研究的方法研究了這個傳說,想試試看到底能做到什麼程度。”

《花衣魔笛手》堪稱阿部謹也對傳說的研究、對歐洲中世紀賤民的研究中影響最大的一本書。近十年來,研究歐洲中世紀史的日本學者的著作陸續被翻譯成中文,阿部謹也就是其中的一位。除了《花衣魔笛手》,阿部謹也的《中世紀星空下》《極簡德國史》也已經有了中譯本。此外,池上俊一的著作也有多本被翻譯成中文,如《法國甜點裡的法國史》《意大利面裡的意大利史》《圖說騎士世界》《曆史的基因》系列。河原溫、堀越宏一合著的《圖說中世紀生活史》也被翻譯成了中文。

多位研究歐洲中世紀曆史的日本學者的著作都被翻譯成了中文,但這些書多是他們在學術研究之餘寫的、面向大衆的科普讀物,我非常期待他們的學術著作也能被翻譯成中文。關于日本學者所寫的歐洲史著作的翻譯情況,正如夏洞奇在他為阿部謹也的《中世紀星空下》所寫的書評中說的那樣,“就常理而言,西學研究者不必通日語,而擅長日語者很少熟悉西洋史。是以,很難苛責本書的譯者。”中文譯本雖有小錯,但瑕不掩瑜。目前筆譯工作報酬很低,考慮到這個令人悲傷的事實,我們能讀到中文譯本已屬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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