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佳
羅大佑，被譽為華人世界的音樂教父，他的作品《童年》、《你的樣子》、《東方之珠》一直都是心頭最愛。而他自己，卻說這輩子最愛的歌詞是《永遠的微笑》——心上的人兒，你不要悲傷，願你的笑容，永遠那樣……
在一次演唱會上，羅大佑特意将這首歌作為壓軸曲目，向作者陳歌辛緻敬。他說：“音樂的力量真的很大，陳先生不會想到，五十年前他留下的這首歌，會這樣感動五十年後的另一個作曲家。”
陳鋼，小提琴協奏曲《梁祝》的作曲之一，也是陳歌辛的長子。羅大佑對陳鋼笑稱：“我結婚時唱的就是這首歌，雖然離婚了，但這首歌永遠在我心裡……”其實，這首《永遠的微笑》，是陳歌辛為自己的妻子金嬌麗所作。陳鋼坦言，這首歌也是父母愛情的寫照，母親金嬌麗永遠是父親的定海神針……
01
陳歌辛，1914年出生在上海。爺爺是來自印度的貴族，奶奶則是一位上海女子，是以，陳歌辛的血液裡，有着印度人能歌善舞的基因。上世紀三十年代的上海，被譽為十裡洋場，那裡有着許多猶太音樂家。經濟窘迫的他們，為了養家糊口，就靠教授私人學生為生，這也為許多中國學生學習西方音樂創造了良好的條件。陳歌辛，就跟着德裔音樂家梅耶學習鋼琴和作曲，跟着作曲家弗蘭克學習曲式。名師出高徒，陳歌辛自然有着不凡的音樂氣質。
1933年，陳歌辛在上海女中擔任音樂老師。那時的他，上課時總穿着一件熨得平整的深藍竹布長衫，雖說半邊已發白，但眉宇間的儒雅英挺，總是吸引着校内青春萌動的女學生們。金嬌麗，就是陳老師的衆多追求者之一。金小姐，容貌出衆，老爸還是上海吳宮飯店的總經理，家境殷實。最難得的是，金小姐本人，不僅是女中的校花，而且還在新新公司的玻璃電台擔任播音員，獨立自主，芳華蓋世，追求者無數。
02
金小姐本人，獨獨中意陳老師這款。四目相對，陳老師也對金小姐暗生情愫。為了證明自己的預感，陳老師特意寄到金家一張紫紅色的賀年卡，上寫四個字“無法無天”。
得，金小姐芳心大動，這輩子的白馬王子就是陳老師本尊了。但金父不同意，我們金家可是虔誠的穆斯林，那陳家卻信奉來自印度的佛教，信仰不同，這是其一。再說陳家家道中落，生活哪能與我們金家比？女兒要是嫁過去，不是要喝西北風麼，這可不行！門不當戶不對的婚姻，談也不要談！
可金小姐卻不在意陳歌辛的貧與富，有情飲水飽，她自顧自地徜徉在與陳老師的愛河裡。兩人不但頻頻約會，而且還相約到杭州去逛西湖。最讓金家父母擔心的事情發生了，女兒懷孕了，這可如何是好？無奈之下，金父隻得同意女兒婚事，但有個前提，陳歌辛可要信仰回教。1934年，金嬌麗如願嫁給了她的陳老師。而陳鋼，躺在媽媽的肚子裡，也參加了這次婚禮。多年後，陳鋼回憶，我們一家人的風俗習慣，始終按照回族家庭的要求。
03
愛情的力量，總是令人陶醉。婚後的第一年，陳歌辛就與舞蹈家吳曉邦聯手，一同創作出中國第一部音樂劇《西施》。之後，陳歌辛成為百代公司的金牌作曲，一首《玫瑰玫瑰我愛你》，令歌手姚莉一舉成名。金嗓子周璇的歌，三分之一出自他的手筆。那時，上海灘的歌手都以唱陳歌辛的歌為榮。
陳歌辛是個快手，一個晚上可以寫出三、四首歌。每當完成一首歌，妻子金嬌麗就是他的第一聽衆。這時，陳歌辛總會自信地來上一句：“明天一拿出去，全流行！”
沒錯，陳歌辛就是有這個底氣，藝華、國華、大同等 電影公司全都請他去譜曲。歌曲完成後，陳歌辛就帶着兒子出去洗浴，幹幹淨淨後再在家門口的大排檔吃上一頓好吃的。民以食為天，吃得好，能量充足，自然有精力去更新打怪，再譜寫新的樂章。
04
1940年，上海已成孤島。很多地下黨人，都被日軍抓走，陳歌辛也深感不安，因為他曾寫過《度過這冷的冬天》等抗日歌曲，被抓也許是必然的。就在陳歌辛心存憂慮時，回到家中，一擡眼看見妻子猶如蒙娜麗莎般的微笑，他忽生靈感，抓起紙筆，把這份愛的素描寫成了樂譜，這就是《永遠的微笑》。歌中的每一句，都是這對有情人的真實寫照。
平靜的日子，很快迎來了風暴。1941年12月16日，陳鋼記得，當時6歲的他，正在小房間睡覺，突然一道手電筒的光刺破了甯靜的夜晚。父親陳歌辛，與魯迅夫人許廣平铐在一起，被帶到了臭名昭著的76号。76号的特務們，也沒想到看似文弱的陳歌辛，經過嚴刑拷打，竟是如此的堅強，他隻堅持一句“我是中國人“……直到1942年，陳歌辛才被救出。
但出獄後的陳歌辛，似乎有了某種轉變，他進入了汪僞政府直屬的”華影”音樂部工作，并寫下了令人抱憾的作品，其中為日本空軍神風特攻隊所作的軍歌，就是難以抹去的污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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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6年，抗戰已勝利，陳歌辛以“漢奸罪”被抓入獄，15天後，無罪釋放。此時的他，失業無助，不知何去何從。遠在香港的夏衍，委托他人來看陳歌辛，建議他前往香港發展。思量再三，陳歌辛還是踏上了香港的土地。這裡的老朋友，如周璇、白光、姚莉都如同在上海灘一樣，常來常往。陳歌辛抑郁的情緒一掃而空，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一首佳作《恭喜恭喜》誕生了。
陳歌辛在回憶寫這首歌時，坦言：從我1942年出獄以後，一度彷徨，感到像處在冬天一樣。我一定要鼓勵自己像我自己寫的歌那樣，度過這冷的冬天，一面為了生活，寫了一些抒情歌曲。直到1946年，應夏公之約，到了香港。我才感到接近春天的溫暖，這才有了《恭喜恭喜》之作。
從1946到1950，這四年間，是陳歌辛夫婦深感這輩子最幸福的日子。然而故土難離，在夢中，陳歌辛總是思念着上海的一草一木，于是傳世之作《夜上海》問世了。這首歌，也标志着上海“海派文化”的巅峰。
1950年，應上海文化局局長夏衍的邀請，陳歌辛與周璇一同回到了上海。但陳歌辛永遠不會想到，1957年，他的那些經典之作，都成了黃色歌曲。盡管在會上，他未發一語，卻仍被打成右派，發配至安徽白茅嶺農場勞改。
06
妻子金嬌麗看似嬌弱，但關鍵時刻，她不肯離婚，她願意等着夫君改造好歸來。為母則剛，帶着四個兒女，金嬌麗挑起了一家人的重擔。她沒日沒夜地為上海樂團抄樂譜，換來72元錢，一邊維持家中的最低生活，一邊拿出錢為夫君買食品與藥品。陰霾的日子，總是令人抑郁，但金嬌麗每次出門，總會把自己收拾得幹淨利索，她深知：穿衣戴帽，也是一個人的尊嚴所在，雖說夫君勞改，但有我在，天塌不了……
每年春節，金嬌麗會從上海奔波至農場，與夫君團聚。陳歌辛最愛喝紅茶，沒有清水，就用剛洗過套鞋的泥水，放在小鉛桶裡燒茶。二人對坐，就像當年在上海的家中一樣。隻是一杯茶還未喝完，勞改隊裡的哨子響起，汽車要出發，金嬌麗心如刀絞，也隻能揮手作别。
1961年，陳鋼回家，忽聞母親的哀嚎。原來，剛收到的電報上說，陳歌辛心力衰竭而亡。其實，答案早有苗頭，每次金嬌麗見到陳歌辛，都覺夫君越來越瘦。确實，吃不飽，營養不良，加上繁重的體力勞動，終于讓一代歌仙未能度過那個寒冷的冬天。那是1961年1月25日，陳歌辛隻有47歲。1962年，金嬌麗帶着一隻小木箱，撿回夫君的206根遺骨，還有那盞陪伴他四年的煤油燈……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次子陳铿也被劃為右派。一個複旦大學的數學奇才，竟被發配至江西農場養豬。陳铿過不去這道坎，心裡數次想過“一死了知”。知子莫若母，金嬌麗來到複旦大學找兒子談心，“你父親客死他鄉，我一個女人，獨自将他接回。雖說萬念俱灰，但我從來沒想過‘死’這個字。是我的兒子，就一定不能自暴自棄，否則便不是我的兒子。“母親的這番話，母親喪夫的遭遇，都曆曆呈現在陳铿面前，從絕望中找到活着的勇氣，這是母親帶給他的。
經年後，長子陳鋼感慨：”母親經曆太多苦難 ，如果是一個稍微脆弱點的女性，恐怕就承受不住。就在那麼困難的情況下，她還能充滿自信，熱愛生活，這些是我們全家都受用不盡的财富。“
人生有時是朝來寒雨晚來風，但勇敢的人能夠化險為夷。冬去春來，1979年，陳歌辛終獲平反。2010年底，金嬌麗以94歲的高齡安詳辭世。”我不能夠給誰奪走，僅有的春光，我不能夠讓誰吹熄，胸中的太陽“，仍在傳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