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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西問|哥舒玺思:荷蘭語《紅樓夢》翻譯為何曆時13年?

(東西問)哥舒玺思:荷蘭語《紅樓夢》翻譯為何曆時13年?

中新社荷蘭萊頓3月27日電 題:荷蘭語《紅樓夢》翻譯為何曆時13年?

——專訪荷蘭翻譯家哥舒玺思

中新社記者 德永健

2021年11月,荷蘭語全譯本(120回)《紅樓夢》正式出版。這部中國文學巨著,終于有了與其地位比對的荷蘭語譯本。

三位荷蘭翻譯家哥舒玺思(Anne·Sytske·Keijser)、馬蘇菲(Silvia·Marijnissen)、林恪(Mark·Leenhouts)為此整整翻譯了13年,最後與讀者見面的譯本分四卷裝訂,厚達2160頁。

譯本面世後引發荷蘭學界和媒體關注,多家荷蘭媒體刊發報道或撰寫書評。近日,哥舒玺思在任教的荷蘭萊頓大學接受中新社“東西問”獨家專訪,娓娓道來13年的翻譯曆程,乃至荷蘭語全譯本《紅樓夢》對于向荷蘭大衆尤其是年輕人傳播中華文化的重要意義。

荷蘭語全譯本《紅樓夢》4卷封面。中新社發 哥舒玺思供圖

現将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外界可能很好奇,為什麼花了13年時間才完成翻譯?翻譯時最難的地方是什麼?最有趣的地方呢?

哥舒玺思:其實我們不是13年一直從事《紅樓夢》的翻譯,我們都有本職工作,我是荷蘭萊頓大學的老師,馬蘇菲和林恪這些年不僅翻譯《紅樓夢》,也翻譯了很多其他作品。

翻譯工作花這麼長時間,因為首先我們要想辦法把《紅樓夢》的語氣翻成合适的荷蘭語。《紅樓夢》的對話很多,而且很有趣,很吸引人,裡面還有很細的東西,可以從中感受人物性格。是以,有時候可能意思已經翻出來了,但是讀起來總覺得缺點什麼,不夠生動,不夠生活化,感覺語氣翻得不合适。

比如“您”這個詞。荷蘭語中也有“您”,但隻表示“尊敬”,不表示人和人之間的“距離”。而在《紅樓夢》中,“您”的語氣很多變,按理說襲人是賈寶玉的丫鬟,應該用“您”稱呼賈寶玉,但以她和賈寶玉的親密關系,她絕不會用“您”稱呼賈寶玉,但她一定會用“您”稱呼王熙鳳,這些都需要我們仔細區分人物關系,把不同的語氣翻譯好。

翻譯《紅樓夢》還要了解很多文化背景,這個過程讓我們接觸了中國傳統文化的各個層面,收獲特别大。比如書裡提到中藥,翻的時候要讀中醫相關書籍,了解這些中藥到底指什麼,明白為什麼賈寶玉說女孩不應該吃某種藥,應該給男孩吃才對;又比如翻到大觀園,我們學到很多特别有趣的中國建築知識,然後帶着這些知識去參觀格羅甯根(荷蘭北部城市)附近的中國花園,就發現裡面的設計很有意思。

電視劇《紅樓夢》的拍攝地——北京大觀園。中新社發 草木 攝

另外,《紅樓夢》裡的一些東西荷蘭語沒有相應詞彙,翻譯的時候要“發明”一些詞。比如“炕”,荷蘭沒有“炕”,沒法翻譯,我們覺得荷蘭語應該接受這個詞,是以隻在書中第一次出現的時候進行了注釋,然後就直接音譯為“炕”。

至于書裡的人名,主人的人名沒有翻成荷蘭語,仆人的人名翻成了荷蘭語。其中最難翻的是“襲人”,我們琢磨了三年時間;這個名字要翻成荷蘭語裡聽起來很漂亮、也很吸引人的名字,說起來還要好聽。有時一個人覺得可以,但其他兩個人覺得不行,隻有三個人都同意才能放到書裡。

中新社記者:荷蘭語全譯本面世後,荷蘭媒體有書評表示“《紅樓夢》是部兼具美感和深度的文學巨著”,中國也有專門研究《紅樓夢》的“紅學”,但您和其他兩位譯者多次表示,荷蘭語全譯本的目标讀者是普通群眾。這樣如何平衡《紅樓夢》的“深度”和譯本便于普通讀者閱讀的“淺度”?

哥舒玺思:這是個好問題。我們也考慮過這個問題,最後進行了“取舍”。比如《紅樓夢》裡人名特别多,我們在每一卷後面都做了人物關系圖,所有人名都在上面,讀的時候随時可以翻到後面檢視。

但因為這個譯本是給普通讀者看的,雖然翻譯會失去一些東西,但我們決定不添加太多腳注。《紅樓夢》裡的人名有很多含義,當然可以添加腳注,可是當你讀《紅樓夢》沉浸在它的世界裡時,恐怕不太會關注人名背後的含義,而是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下一回會發生什麼。

還有《紅樓夢》裡的詩句,含義很多,也有很多典故,某句詩可能跟李白、杜甫很有關系,這些我們都可以添加腳注。但對于一首10行或12行的詩,不能僅一行就加5個腳注,太影響閱讀流暢度。

荷蘭讀者與中國讀者不一樣。《紅樓夢》是中國文學巨著,很多人從小就知道《紅樓夢》,看過《紅樓夢》的電視劇。但在荷蘭沒有這個傳統,讀者根本不知道《紅樓夢》,是以我們第一步是把《紅樓夢》翻成荷蘭語,便于普通讀者閱讀,然後再組織活動,比如舉辦講座等,探讨《紅樓夢》的“深度”。

紅樓夢題材泥塑《讀西廂》和瓷塑《黛玉葬花》。中新社發 許建梅 攝

中新社記者:現在荷蘭語全譯本面世數月,您的感覺如何?讀者的反應如何?

哥舒玺思:我挺驚喜。譯本的反響比我想象得好,讀者特别喜歡。首印全賣光了,出版社正在組織加印。

對荷蘭讀者來說,讀《紅樓夢》像走進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它是18世紀中國很傳統的封建社會,讀者開始可能覺得一切都很陌生,不太了解書中人物的所作所為,但一般讀到100頁或150頁後,會完全進入《紅樓夢》的世界,被書中人物強烈吸引,“欲罷不能”,隻能繼續把書全部讀完。

有讀者在我的推特賬戶留言,告訴我剛讀完《紅樓夢》,完全被《紅樓夢》的世界迷住,現在正式“告别”;還有北布拉班特省(荷蘭南部省份)公立圖書館的館長特别喜歡這本書,計劃組織一系列活動,讓讀者深入了解《紅樓夢》的背景;另有一些讀者因為之前讀過《莊子》的荷蘭語譯本,讀《紅樓夢》就聯想到《莊子》裡的一些細節。這讓我覺得很有意思,他們先讀《莊子》,再讀《紅樓夢》,可以說已對中國傳統文化有所了解。

荷蘭語全譯本《紅樓夢》内頁。中新社發 哥舒玺思供圖

中新社記者:《紅樓夢》作為文學巨著,可謂洞察中華文化的視窗,您認為荷蘭語全譯本對于向荷蘭大衆尤其是年輕人傳播中華文化會起到什麼作用?

哥舒玺思:它可以起到很大作用。普通荷蘭人對中國傳統文化不太了解,但是讀《紅樓夢》可以找到很多共鳴。比如書裡住在大觀園的女孩,心裡知道美好的生活很快就會結束,因為要結婚,婚後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可能命運會很悲慘,那種人生無常、對未來迷茫和焦慮的感覺尤其會令年輕人認同。

還有賈寶玉,家人對他的期望很大,我記得自己20多歲第一次讀《紅樓夢》的時候,想到生活帶來的壓力以及對未來把握不住的感覺,就對賈寶玉特别感同身受;當然還有書裡浪漫的情節,比如希望誰和誰在一起,但因為各種原因一切落空,令人感覺寫得很美妙。

着手翻譯《紅樓夢》後,我在萊頓大學漢學院開課講授《紅樓夢》的社會背景,有學生對《紅樓夢》與佛教、道教的關系很感興趣,有學生分析王熙鳳在榮國府的地位,有學生對書中的婦女地位很感興趣,還有學生因為兼修法學,分析了書裡涉及的清朝法律。

還有《紅樓夢》對日常生活的描寫非常寫實,荷蘭讀者可以通過書裡的細節了解當時中國貴族的生活,比如有讀者讀完《紅樓夢》後的反應是“不可思議”,告訴我雖然書裡的那些人覺得自己很寂寞,但他們身邊都圍着仆人,穿衣、吃飯甚至喝茶都有人伺候,屋子裡的人肯定很多,這樣的觀察視角連我都沒想過。

美國舊金山歌劇院上演的英文版歌劇《紅樓夢》。中新社記者 劉丹 攝

中新社記者:就學術層面而言,荷蘭語全譯本對荷蘭翻譯界乃至漢學界有着怎樣的意義?

哥舒玺思:我覺得這本書的一個貢獻是告訴大家,可以把《紅樓夢》這樣的巨著翻出來,因為荷蘭翻譯界有時存在“某某書不可翻”的說法,以前很多人認為《紅樓夢》“不可翻”。

對我們三位來說,也讨論過是不是交給一個人去翻,後來覺得《紅樓夢》太複雜,一個人翻可能就垮了,兩到三個人都行,四個人太多。然後我們每個人都有擅長的地方,馬蘇菲擅長翻譯詩詞,林恪翻譯過《圍城》等很難翻的文學作品,我擅長研究中國傳統文化和中國曆史,對文言文也比較了解,是以我們三個人就開始合作;現在荷蘭語全譯本《紅樓夢》面世後,還有很多中國文學乃至世界文學巨著有待翻成荷蘭語,我們要繼續努力。

2010年,第九屆“漢語橋”世界大學生中文比賽上,參賽選手演繹《紅樓夢》經典橋段“黛玉葬花”。中新社記者 傅煜 攝

從文學的角度看,荷蘭語全譯本對推動世界文學多元化發展也可以起到作用。荷蘭讀者讀完《紅樓夢》後,可能會對其它中國文學作品産生興趣,願意去讀這些作品的荷蘭語版,這會是很好的現象;還有《紅樓夢》的電視劇,如果在荷蘭能看到這樣的電視劇,我相信很多人都會看,然後說不定就會去讀《紅樓夢》。

總的來說,我認為通過文學作品了解另一種文化和另一個世界十分值得。我上課時經常說,很多學生不一定喜歡中國文學,就像很多荷蘭學生對荷蘭文學也不感興趣,我希望我的課程能培養他們對中國文學的好奇心,未來他們就有可能從這顆“好奇心”出發,當翻譯或者在外交部門、文化機構工作,為推動中西文化交流互鑒做些事情。(完)

受訪者簡介:

哥舒玺思,荷蘭翻譯家,現任教于荷蘭萊頓大學漢學院,1980年代曾在萊頓大學、廈門大學留學;譯有聶華苓、張賢亮、葉兆言、蘇童、畢飛宇、白先勇、周作人等中國作家的作品以及中國古典文學作品;在萊頓大學漢學院主要教授現代漢語、古代漢語、中國文學等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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