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邝甯|讀經典親師友——一個普通大學生與經典的邂逅

來源:民間儒學心燈公衆号

讀經典親師友

——一個普通大學生與經典的邂逅

邝甯

90年代湖南偏遠的小山村,盡管人們還不清楚外頭的世界已經被經濟增長的旋渦卷入,但是那向心力的輻射已經先一步到達了。原本圍繞着一畝三分地打轉的勞動力紛紛出走,去尋求更高的售價,無法售賣勞動力的老人和兒童身體雖然還留守在鄉村,心裡卻早已建構了出走的藍圖。“努力學習,以後掙大錢,去城裡買房子。”“做農民太苦了,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

相比較那些“沒有辦法掙活錢”隻能去打工的農民,小可書的父親因為會制作酒餅,勤勤懇懇加上母親的精打細算,好歹能夠支付兩個孩子的學費,是以也就留了下來,她和哥哥也就避免了成為留守兒童的命運。有關城市的傳說還在流傳着“某村的黃某搞傳銷把她老公和兄弟都弄跑了。”“某某家的女兒,每年給她媽媽好多錢,聽說是販毒的,前些年還被抓起來了。”“某某這幾年給他們廠買菜,摳下來了好多錢,去城裡買房了”……與這些能發财的人相比較,過去因為博聞知義而受尊重的老人一下就變得一文不值了。“這麼熱的天,一個老頭子天天去井裡挂(挂是方言,用钺鋤清理掉井邊溝渠的菜葉、動物内髒、洗衣粉肥皂袋等雜物),不是癫了哦。”這個住在她家後面的老人,按輩分她得叫他七爺爺,和可書的爺爺一樣,他們都是讀過些《四書》的人,後來又入了新學堂。母親說他這是做好事。令人驚異的是,八十多歲的七爺爺,竟然還能熟練地背誦《孟子》的章節。

質樸的道德感讓她對這種壞人得好處好人卻被罵的現象感到深深的疑慮,但是聯考的壓力沖淡了少女對對這些問題的思考。2008年,懵懂的青年成為了一個大學生,第一次來到了大城市,也第一次進入了資訊雜多的世界。剛剛步入現代不久的中國社會具有無限的可能性,這種可能性投射給大學生的資訊也不全是積極的。一個大學生,未來可以成為白領,可以成為企業家,可以成為公務員,也可以繼續深造,然而這些隻是選項,沒有給出“要”的理由。每個人的生命隻有一次,不是可以重來的實驗,不是可以NG的演戲,迷茫的青年需要更加深層次的理由來走向未來,然而從小到大,從未有過一堂課告訴她,為什麼如此,或者那些為什麼從未說服過她。十幾年的農耕文化慢悠悠的浸染,還沒有任何“主義”教會她成為一個利己哲學,也未告訴她什麼是實用主義。伴随着漫無目标而來的是空虛對心靈的折磨,這種痛苦比起在農村酷熱的夏天收割水稻的辛勞還有過之而無不及。她開始莫名其妙的失眠,莫名其妙的焦慮,她在日記中寫到“我的家庭是多麼的幸福,我是多麼年輕自由,充滿活力啊,我應該快樂,可是我為什麼這麼痛苦?”北京大學徐凱文提出了一個“空心病”的概念,不同于普通抑郁症的顯著特點是藥物都無效。所謂“空心病”空的不是心而是“價值觀”,即找不到生活的意義感。回頭來看,可書的症狀像極了這“空心病”。

邝甯|讀經典親師友——一個普通大學生與經典的邂逅

人是需要意義的指引的,如果說在理性能力還不夠完善的青少年時期,人們隻是按照既定的軌道上學考試,到了大學就會自然地想一個問題:為什麼要這樣做。追尋意義是心靈的自然傾向。2009年的秋天,學校“潭州夜話”社團有講座活動,正是講《大學》,那是她人生第一次接觸到經典,如果你曾經對一個人一見鐘情,那麼你會懂她的感受。那是一種陌生的熟悉感,很笃定知道自己需要的東西,她也并不因為某些說得出的原因而需要經典,僅僅是了解的那一刻崇敬感便升騰而起。進而又在“潭州夜話”遇到了在社會上學習傳統文化較久的曹洪波老師,經曹老師指引慢慢地明白了進入經典世界的大門——背誦。

除了對于意義的追尋,邂逅經典也有家庭教育的原因。可書祖父是接受過鄉村私塾教育的,但祖父從未對她有過言傳,她眼裡的祖父都是從他人口中拼湊起來的。祖父為人仁慈,家族的一個伯父家貧,幾乎是祖父将他撫養長大。為了建造房屋,凡是來家裡幫忙的人,祖父囑咐家人都讓他們吃飽飯。後來堂四奶奶向她說起這一段往事時仿佛又回到了當時的盛況,十裡八鄉的人都來幫忙,沒有酬勞,隻是管飯。四奶奶贊歎沒有誰家房子建的有這麼好的。祖父為人嚴肅,可書從小從未見過他和人開玩笑,隻要去祖父家,就永遠是在幹活,他做的是手工的酒餅,從糧食到發酵成酒餅每一道程式都很繁瑣,都需要人工,由于常年弓着背勞動,祖父的背再也挺不直了,後背高高隆起,成為了一個“駝子”。祖父為人公正寬容,家族兄弟多至五人,可書又有三個伯父,說起祖父來沒人說他有私心,也沒有人對他有怨言。因為毛筆字寫得好,讀書也多,祖父成為了十裡八鄉聞名的文化人,然而正是這個名聲文革時期害得祖父差點丢掉了性命。後來文革結束了,當年舉報祖父的人有事想要在祖父家歇腳吃飯并留宿一晚,祖母把他轟了出去,大罵他當年差點害死了一家人,祖父卻又将他迎了回來,留他吃飯住宿,說那個時代的人,都是身不由己。祖父去世多年後,祖母又和可書說起這一段往事,心裡依然忿忿不平,以為祖父太傻了。祖父的這些品質在父親的身上都能見到。父親是祖父最小的兒子,從小她和兄長就在孝悌井然有序的教育中成長,尊敬長輩,老人,不可以直呼長輩兄長名字,勤奮、節儉、同情窮人。父親很少有語言上的訓導,隻是默默地踐行着這一切。相比于父親的行勝于言,母親則更具備語言天賦,她善良且聰慧,别人是好心還是壞心都逃不過她的眼睛,母親常常向她講述一些民俗故事,無一不是善良得到好報,邪惡得到惡報。母親服膺于父親的德行,常常對我感歎父親的品行實屬難得。在這樣的家庭氛圍中,可書有了極強的道德感。正因為如此,當接觸到經典時便有了一種親近感。後來讀到了《論語》“文武之道,未墜于地,在人。賢者識其大者,不賢者識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讀到了《周易》“百姓日用而不知”,才知道很多已經遺失的東西,還潛在于國人的基因之中,等待着被激活。激活這些基因的方式便是讀經。

2010年的一個夏天,在長沙義務講授《論語》的胡不群先生家,她聽到了人生意義最好的回答。那天她穿着美麗的天藍色碎花裙子,半跪立身在墊子上,仰着頭,問先生:老師,人活着的意義是什麼呢?同行師友馬上有搶白“你不該問這種問題,而該想想更實際的問題。”胡先生卻表情凝重地制止了他,胡先生眼睛裡閃着慈祥而智慧的光芒,他說:“你在這個年紀問出這樣的問題很了不起,人的生命是有意義的,生命的意義在于修成他的聖性。”先生的一番話讓漂泊的心安定了下來。“修成聖性”的回答在她内心深處蕩起了久久的回響。回校以後她開始跟着鐘武強、謝玉光兩位老師和同學在“潭州夜話”系統地讀《四書》。當時“潭州夜話”的口号是“經典生活化,生活經典化”,用經典指導生活,以生活踐行經典。除了讀經,潭州夜話還在老師的帶領下開展了許多集體的活動,登嶽麓山沿路撿垃圾,遊湘江沿路撿垃圾,清明祭拜烈士公園英烈,端午抛粽子祭祀屈原等等。在朋友互相磨砺,師長及時點撥中,大學的生活日漸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曾經飄搖和彌漫的意義感與道德感被空前的确認與強化,關心弱小,尊敬師長,孝敬父母,節約糧食,崇古尚先,這些曾經隻是出現在自我介紹中的空洞詞彙也在日常實踐中獲得了内容。當一群青年學子沉浸在經典中,互相鼓舞互相磨砺的同時,他們也自覺地與周圍的其他朋友隔離了開來。大學的學業并不繁重,因為讀過了“君子謀道不謀食”,他們又少了許多生存的焦慮,于是青年們把過剩的精力都用在了讀經上,比如相約晨讀,互相講解。他們還合資租了一間小屋,作為活動的場所,每日把閑暇的時光消耗在這裡,排班做菜,排班做衛生清理。然而日常總是瑣碎的,淺近的,現代的青年們既沒有古人志于聖賢的追求,又不甘于陷入淺薄的潮流,亦不知所學所修對于社會、國家、人類是否有裨益,隻是從一個洪流中漂泊換到了另一個洪流中漂泊。他們既不能心甘情願投身名利場,又不能義無反顧獻身文化傳承,亦不問國際形勢,世界潮流,曆史走向,人類命運,隻是埋頭在我有沒有活在當下,我的言行是否得體,我與師長對話有沒有逾越禮敬,始終缺乏一個前進的方向。終于青年們再次出走了,他們有的走向了與文化相關的創業,有的似乎刻意洗掉了身上的“傳統文化”印記,又投身了時代的洪流。

很多一起學習經典的青年擦出了愛情的火花,旋即有了甜蜜豐富的大學生活,但可書在一群青年中是毫不起眼的,沒有美麗的外表,沒有流利的口才,也沒有什麼拿得出手的特長,自然無人留意于她,而她似乎情窦未開,亦不太留意周圍的男孩子。這樣她的生活就隻剩下經典了,于是她下了一個決定,要考一個學經典的研究所學生。這個決定是感性卻堅定的,那天在埋葬了諸多烈士英魂的嶽麓山上,她第一次站出來表演了一個節目,背誦了一首詩:

孩兒立志出鄉關,學不成名誓不還;

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無處不青山。

自此她再不參加别的活動,開始每天早上讀經,白天複習考研科目的日子。在決定報考顔炳罡教授之前,可書對于何為哲學,何為中國哲學,以及這位老師在學界的地位,報考競争之大毫無了解,僅是他放在首頁的一句“歡迎有志于四書推廣的同仁”便下了決定。在此之前,她亦不知道何為志向,如何立志,隻是一看到這句話便覺得有了相契之感,原來《四書》推廣可以作為一種志向,真是太好了!于是其他的老師便不能再令她向往了。沒有想到後來真的如願以償,進入了山東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成為了顔教授的學生。

邝甯|讀經典親師友——一個普通大學生與經典的邂逅

如果說前幾年的經典學習是缺乏反思的,那麼進入了中國哲學專業學習儒家哲學方向以後,就必須要有更為開闊的視野甚至批判的眼光。但是可書并不具備這種批判思維,在那時的她看來經典就像信仰,根本沒有反思的空間。當在課堂上有位老師他用他卓越的演說功底,廣博的知識,諄諄善誘的語氣告訴學生,性善的種子根本就是騙人的時候,可書内心竟然是無比的憤怒。事後想想這種憤怒更多的來自自己論辯的無能,無法為自己的信仰辯護。對于将經典視為信仰的她而言,聖賢的話是不容絲毫質疑的,然而專業的學習卻要求時刻保持自我的獨立思考能力,不論這個懵懂的自我是否具備了獨立思考與批判思維的所需要的知識儲備與能力。這個過程是艱難而痛苦的,信仰一次次被人質疑,然而她卻無力反駁,簡單的人生經曆和閱讀思考此時早已不夠用,從樹立信仰到質疑信仰,原來并沒有那麼遙遠。專業的學習必須有一個辨的過程,辨要求綜合運用專業知識、理性邏輯以及對當下的認知,這些訓練是可書必須要補上。與宗教的信仰不同,對于經典和古聖先賢的信仰是不排斥質疑和批判的。最為經典的描述是顔回說的“瞻之在前,忽焉在後”,有時候覺得自己就快趕上經典的智慧了,有時候甚至覺得自己已經超越了經典獲得了獨立思考與批判經典的地位,然而再擡頭來看,又會發現“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經典的智慧無窮無盡,每一個人随自己的才量取之而已。幸而當時有一群同學的幫助。進入了山東大學後,可書提議組建一個“十三經讀書會”,主要面向中國哲學專業的學生。“十三經讀書會”一開始便得到了許多同學的支援,同門甚至買來了錄音筆,計劃着每一期都做好記錄。人的生活本來随着時間而消逝,一錄音就仿佛有了什麼不朽的理由,青年們敬事的心立馬就升騰起來。第一輪讀的是《孟子》,當青年們沉浸在孟子“何必曰利,隻有仁義而已矣”的雄辯時,一腔熱血沸騰着,似乎馬上便要去為義所當為而抛卻頭顱。忽然便有一位青年老師開口道:“你們有沒有想過,這本書是孟子所著,自然結論都是孟子有道理,如果是和他辨論的另一方記錄,可能沒有道理的一友善是孟子了。”這一疑問仿佛一棍子敲在可書頭上,懵然過後又有所醒悟,如果說曾經是把經看成經,老師便是把經看成著作。凡是著作便有作者,有作者便有立場,有立場就有主觀傾向。在作者的主觀、同時代人的主觀以及後世讀者的主觀,和她作為一個讀者的主觀中,便可以進行對比,進而給出評判。有同學一起讀書一起讨論的時光是快樂的,《學記》說“獨學而無友,則孤陋而寡聞”,其實不僅關乎學問,與友共讀還有以友輔仁的意思在。後來她在書中讀到了陸九淵的觀點,“若有事役未得讀書,未得親師友,亦可随處用力檢點,見善則遷,有過則改,所謂心誠求之,不中不遠。若事役有暇,便可親書冊。”原來千年前陸九淵便已指出學習最好的方法便是親師友,其次是親書冊,如果連親書冊也無暇,則在處事中随處檢討,這些便是學問功夫。

讀經于可書而言是一種偶然的邂逅,又是一種必然的選擇,如今亦成為一種生活方式,有志同道合的師友一起讀經,更是何其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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