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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懷明:重讀俞平伯《紅樓夢辨·紅樓夢底風格》(紅學經典重讀之三)

俞平伯的《紅樓夢辨》一書是新紅學的代表性成果,該書與胡适的《紅樓夢考證》在内容、觀點上有着内在的關聯和呼應,可以将其看作是一個整體。

苗懷明:重讀俞平伯《紅樓夢辨·紅樓夢底風格》(紅學經典重讀之三)

亞東圖書館版《紅樓夢辨》

全書分上中下三卷,其内容俞氏本人在引論中做過如下概括:

上卷專論高鹗續書一事,因為如不把百二十回與八十回厘清楚,《紅樓夢》便無從談起。中卷專就八十回立論,并述我個人對于八十回以後的揣測,附帶讨論《紅樓夢》底時與地這兩個問題。下卷最主要的,是考證兩種高本以外的續書。其餘便是些雜論,作為附錄。

由于學術個性與個人興趣及關注點的不同,該書與《紅樓夢考證》一文在研究對象、論述方式及行文風格等方面還是存在着較為明顯的差異。

與胡适純粹曆史性的考證不同,俞平伯的立足點在作品的藝術性,是以他的考證不僅注重内證,注重對本文的精細解讀,而且也注意考證與藝術分析之間的有效聯系。

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紅樓夢辨》的不少内容是胡适忽視或不願涉及的,比如後四十回内容文字的優劣、作者态度、作品風格等重要問題,兩人的著述由此形成互補。

《紅樓夢底風格》為中卷中的一篇,就内容而言,主要是從文學角度來探讨《紅樓夢》,即在中國古代小說發展演進的大背景下,探讨《紅樓夢》在文學上的獨特性,正如俞平伯所說的,“這篇全是從文學的眼光來讀《紅樓夢》”。

苗懷明:重讀俞平伯《紅樓夢辨·紅樓夢底風格》(紅學經典重讀之三)

青年時期的俞平伯

有意思的是,作者在文章一開頭,就提出一個有争議的問題,那就是對《紅樓夢》的評價。他認為“《紅樓夢》在世界文學中底位置是不很高的”,“應列第二等”。胡适也有類似的看法。這樣就構成了一個有意思的現象,胡适、俞平伯一方面認為《紅樓夢》在世界文學中的位置不高,但另一方面又研究《紅樓夢》,成為新紅學的開創者。

何以如此?胡适沒有說明,俞平伯倒是在文中說出幾條理由:一是《紅樓夢》的思想“并不能脫去東方思想底窠臼”,二是“其用亦不過破悶醒目,避世消愁而已”,三是“以全書體裁而論,亦微嫌其繁複冗長,有沖突疏漏之處,較之精粹無疵的短篇小說自有差別”。

因為上述幾條理由,是以“《紅樓夢》性質亦與中國式的閑書相似,不得入于近代文學之林”。應該說這幾條理由主觀性較強,有可議之處,不能認同者也相當多。

苗懷明:重讀俞平伯《紅樓夢辨·紅樓夢底風格》(紅學經典重讀之三)

《紅樓夢辨》版權頁

稍後吳宓、李長之、李辰冬等用比較文學的視角研究《紅樓夢》,将其與英美文學進行橫向比較,得出的則是不同的結論。結合當時的時代文化語境來看,俞平伯和胡适都是持進化論的觀點,覺得中國文學較之外國文學落後,因而不肯給予太高的評價。

需要指出的是,俞平伯的看法後來有所變化,在根據《紅樓夢辨》修改而成的《紅樓夢研究》一書中,他删去了這些内容。

俞平伯說過《紅樓夢》在世界文學中位置“不很高”,列“第二等”後,随即又表示“極喜歡讀《紅樓夢》,更極佩服曹雪芹”,“雪芹卻不失為第一等的天才”,“在現今我們中國文藝界中,《紅樓夢》依然為第一等的作品”,對《紅樓夢》又給予了很高的評價。

苗懷明:重讀俞平伯《紅樓夢辨·紅樓夢底風格》(紅學經典重讀之三)

《俞平伯全集》

他指出《紅樓夢》是一部帶有自傳色彩的小說,為忏悔而作,因而具有寫實的風格,“《紅樓夢》作者底惟一手段是寫生”。

書中的人物,他認為“都是極平凡的”,“凡寫書中人沒有一個不适如其分際,沒有一個過火的;寫事寫景亦然”,比如賈寶玉,作品既寫其優點,也寫出其缺點,其他人物也是如此。這些都打破了曆來小說的窠臼,是曹雪芹的藝術創新。

對《紅樓夢》一書的性質,他界定為“是一部極嚴重的悲劇”,且評價很高:“這半部絕妙的悲劇,為我們文藝界空前的傑作。”至于後四十回,他基本持肯定态度:“高鹗補書底動機,确是《紅樓夢》底知音,未可厚非的”,認為後四十回延續了原作的悲劇。

苗懷明:重讀俞平伯《紅樓夢辨·紅樓夢底風格》(紅學經典重讀之三)

俞平伯書《紅樓夢題詞》

俞平伯将《紅樓夢》悲劇的特點概括為“怨而不怒”,并将其與《水浒傳》等小說進行比較,認為能做到“怨而不怒”的小說,隻有《紅樓夢》。這一特點避免了作品的膚淺直露,加深了深厚的内涵。

上述這些觀點在近百年後的今天來看,似乎很平常,但在索隐派紅學盛行的當時,則顯得特立獨行,有着正面的導向作用。至于其價值及其在後世的影響,隻要看看用階級鬥争圖解《紅樓夢》的時長和流行程度,就不難展現。

總的來看,包括本文在内的《紅樓夢辨》解決了一些問題,但也提出了一些問題,給後人留下了很大的思考空間。雖然在立論前提上與《紅樓夢考證》有着内在的關聯和一緻性,但其獨特的學術價值則是無法取代的。

苗懷明:重讀俞平伯《紅樓夢辨·紅樓夢底風格》(紅學經典重讀之三)

《對于石頭記索隐第六版自序的批評》

以前人們往往把胡适等人開創的新紅學稱作考證派,這顯然是有偏頗的,它忽視了俞平伯紅學研究的成就和意義。缺少俞平伯的新紅學注定是不完整的,也是不公平的,在當下學界反思紅學、渴望突破的期盼中,對俞平伯的強調無疑具有一定的啟發性。

從研究方法上來講,《紅樓夢辨》無疑是胡适之外另一種研究典範的樣本,它将考證與藝術分析有機、有效的結合起來,考論兼備,可以說是對胡适研究方法的補充或修正。這種方法更為契合《紅樓夢》研究的初衷和實際。

苗懷明:重讀俞平伯《紅樓夢辨·紅樓夢底風格》(紅學經典重讀之三)

俞平伯題贈阿英《脂硯齋紅樓夢輯評》

也正是因為俞氏可貴的藝術眼光,他才有可能及時發現自傳說的疏誤,并不斷進行調整和修正。也許是胡适影響太大的緣故,俞平伯的這一研究趨向未能在學界得到應有的重視和積極的回應,在很長的時間内形成考據之學取代紅學研究的局面,這不能不說是紅學史上的一個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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