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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春時節鳥聲稠

作者:卓然(山西省晉城市作協名譽主席)

又是三春時節,村裡的鳥兒又該高唱它們最熱烈的季歌了。

鄉村三春是詩,是畫,是辛棄疾的《鹧鸪天》:

陌上柔桑破嫩芽。東鄰蠶種已生些。平岡細草鳴黃犢,斜日寒林點暮鴉……

讀辛棄疾的詞,感覺就是在讀鄉村三春。

其實,鄉村三春也是一座金色的音樂廳。聽衆或站在老槐樹底下,或站在離辘轳不遠的柿樹蔭裡,看柿花噗噗落地,看杏花細細飄風,聽曼妙歌聲,聽好鳥唱好音。

鄉村的鳥兒一年四季無不歡歌,而三春鳥兒的歌聲更婉轉,更清脆,更清新,更清純。如“河水清且漣猗”,也如“零露漙兮……清揚婉兮”“零露瀼瀼……婉如清揚”……

鄉村鳥兒多,也如江東子弟,劣衿少,才俊多。諸如啄木鳥、杜鵑、黃莺、喜鵲、燕子、麻雀、鴿子、布谷鳥、紅嘴鴉、鐵棒槌、灰喜鵲、雉雞、石雞……

人們聽着鳥兒的歌聲,也不忘擡頭看看老牆上那些文字:《萬花燈》《節節高》《慢流》《大泣顔回》《柳春景》《葡萄架》《收江南》《大開門》《小開門》《紅繡針》《石榴花》……其中還有一阕《憶江南》,似乎并不合轍,也缺了字,試着補上去,大概是這樣的:

水龍吟,盡在藿谷洞。青鼓下山鬧端陽,五馬馱來五福榮。打雁風入松。

醉太平,踏青小桃紅。柳春景好戲牡丹,緊流慢流不相同。招軍武夜城。

三春時節鳥聲稠

四川省德陽市雙東鎮凱江河畔菜花黃。尹文忠攝

三春時節鳥聲稠

貴州省榕江縣濱江公園内鳥語花香 新華社發

三春時節鳥聲稠

湖南省龍山縣,花兒開放,引來小鳥“鬧春戲花”。新華社發

三春時節鳥聲稠

福州西湖公園,一隻小鳥在枝頭停留。新華社發

字寫得并不整齊,也不是一個人寫的,也不是一個時代寫的。有用墨寫的,有用木炭寫的,也有用紅土或老石灰寫的,什麼字型都有,說是字,又像是畫,水墨一樣,濃的,淡的,像霧,又像煙。把一堵堵老牆弄得越發古老、蒼涼,任春風刮來刮去,卻總是那麼安靜。外路人經過小鎮,總要駐足看看,卻又看不明白。真不知道前頭走的那些人都想些什麼,總是奇奇怪怪的。

和哥說,老牆上那些文字,都是鄉村音樂會的曲牌,都是前人記憶中的往事。往事既然不可以淡忘,就把歲月的痕迹塗抹到大牆上,成為鄉村一代人又一代人的心靈背景。

和哥說,鳥兒的歌聲,無論在記憶中,還是在現場,都永遠那麼好聽。清晨,你連窗戶也不用推開,清脆的鳥聲便會飛到屋子裡來。傍晚,對着夕陽,隔着簾兒,幾聲鳥鳴,會帶你進入安谧悄靜的黃昏。

和哥是我的鄰居,一個鄉村文化人。

和哥說,鳥兒是三春最好的歌手,它們善于獨唱,善于對唱,善于大合唱,更善于多重唱,即所謂百鳥争春。鳥兒的歌唱驅散了鄉村生活的黯淡、愁苦和寂寥,給如常的日月增添了層層生機和光輝。正如古人說的:“三春桃李本無言,苦被殘陽鳥雀喧”。

鄉村如果沒有音樂,沒有鳥聲,亦如“披褐守長夜”。

從古至今,鄉村人對音樂情深,對鳥兒情深。他們把那些曲牌寫在藿谷洞的大牆上,以拙澀的文字小心翼翼地給予保護,他們用善良與米粒兒保護會唱歌的鳥兒。過年過節,人們總要往房坡上扔些馍塊什麼的給鳥兒;在地頭吃飯的時候,不管桶裡的飯菜夠不夠吃,也要撒一些給鳥兒;下柿子、打棗兒,也一定要在樹上星星點點留幾個給鳥兒;收獲谷子的時候,留下幾個谷穗給越冬的鳥兒;冬季下雪的時候,人們都會抓一把紅高粱或者金黃的谷米,撒在樓視窗的窗台上,盼着饑寒中的鳥兒快快來……

“勸君莫打三春鳥,子在巢中望母歸。”鄉村人以悲憫的情懷,保護會唱歌的鳥兒。

鳥兒一聲,三春生輝。

黃蟲兒

站在早春的田野上,行走在早春的溪畔澗邊,你會聽到一聲又一聲清麗的鳥鳴:“黃蟲兒黃蟲兒哥哥哩!……黃蟲兒黃蟲兒哥哥哩!……”

黃蟲兒的叫聲真好聽,音色是嫩黃的,仿佛柳樹剛剛吐出來的新芽。“黃蟲兒”是鳥兒的名字,這鳥兒天下著名的另一個名字是你熟悉的,也是經常在詩文中讀到的,它叫黃鹂。但在我們村子裡,并沒有人知道這鳥兒還有這麼一個好聽的名字,隻覺得它口口聲聲叫“黃蟲兒”,叫得自然,樸實,真誠,我們也覺得格外親切,熨帖,知心着意。

有人說我們把黃鹂叫“黃蟲兒”太土氣,和哥卻說,那正是我們鄉村的書卷氣。

和哥說,《詩經》裡它也叫“黃鳥”,詩三百零五篇,以“黃鳥”作題的就有兩首,一首是《詩經·國風·秦風·黃鳥》,一首是《小雅·鴻雁之什·黃鳥》。除了《黃鳥》,還有《葛覃》《凱風》《綿蠻》,十多處地方都說到了黃鳥:“交交黃鳥,止于棘”“黃鳥黃鳥,無集于穀,無啄我粟”“黃鳥于飛,集于灌木,其鳴喈喈”“睍睆黃鳥,載好其音”“綿蠻黃鳥,止于丘阿”。還有“倉庚”,也是黃鹂的雅稱,《詩經》裡的《東山》《出車》《七月》裡,都有倉庚的小小身影。

我們的跛腿和哥,會時常抱一本《詩經》,拄着拐棍,來到我們家的院子裡,坐在我們堂屋的廊腳上,翻開《詩經》念起來:

春日載陽,有鳴倉庚……

倉庚于飛,熠耀其羽……

倉庚喈喈,采蘩祁祁……

和哥說,曆史發展到唐宋,“黃鹂”這個飽富詩意的名字,方才走進唐詩宋詞。比如杜甫的“兩個黃鹂鳴翠柳”,比如秦觀的“黃鹂又啼數聲”。

然而,《詩經》并沒有遠離我們,古老的風尚依然流轉在我們的鄉村,我們世世代代依然呼叫“黃蟲兒”,依然學着黃蟲兒唱“黃蟲兒黃蟲兒哥哥哩……”

村裡還有人說,“黃蟲兒”就是宋仁宗,身邊總有個保駕的忠良臣“鐵面包公”。它的名字叫“鐵棒槌”,渾身黢黑,黃蟲兒飛到哪裡,鐵棒槌也飛到哪裡,一黃一黑,一個主兒,一個保镖,總是如影随形。黃蟲兒在柿樹蔭裡唱一聲“黃蟲兒黃蟲兒哥哥哩”,鐵棒槌就在近處的核桃樹蔭裡唱一聲“得兒兒哩!得兒兒哩!”一唱一和,美妙的音韻,如玉玦撞擊一般好聽。

黃蟲兒不但喜歡唱美聲,巢也築得巧奪天工。它們銜來各種毛發細草,盤結成一個圓圓的球形,用纖細如發的絲繩兒把球巢吊起來,吊在柿樹或者核桃樹遠揚的柔枝上,四面八方,綠葉層層,任是帶毒的蟲蟻蛇蠍百般刁鑽也難侵擾。圓圓的小巢旁邊開個口子,就像喬布斯标志性的蘋果上那個小缺口,說是窗,也是門。早晨,黃蟲兒依着門啼叫一聲:“黃蟲兒黃蟲兒哥哥哩!”不遠的樹蔭裡,便會立即應出一聲:“得兒兒哩!得兒兒哩!”把一個水汪汪的早晨,叫得又和平,又甯靜。

水鸪鸪

水鸪鸪,就是我們常常說的斑鸠。

《詩經》雲:“維鵲有巢,維鸠居之”,這個“鸠”就是斑鸠嗎?就是我們要說的水鸪鸪嗎?

在村子裡,一般人很少叫斑鸠,也根本不知道有“斑鸠”這樣一個名字。我們隻知道“水鸪鸪”,但我們卻不知道應該叫“水鸪鸪”還是“水姑姑”。母親說,叫“水姑姑”吧,親切。和哥卻說,應該叫“水鸪鸪”,是“山深聞鹧鸪”的“鸪”。識字比和哥還多的六爺說,不應該是鹧鸪的“鸪”,它會說“行不得也哥哥”嗎?六爺說的似乎有道理。他說,明朝詩人丘濬寫過一首《禽言》,第一句和最後一句都是模仿鹧鸪的叫聲的:“行不得也哥哥,十八灘頭亂石多。東去入閩南入廣,溪流湍駛嶺嵯峨,行不得也哥哥。”

我确實沒有聽到過水鸪鸪叫“行不得也哥哥”,但我還是願意同意和哥說的,是以在我的筆下就永遠是個“水鸪鸪”。但從内心講,我更同意母親說的“水姑姑”,在我暗自呼喚它的名字時,我總是想着“水姑姑”,能感到一種親切,似乎每個文字都有溫度。水鸪鸪在我們屋頂上“咕咕”叫的時候,好像是在與我們訴說家常。它以褐色為主色調的一襲“布裳”,頭上蒙的那一方染有葡萄酒色的灰褐頭巾,以及脖子上圍的那條細碎的藍花花圍巾,都是那麼樸實自然,既不奢華,也不黯然。

無論雌雄,水鸪鸪都是一樣的毛色,你很難厘清楚哪個是雄鳥,哪個是雌鳥。但相處久了你便會知道,雌鳥會時常把脖頸縮到圍巾裡,安靜地卧在屋脊上打盹兒;雄鳥卻一刻也不安靜,它會不停地在屋脊上走來走去,圍着它的妻子,“咕咕”叫着兜圈子。當它好不容易安靜下來時,便像一個哲學家在思考嚴肅的哲學命題,嗓子裡不停地咕咕哝哝,仿佛在擔心世界失去和平,擔心生活沒有了甯靜。

水鸪鸪和鴿子都屬鸠鴿科,形體相似,隻是羽毛顔色不同,它沒有鴿子漂亮,也沒有鴿子那種王者氣質。鴿子挺着胸脯,顯得氣派,很高貴,不管是在屋脊上行走,還是在人家的樓視窗信步,都有龍行虎步的威儀。相比之下,斑鸠就顯得有一點庸碌,像是貧苦家庭出生的窮孩子,好像世界從來就沒有它的份兒。飛翔的時候,鴿子翼翮矯健,藍天之下,一翅千裡;而水鸪鸪隻會從這棵樹上飛到那棵樹上,從這家屋頂飛到那家屋頂,永遠低個頭“鸪鸪”低叫。按我大嫂的說法,像是一個低頭媳婦,過于溫柔以至于窩囊,沒有出息,永遠上不了“志書”。我不滿意大嫂的說法,就說,難道水鸪鸪還比不了麻雀嗎?大嫂說,麻雀雖小,五髒俱全,1958年還上過榜,曾經是“四害”之一呢,是以也算上了志書。

不管大嫂怎麼貶低水鸪鸪,我卻始終看好它們。水鸪鸪是村子裡最勤快的歌手,年末,水鸪鸪歇業最晚,随着爆竹的炸響,它們的叫聲才會沉入歲晚之夜;大年初一,除了喜鵲,人們随處都能聽到水鸪鸪的新年祝福。水鸪鸪沒有四季,沒有節候,不分陰晴雨雪,它們始終都在唱。

随着鄉村的日子悠悠過去,我漸漸長大了,也漸漸聽出了水鸪鸪的心音。水鸪鸪的叫聲并不怎麼清麗,也不怎麼婉轉,有一點兒低沉,但卻渾厚、質樸、柔軟、綿弱、圓潤,像是從戰火紛飛中逃出來的一位小樂手,在朦胧的月下獨自拉響一把大提琴;像是鄉村裡小土屋中一位獨處老人,在晨風裡輕吹排箫……好聽的叫聲,借着雲彩和風,順着瓦垅流淌,順着屋脊宣發,從這個院子到那個院子,從這一家到那一家,滿村子裡都是“水鸪鸪、水鸪鸪”的聲音,是所謂的如應如響,是所謂的此起彼伏,是所謂的陽開而陰翕。

水鸪鸪還有“叫雨”的特異功能。老天旱久了,人們盼雨如盼甘霖。眼看着還是大晴天的時候,水鸪鸪的叫聲中,忽然多出了一個“鸪”字的尾音:“水鸪鸪——鸪!水鸪鸪——鸪!”每逢這時候,母親就會把着門框,望着房頂上的水鸪鸪,很有點感激地說:“嗯嗯,水鸪鸪在叫雨呢。”

這後面多綴的一個“鸪”字,與前邊的“水鸪鸪”字同而音不同,前面的兩個“鸪鸪”是平聲,後邊這個卻是仄聲,發出的是“固”音。同時,在叫後邊這個“固”的時候,水鸪鸪非常用情,也很用力,總會使勁地點一下頭,抖動全身。那種音調,那種節奏,是情感的表達,是心智的傳遞。人們便都像母親一樣欣喜起來,因為他們都知道,水鸪鸪這是在告訴他們:雨要來了!

果然,或者當天,或者夜間,或者明天,最多不出三天,老天爺就真的下起雨來了。

能夠有一場及時雨,仿佛是水鸪鸪叫雨的功勞,水鸪鸪也很自得,行走在樓房的視窗上、在抱廈的花梁上,伴着雨聲,不停地點着頭叫:“水鸪鸪——固!”“水鸪鸪——固!”宛若雨聲中的和弦,無論音色還是節奏,聽起來特别潤心。所有人都覺得,水鸪鸪的叫聲雖然不像黃鹂那麼清麗,但伴着瀝瀝淅淅的雨聲,顯得那麼柔和溫潤,甚至都達到溫文不俗的境界了。

但如果雨下得時間長了,下成了連陰雨,把田地和莊稼都浸泡在雨裡耽誤了收割,人們便會着急起來,盼着雲散天晴,人們便會仄着耳朵,聽水鸪鸪叫。

水鸪鸪叫了:“水鸪鸪!水鸪鸪!”果然少了一個“固”字,陰雨初霁,人們的心頭便會晴亮起來。

有一回,我跟母親說,水鸪鸪的叫聲雖然好聽,但總像是在嘟嘟哝哝,好像嗓子裡塞了一團棉花,像是一個口齒不清的糊塗蟲,怪不得大嫂說它上不了志書。母親不同意我,也不同意大嫂的說法,她告訴我說,那是水鸪鸪在搶救森林大火時受了驚吓。

那一次森林失火了,所有的鳥兒都含了水去救火。烏鴉情急之下銜了一口油,澆到火上,結果火更大了,烏鴉不僅把自身燒成了個“黑老鸹”,還落下“黑老鸹火上加油”的惡名。

水鸪鸪本來膽子就小,又是小心謹慎的鳥兒,一見烏鴉闖了大禍,口裡本來含的是水,卻怕自己錯含了油,沒有噴出去,便永遠含在了口裡,是以叫起來就總是“咕噜咕噜”的了。唉,水鸪鸪實在是太善良了,甯願自己和子孫後代“咕噜咕噜”,也不能做火上加油的失德之舉!

聽了母親的故事,我對水鸪鸪肅然起敬了,誰說水鸪鸪上不了志書?僅憑這一點,就應該給水鸪鸪樹個碑立個傳才是。

說到水鸪鸪的德性,我們這裡還存有一樁關于水鸪鸪道德的曆史公案,即人們常常說的“鸠占鵲巢”。都傳說斑鸠不會築巢,便強占了喜鵲的居所,水鸪鸪似乎就是個為世人所不能容忍的侵略者。依此,又衍生出了“鸠居鵲巢”“鸠奪鵲巢”“鸠僭鵲巢”等諸多成語,就把個水鸪鸪說得十惡不赦。這些成語來自何處?我在前文說到了《詩經·召南·鵲巢》“維鵲有巢,維鸠居之”,無疑給出了一個有力的佐證,坐實了“鸠”之可惡。此等“劣迹”傳之既久,連馬緻遠在《雙調·夜行船·秋思》中也說“鸠巢計拙”,此言被解釋成“斑鸠不善築巢,借喜鵲巢産卵”。衍至人說,鸠不僅侵占了鵲巢,最可惡的是還要把鵲的卵擠到巢外去摔破,即使孵出小鵲,鸠也還要把小鵲擠到巢外摔死。

可親可愛的“水鸪鸪”,村子裡最受歡迎的春歌手,怎麼會是一個狠毒的強盜呢?很長一段時間,我為鸠難過,沮喪。

幸好,曆史的河床上淌流的并不僅僅是一條濁流。

幾年前,早春天氣,也是一個晴朗的日子。我聽窗子外有水鸪鸪的叫聲,便探頭去看,隻見窗台靠西邊的角落裡有個鳥巢,淺淺的,像個碟子,更像魯迅先生筆下阿Q頭上的破氈帽。粗犷,簡陋,但畢竟是個鳥巢。一對正在忙活的水鸪鸪告訴我,它們也會築窩,它們沒有占鵲巢……

我不由“哦哦”兩聲,說:一樁冤案應該澡雪了。

然而,《詩經》上還有一筆舊賬,那筆陳年老賬該如何了結呢?我就去翻書。讀到《毛詩诂訓傳》,不由得眼前一亮:《詩經》沒有錯,《詩經》上說的“鸠”,并非斑鸠,而是“鸤鸠”。《毛詩诂訓傳》說得清楚:“鸤鸠不自為巢,居鵲之成巢。”呵呵,“鸤鸠”不是斑鸠,而是布谷鳥。

我不想多說布谷鳥,我隻說水鸪鸪。我親眼所見,水鸪鸪是會築巢的,它倆在我的窗台上築了這個窩,生了兩個蛋。哦!兩個蛋……這就又讓我想起母親的歌謠:“水鸪鸪,不識數,下了蛋,記不住。”這大概就是水鸪鸪的大缺點了,符合水鸪鸪的形象,也符合水鸪鸪的性格。水鸪鸪每次隻下兩個蛋,你要是給它拿走一個,它就以為自己隻下了一個,于是就再下一個,是以每窩隻孵兩個雛兒,從驚蟄開始,到霜降結束,每年裡差不多要孵六到七窩小水鸪鸪。

前年春三月,我回家鄉,正逢潇潇疏疏的清明雨。行走在村裡小街上,于缥缥缈缈的春雨中,不斷聽到屋頂上傳來水鸪鸪的叫聲:“水鸪鸪——固!水鸪鸪——固!”我時不時擡頭去看那一邊叫一邊在屋脊上行走的水鸪鸪,隻見一對水鸪鸪徘徊在細雨中,叫一聲,重重地點一點頭,仿佛在肯定自己。特别把後邊那一個“固”字拉得長長的,仿佛拖着一條濕漉漉的水線,水靈靈的,很悅耳,也很濕重,浸透了春天的靈秀。

紅嘴鴉

在春光曈曈的天空下,你會不經意間聽到一種從未聽到過的鳥啼:“鴉兒——鴉兒——”

雖然就那麼一聲,兩聲,卻特别嘹亮、悠揚、婉轉,像是破曉時分的一聲霜天寒角,會把高高的天宇深深劃上一道煙痕。那鳥兒的叫聲蹚過春色如漪的田野,踏入農人剛剛破開的犁溝,順着新翻起的泥浪,流向季節的遠方。那鳥兒的叫聲明亮清脆,有一點潤潤的、黏黏的、甜甜膩膩的感覺,在廣闊的天空下,像一道劍光矢出,而後緩緩蕩開,散成漫天绮霞。那鳥兒的叫聲是自報家門,也是自诩,它屬于鴉族,但并非鴉類,既不是“黑老鸹”,也不是“烏鴉”。

烏鴉體型偏大,羽毛烏黑,喙堅硬帶有鼻須,足趾粗壯,常常營巢于高樹,栖于枯枝。烏鴉築巢的本領是很差的,粗枝大葉,馬馬虎虎,常常讓人拿來比喻男人和女人梳理得不整齊的頭發,“亂得像個老鸹窩”。

烏鴉并非一種,我們常見之一種叫“秃鼻烏鴉”,即人們平常說的“黑老鸹”。黑老鸹喜歡群居,冬季常常集聚在高大的樹上,不遺餘力地“呱——呱——”,大喊大叫,叫聲瘆人,使人厭惡。人們說,喜鵲報喜,烏鴉報憂。村子裡隻要有人病危,黑老鸹就會群集在村口的大槐樹上噪呼,時間又多在黃昏,聽起來很恐怖。但不知為什麼還會有人捧戴烏鴉,并且尊為“神鴉”,說它是聰明善良的鳥兒,無數次出現在《伊索寓言》和《格林童話》裡,比如“烏鴉喝水”“烏鴉反哺”。還有,辛棄疾詩詞裡的“神鴉社鼓”;《小爾雅》裡的“純黑而反哺者,謂之慈烏”;成公綏的《烏賦》:“有孝烏集餘之廬”;《增賢廣文》的“羊有跪乳之恩,鴉有反哺之義”。有史以來,人們似乎多在努力給烏鴉身上塗抹一層人文光輝,大概是想努力讓世界少一些陰暗,少一些悲觀。人類有夢想應該沒有錯,有理想也沒有錯,鄉村人最想讓太陽永照普羅。然而,人們太善良了,無論如何粉飾烏鴉,神話烏鴉,但烏鴉畢竟是烏鴉,烏鴉不是紅嘴鴉。

我所說的紅嘴鴉也叫“赤鴉”,是我們常常在田野上聽到“鴉兒——鴉兒——”鳴叫的鳥兒,羽毛的顔色與烏鴉似乎沒有分别,但沒有濃密的鼻毛,喙是紅色的。《水經注》上說它在南崖下有風穴,出雛鳥,形類烏鴉,純黑而姣好,曰“赤觜烏”。

“烏鴉反哺”,其實就是紅嘴鴉的故事。

故事是母親講的,母親總是能講出“寒号蟲”“錯托”“紅嘴鴉”的許多故事。

故事就發生在我們村子裡。有一個名字叫水生的青年,性格暴躁,時常打罵母親,母親每天都生活在恐懼裡。有一天,也是早春天氣,水生去耕田,新翻開的泥土一片芳香,各種鳥兒都在新翻開的土地上啄蟲子吃。讓人奇怪的是,幾乎所有的鳥兒都把啄到的蟲子吞了下去,唯獨幾隻紅嘴鴉叼着蟲子飛走了。那幾隻紅嘴鴉是剛會飛的雛鳥,因為它們還沒褪盡黃嘴牙兒呢,它們還不到産卵孵雛的時候,叼蟲子做什麼啊?水生心裡疑惑,就跟着叼了蟲子的紅嘴鴉去看個究竟。尚幼的紅嘴鴉叼着蟲子飛到廢舊的井筒煤窯坑邊,左瞅瞅,右瞅瞅,覺得沒有危險,便沉到窯洞深處。水生趴下身子去,看到小紅嘴鴉正給一對老紅嘴鴉喂食。窯坑裡那一對老紅嘴鴉是水生認識的,那不就是天天到他田地裡捉蟲子的老紅嘴鴉嗎?在孵小鳥之前,老紅嘴鴉的毛色是很漂亮的,待将雛兒哺育大之後,雛鳥羽毛豐滿了,老紅嘴鴉的羽毛卻脫落盡了,光秃秃的像兩團難看的肉球,沒有羽翅,自然就喪失了飛行的能力,便隻能在窩裡等死。幸虧有仁孝的雛兒反哺,數日之後,老紅嘴鴉居然很快生出了新羽毛。那天早晨,老幼紅嘴鴉比翼藍天,又重新歡快地唱起歌來:“鴉兒——鴉兒——”

水生被紅嘴鴉的孝行感動,心想,鳥兒尚且知道反哺,自己為什麼要虐待母親?他放下農具,急匆匆趕回家裡,想給母親磕個頭,道一聲:“對不起……”

由于心情急迫,他“啪啪啪”地拍着大門,又高聲喊“娘!”

娘正收拾家,聽見兒子高聲叫喊,吓得趕忙去開大門。門甫開,水生慌忙跪下給娘磕頭,娘以為水生又要彎腰抓磚頭砸她,吓得娘一頭撞在院子裡的一棵柳樹上。娘死了,子欲孝而親不在。沒了娘,水生哭得昊天蒼茫。他把浸染着娘血的柳樹砍了,把樹杈桠供奉在桌子中央,每飯必先盛一碗給娘。新娶來的媳婦看着水生供奉個柳樹杈桠天天喊娘,覺得可笑。一天水生外出,交代媳婦每飯都必先奉娘。第二天水生回來了,看見“娘”兩淚汪汪,吓得媳婦慌忙跪下說:“我以為是個柳樹杈桠,誰知道真的是娘,我不但沒有供飯,夜裡還拿下來做了頂門棍。”說完,慌忙對“娘”連連磕頭說:“娘啊,娘啊,請原諒媳婦的不孝吧!”檢讨完了,“娘”的淚水也沒有了,仿佛還有笑容。水生原諒了媳婦,媳婦又趕緊給“娘”做了身新衣裳,穿在“娘”身上……

母親的故事講完了,我和弟弟妹妹都沒有出聲。這時候,天空中飛過了幾隻紅嘴鴉,“鴉兒——鴉兒——”的叫聲,悠揚,婉轉,嘹亮,永遠回蕩在我童年的時光裡。

每逢三春時候,我都會想起我們所在的鄉村。文化人賦予了三春鳥兒文化,母親和鄉親們則賦予了三春鳥兒靈魂。

《光明日報》( 2022年04月01日 13版)

來源:光明網-《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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