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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惠萍聊托養:把自閉症人士集中在一起生活是“死路一條”

田惠萍聊托養:把自閉症人士集中在一起生活是“死路一條”

大米和小米·探路中國自閉症人群的融合與幸福,系列報道第三篇——田惠萍。

田惠萍的名字,在自閉症江湖似乎不用再多言。90年代赴德留學的進階知識分子,《海洋天堂》的原型,中國第一家自閉症服務機構星星雨的創始人,楊弢的媽媽。

30年來,她大大方方帶着楊弢出現在各個公衆場合,去演講,去旅遊,用行動向社會宣布“有一個孤獨症人在身邊的生活,真好!”

有人了解,有人不了解,但田惠萍從不在意,對她來說,最重要的事情是,珍惜生命的可貴,倡導生命的尊嚴——這是每一個心智障礙人士都應該享有的權利。

01

如果明年我不活了

這就是我的遺言

大米和小米:最近生活裡有沒有一些新的觀察或者特别的經曆?

田惠萍:我認為這是我生命最後的美好時光,而且特别美好。 一個同齡好閨蜜感慨,我們都是奔70的人了,都老了怎麼樣?如果一定要說,我就覺得老了真好。 一個是不用早起床,我上大學一直到我退休,都是不能原諒自己起晚床,現在想睡到什麼時候就睡到什麼時候,我經常12點才起床,下午2點給朋友們發早安和早餐照片,這就是老了。也還沒有老到不能動,是以這是我生命過了就沒有的時光,簡直是覺得天堂一般。因為我努力過了,現在允許自己懶散,允許自己慢下來,沒有那種焦慮。

去年夏天,有一位中年女士,在我看來很年輕啦,到我們家辦點事,聽說有個花園,就想去看看,特别逗,其實花園就10平米,她走一圈,就隻說了一句話:“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重複了三四遍。

幾十年前,我還以為完了,怎麼這麼倒黴,弄上這麼個孩子,這一輩子算是完了。現在回想起這些,我覺得都特别可笑。但是,最終幾十年之後,我活成了别人眼中的生活,對不對? 但以我這個年齡、中國第一代拿到自閉症診斷書的家長來說,覺得生活是每個人的生活,你怎麼對待生命,生活就怎麼對待你。 楊弢是我生活美好豐富精彩的重要因素,不是全部,也不是唯一,但是有一點很重要,他不是幹擾。正是因為有楊弢這樣一種生命形态的存在,我沒有浪費過生命的任何時間,年輕時候沒有浪費過,現在也沒有浪費。 回想一下,我想其實正是楊弢成就了我,讓我活得跟任何人都不一樣,恰恰因為他的與衆不同,是以我也活得與衆不同。沒有楊濤,我不可能今天有這樣的對自己的生活有這份滿意度的,我不想活得平庸。 是以,我想祝福所有的自閉症家庭,你們到我這個年齡的時候,也能跟我一樣,覺得這一輩子值了。做到這一點,就是認真地培養你的孩子,不是說把他培養成不是孤獨症,而是讓他在正确價值觀守護當中,成長成一個健康的、行為幹淨的、情緒平靜的、有适應力的、健康的自閉症人。 我的兒子是一個健康的、精彩的、凱納自閉症人,我是一個活得健康、走在正道上,是以幸福的自閉症人的家長,明年如果我不活着了,這就是我的遺言,希望晚輩們,都能像我和我的兒子今天這樣生活得安詳幸福、美滿知足。

注:凱納自閉症即典型自閉症,凱納為1943年第一個給自閉症命名的醫生。

大米和小米:在家裡,你和楊弢的一天是怎樣渡過的?

田惠萍:他享受早飯,我就是享受做早飯和享受與他共進早餐。然後,我就做家務,他是我的助手,因為我的腰不行,不能彎腰拿東西,不能持重,是以他就被我呼來喚去的。 像現在馬上要到春天了,要是沒有弢弢,我都走不進春天,為什麼? 因為我的儀式感很強,春天要來了,我們家所有的花盆都揭開,要松土了,換盆了,但我搬不動,這些都由弢弢來做。每天,我總有忙的,他都在幫,包括我做飯,我這鍋裡邊裝的水都要他給我從水池端到竈上,從竈上端下來,因為我有障礙,我的腰椎特别不行,弢弢是我的腰,我的肌肉,我的臂膀。

田惠萍聊托養:把自閉症人士集中在一起生活是“死路一條”

田惠萍家中的陽台

現在我覺得,好像我對他的需要,都已超過了他對我的需要。 他閑着沒什麼事時,就在沙發上坐着躺着聽音樂,他就自己想起什麼就樂了,過一會兒坐不得勁了,他會跑到廚房看,那意思就是說你該做飯了。有人問他喜歡什麼,他說喜歡吃,還有就喜歡看媽媽做吃的,就這兩樣。 吃完早飯以後,我平均有三個小時忙得坐不下來,忙得一塌糊塗。這個過程當中,弢弢是我的重要的助手。彎腰的事沒有他,我都不能幹——衣服放進洗衣機,從洗衣機裡拿出來;吃完飯的碗放進洗碗機,從洗碗機裡拿出來。我們家非常漂亮的秘密花園,沒有他,我啥也搬不動,我什麼都搬不動。比如說今天我買的五斤紅豆到了在門外面,快遞收到我出去一看5斤,我就得等弢弢起床來,然後把它抱進來,就這麼簡單。 每天忙完早飯,當所有東西都收拾完了以後,我就開始設計午餐,設計第二頓飯,要怎麼擺盤,怎麼漂亮,用什麼容器裝擺上去怎麼好看什麼的。自己一高興了,就趕快邀朋友,我有自己的交往,不會因為他減少我自己的生活愛好。 我們兩個人就是這樣很平靜。一到了晚上,我們家有燭光、有燈光,然後我找點電視電影看看,他是無所謂,你放什麼他都這樣,但是他有一個很大的享受,就是要我給他拿零食吃,就這個遞給他的動作,他很享受你遞給他吃的過程。 這是他很享受的一個時光,但是零食帶給我帶來太多困惑,因為我給他吃,我就一定要吃,這個對于我控制體重不好。 平靜生活的前提是,弢弢生活大部分自理,我給予的支援和輔助都是某一個環節,比如他刷完牙以後,牙刷我要幫他沖一下,否則第二天就硬了,因為他最後牙刷上的牙膏總沖不幹淨。

02

37歲的楊弢走進中年

他的變化和準備

大米和小米:楊弢也慢慢步入中年了,你感覺到他有哪些變化?

田惠萍:就是減肥,年輕的時候,他怎麼吃都不胖呢。你看到現在他的肚子圓滾的。 他是什麼都愛吃,什麼都吃,是以我有挑戰,從飲食健康來說,我不是一個客觀的專業工作者。作為當媽的,有一點你很難控制,你總是喜歡怕孩子餓着。

比如說昨天晚上,我做他特别愛吃的荞麥面,弢弢從下午就開始高興,他看我做配菜就知道吃什麼了,晚上盛了三大碗,你說到第三碗的時候是不是應該不要讓他去盛了?第三碗他肯定太多了,這對我是個挑戰,就是我一定要理性。

大米和小米:他是怎樣跟着學做家務的?

田惠萍:首先扔垃圾,我這邊切剝了蒜皮,隻要遞給他就給我分類,放得非常好,我就不用自己轉過來轉,我這腰我也不得勁。我切了什麼都給他,摘豆角,端水,端鍋,這些他都能打下手。 所有都是日積月累的,他的生活面對什麼問題,當課題來塑造和建立他的行為,實際上是我和他共同越過一關又一關的。

大米和小米:會感受到楊弢在幫你的時候,其實他也很有多快樂。

田惠萍:當然了,他知道做飯就有好吃的,他的世界所有的目标就是能得到吃的。是以假如我要懲罰他,就是剝奪他吃的機會,他就知道下次不該怎麼做。

大米和小米:是以,他的自理能力到了現在也還在不斷地提高。

田惠萍:你不要問我他30歲40歲的時候怎麼樣,要看他3歲4歲的開始是怎麼做的?13歲14歲時候做了什麼?他身邊的人和他一起做了什麼?不是所有人都會像楊弢今天這樣成為我生活的幫手,成為一個優雅、自律、自控力超強、有耐心、行為極其幹淨、沒有任何問題行為的人。 要成為這樣一個自閉症中年人,是他整個成長的過程,必須是0錯誤,就是身邊的人跟他在一起互動的時候都不能犯錯誤,因為你所有的錯誤的做法對于孩子來說都是在剝奪他進步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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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惠萍和楊弢在國外旅行

03

楊弢的未來

人,事,錢都要做好

大米和小米:楊弢未來的照料安排,除了信托以外,還做了哪些準備?

田惠萍:他本人做不到的事,需要依賴一個體系。包括白天的生活,夜間住宿的生活,他去哪裡、做什麼、誰為他來組織安排。

比如楊弢的個人衛生,并不需要有人給他洗臉、刷牙、洗澡、換衣服,但他又不能夠完全不依賴别人完成全部環節,比如剛才說牙膏洗不幹淨。 每一個人的需求不同,是以一定要為他量身定制照料體系作業,而這個體系不依賴于個人,沒有一個人能一輩子的承擔,更不依賴于是否這個人是不是好心的、善良的、有愛心的,它依賴是一個體系的運轉。那麼安排整個事的是一個監護人團隊,還有一個是成本,就是錢。 對楊弢來說,白天要去哪兒,比如說星星雨就有一個成人項目,白天可以到這裡,就不依賴于我了,錢就是剛才提到的信托。 肯定要留一筆錢,但這個錢由誰管?如果說楊弢的照料者,同時擁有了對他錢财的支配,這裡邊就有了不安全因素。以前我聽過一個故事,哥哥是自閉症,妹妹是監護人,家長去世給哥哥留了錢,原來安排送到一個地方每個月4000塊錢,但是妹妹後來不斷苛刻,隻願意支付幾百塊。其實這種方式對妹妹也是殘酷的,我有個哥哥就一定要照顧嗎?連說不的權利都沒有,這是不公平的。是以說監護權,監護人和财權一定是分開的。 我很高興做了信托,等于這麼說吧,弢弢有了一個自己的财務公司,至于将來什麼錢能怎樣給報帳,我遺囑裡邊寫得非常細。

大米和小米:其實為他準備的是一整個系統。

田惠萍:建的是微體系。我是10年前在構造,我從來沒有想過把楊弢托付給任何一個人,而是一個團隊,當然都是熟悉楊弢的人。我就一開始這樣想,但是原來民法沒有規定,還是很難實作,現在《民法典》可以有遺囑監護人,我就可以去委托監護人團隊,團隊的名稱叫楊弢生活助援團。 從楊弢被診斷之後,我就在想我不能死,一定要安排,我遺囑第一版都是在10年前就起草的。有這麼一個孩子,對生活什麼都不能馬虎,生命出現意外是有機率的,是以不能說我還年輕,我還可以。 現在我都安排好了,我甚至覺得,别活太久,因為我那個計劃實在是太完美了,我如果一直活着就不能實施。

田惠萍聊托養:把自閉症人士集中在一起生活是“死路一條”

田惠萍簽署信托現場

04

把自閉症都聚集到一起

這種做法要避免

大米和小米:現在也會有一種觀點認為,自閉症人很難完全融入社會,不如一起找個地方生活,大家互相了解,接納度也很高,你怎麼看這種觀點?

田惠萍:我們看一下世界的範圍,沒有國家這麼做,是因為這是“死路一條”。

那個地方除了自閉症人有沒有普通人——普通人有沒有權利去過沒有自閉症人的生活?這對普通人的權利是不是一種侵犯?

因為我的孩子這樣,我也得與世隔絕,這是死路一條。

你一定要知道這個世界在發生什麼文明,在做什麼。融入社會不代表所謂的像你我一樣才能叫融入,盲人、聾啞人,都有他的方式在這個社會中生存,難道因為他看不見、聽不見,就要把他關到一個什麼地方嗎?

是以說,所有把這種有特殊需要的人單獨隔離的做法,是全世界都在避免的概念,而這種項目也從來不會找我,他們知道找我我就會罵他們。

生命有什麼它不能成為我們社群的一部分?我帶着兒子在國外旅行,我說我兒子是自閉症,人家都回應我“高中班上有一個阿斯伯格人”、“當年幼稚園有一個同學是自閉症人”“鄰居是自閉症人”……

是以怎麼了我們就要把他們單獨隔離起來,你怕什麼?作為家長我們隻有一個權利,去跟社會呼籲,讓他們跟我們一樣有尊嚴,而不是說帶着他們離開社會,然後你自己的人生呢?我們的人生沒有權利豐富多彩,沒有權利有個性嗎?我最後的強大就在于楊弢成為了我個性的支援者,我沒有因為他泯滅了自己。

我一直在想,什麼時候,當每個人回想起來中學時,班上有一個唐氏同學,同桌是一個阿斯伯格的時候,社會才算是真正進步了。

田惠萍聊托養:把自閉症人士集中在一起生活是“死路一條”

2020年田惠萍和楊弢在太平洋海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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