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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丹燕:浦江二十公裡的世界

2021年于我而言是全然封閉的另一年,格外容易疲憊,容易覺得身體很重。不過,疫情稍稍平息,黃浦江邊的那些美術館就小心謹慎地開門迎客。

我這才驚奇地發現,黃浦江的這一段,慢慢變得也有點像美術館之河的意思了。到了疫情平穩點的時候,預告本城展覽的文章起出了個俏皮的題目:為看展覽跑斷腿。

陳丹燕:浦江二十公裡的世界

夏加爾畫展在上海開展。夏加爾畫的那些60厘米乘40厘米左右的水粉畫和油畫裡,他和他愛的人總是平展展地飄浮在半空中,就像紐西蘭峽灣上空長長的白雲。那時我想到,嗯,那些年我也曾這樣飄浮過,飄浮在去美術館的陌生路上,在1992年的慕尼黑。正像夏加爾的那句話:如果你心中有愛,又被愛着,你就了解這種飄浮。夏加爾沉醉的小人們飄浮在2021年夏季的久事美術館牆上,久事美術館開在外灘的石頭牆砌起來的大房子裡。它從前是怡和洋行大廈。它是外灘那片大房子裡最早建成的一批洋行大廈,也是通商口岸時代最重要的外灘建築。

夏加爾1981年再畫小人的時候,他那充滿愛的小人們已經入了土,可在地底下他們還擁抱彼此,并保留着飄浮的姿态。原來,即使死了還能給予對方愛的溫暖啊。這正是我心目中對愛的要求,和信念。有些信念也許是不能實作的,但不影響你在心中繼續保有它。有時,特别是在博物館裡,你會遇到一些光亮,借助一幅畫表達出的情感,你發現那些自己人生初始時建造起來的神話,竟然還在心底堆滿往事雜物的角落裡悄悄站立着,不曾倒塌。

那些年旅行,我在許多博物館裡遇到過夏加爾的畫,多年前去法國梅茨的聖斯蒂芬教堂,也就是為了看他的彩玻璃畫。甚至更久遠的年輕時代,我的一本小說集還用過他的畫當封面。我以為自己對他描繪的世界熟悉,其實卻不然。這個大雨如注的下午,我擠在一群群跟老師看畫的少年中間,他們的臉被藍色外科口罩遮住了大半個,我也是。越過他們,越過為他們講解的館員,我才看到,那些畫作裡,影影綽綽的,是一座令夏加爾一生百毒不侵的象牙塔。一個人得在象牙塔裡,才會覺得愛最要緊。

這象牙塔,怕不是人人都走得進去的。這個象牙塔其實是各人心中自帶的。

出久事美術館,沿着黃浦江而上,走上七公裡左右,見得一處高聳的煙囪,它就是二十世紀70年代熱火朝天的南市發電廠。在2010年世博會時,這裡被改造成城市最佳實踐區的城市未來館,是上海世博會首創的城市最佳實踐區中最重要的展館。十年後,這裡已經是當代藝術博物館了。從前展出未來世界機器人的展廳,此刻正在展出比利時著名的連環畫人物丁丁的畫,還有作者埃爾熱的生平。

這是迄今為止全世界最大的丁丁展,是世界性的疫情沒暴發前确定的,雖然推遲了,卻也如願在暑假裡開幕了,發電廠裡天天擠滿放暑假的孩子。他們戴着口罩,但仍舊很活潑,不時發出響亮的歡呼聲。

話說丁丁是個漫畫人物,身份是上個世紀40年代滿世界跑的傳奇旅行家,故事描述的就是他在世界各地的旅行。第一個國家是蘇聯。他去到最遠的地方,是作者想象中的月球。他也到了太平洋戰争時期的上海,故事裡畫了日清碼頭上的郵輪,還有南京東路半空中層層疊疊的店招。你可以就此觀看一個對世界充滿好奇的時代和那個時代的世界。

展覽特地布置了一間《丁丁與藍蓮花》的展廳,着重展出那一冊跟上海相關的丁丁旅行記。據随展覽從倫敦來到上海的丁丁故事研究者法爾先生說,從畫上海故事開始,埃爾熱受到東方藝術影響,發明了丁丁連環畫的特殊筆法——單線白描。從此,丁丁故事都是用這種脫胎于中國畫的手法勾線,成為丁丁叢書的創作特色。

來自倫敦的法爾先生面對我們臉上的口罩,努力與我們口罩沒有遮住的眼睛溝通。法爾先生說,因為單線白描技法在上海誕生,是以,上海是丁丁展最該來的城市。

沿江再走上十公裡,就能看到從前江邊的龍華飛機場舊址上,現在已經建成了西岸美術館。工業時代漂浮着機油的河道,它的舊碼頭,它的舊電廠,它的舊飛機場,此刻幡然變成了心靈世界的漂流水道。

徐彙濱江的美術館特别多,西岸美術館裡面正在展出巴黎蓬皮杜中心的藏品,與浦東美術館裡,倫敦泰特美術館以光線為線索的現代藝術展兩相對仗,西岸美術館裡蓬皮杜的展品以聲音為線索,展出的也是世界各地的現代藝術。從泰特到蓬皮杜,漂洋過海而來的現代藝術、油畫、水彩、裝置,每一件都在奮力擺脫文藝複興的巨大陰影,脫離古典世界觀和價值觀的強力束縛,建立更個性、更反映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更注重表達心靈世界的藝術世界。

在西岸美術館裡,還有一個跟蓬皮杜中心遠端合作的現代舞項目。一個法國的現代舞作品,由中國的舞者段妮代替法國舞者在西岸呈現。一名法國舞者,一名中國舞者,帶着翻譯線上上排練。演出那天我看到的,是帶着強烈段妮印記的法國故事。也許這個項目緣起并不是要這樣融合,本是因為世界隔絕而出于無奈,但它的結果卻展現出世界與心靈不甘心就此被隔絕的反應——更加融會貫通的身體表達。人心的喜怒哀樂總是大同,對它的表達,因為地理與曆史形成的不同映襯,表現出來的大同,隻能更撼動人心。

看完段妮演出的夜晚也是個尋常上海夏季的台風天。濱江濕漉漉的,有些低窪之處,鋼鐵防波堤也已經豎了起來。這原來是一條用于運輸的繁忙河道,沿河有上百個各色碼頭,如今它跟世界上那些著名的運輸河道一樣,運輸心靈世界的貨物了。在這個彼此隔絕的世界裡,河流仍舊流向大海,大海仍舊四通八達,拍打向每一處海岸。(陳丹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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