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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 25 歲孫子開的“網紅”養老院裡

本文轉載自:極晝工作室(media-fox)

作者|羅曉蘭

編輯|毛翊君

在河南許昌,25 歲的樊金林管理着 4 家養老院,還通過拍短視訊擁有百萬粉絲。他的奶奶也住在其中,是視訊裡的主角。近兩年時間,年輕的網友逐漸粉上這位老人,覺得她有趣,能擁抱年輕人的世界。

她常常在視訊中扮演老師,揮手演算「16-9」「2+2」一類數學題,公式冗長繁複。有時她喊同住的老人為「集美」,約着喝奶茶。具有反差萌的養老院故事變成粉絲的追劇系列,他們為此取出諸如《石榴煎酒》等具有諧音梗的名字。

樊金林覺得這能給老人帶去快樂和價值感,可奶奶想回家,住在這裡隻是為了能幫到孫子。走進這家養老院,會看到年輕的院長和固守傳統觀念的奶奶,在親情與現實之間的重重牽絆,這或許是「網紅」外殼之下更有意思的部分。

戀愛、蹦迪、喝奶茶

福瑞園養老院開張那天,院子裡擠滿人,聽說可以免費領雞蛋,淩晨 5 點多就排起隊,有老兩口帶着子女一起來。一整天送出了 8000 顆蛋,保守估計 600 人到訪,但沒有一個辦入住。

這是 2020 年 10 月 1 日,院長樊金林當時 23 歲。現在,這裡看上去更像鄉鎮小旅館,外廊式建築,通風和采光俱佳。屋子二三十平米,擺了兩張單人床,配有獨衛。裝修是年輕人偏愛的極簡風,牆上挂着裝飾畫,家具都是淡青色。合住的室友是按個性搭配的,其中有對認識了近 60 年的閨蜜。

裡面有老人談黃昏戀,躲在門後「抱抱」。老頭給老太拉「弦子(二胡)」,家屬剛送來雞蛋糕,就給老太送去。還有老人請假出門,騎三輪車給另一家養老院的相好送尿不濕。一位老人每天化妝,「抹香香」,她常相親,有次請假去平頂山,在相親對象所在的養老院住了好幾天。

「承承來了啊。」老人們直呼老闆的小名。樊金林更像是他們的孫子,白色衛衣配黑色小西裝,黃色頭發燙得很蓬松,手機殼上有小鴨子卡通圖案。

住在 25 歲孫子開的“網紅”養老院裡

樊金林在工作

圖源:羅曉蘭 攝

「養老院不能用『開業』。」樊金林帶着強調的意味,意思是他開養老院,不是為了做生意賺錢。他算是子承父業,父親樊紅嶺幾年前開了家養老院,他 2019 年大學畢業後,拿着家裡給的一兩百萬資金和政商資源,也走了這條路。

但臨到開院前 12 天,養老院隻住進一個老人。過了兩天,樊金林得知附近有家敬老院倒閉了,趕緊花十幾萬「買」下這 46 個老人。他說那些老人半年沒洗過澡,身上味道大,讓護工們每天去清潔,直到開院前一天才去了味。

說起創業故事,這個年輕的老闆隻提到這個「變故」,其他都輕描淡寫。大學畢業不到 3 年,樊金林已經是 4 家養老院的管理者。除了福瑞園和父親建立的養老院,他還接管了兩家政府打包出售的敬老院。

之前,樊紅嶺看到周圍人都在刷短視訊,商人的直覺告訴他「這個東西很好」,應該參與進去。樊金林對這提議不太感興趣,拖了幾個月才開始拍,沒想到拍到 2020 年 8 月,第五條視訊就火了。

那晚,樊紅嶺一直在重新整理頁面,看到點贊數幾萬地漲,淩晨 12 點達到了 30 萬。視訊不到 10 秒,拍的是深夜養老院裡,一群頭發花白的老年人在「蹦迪」,一個戴墨鏡的老太太「打碟」,其餘人坐在沙發上搖着紙扇打節拍,BGM 是動感的 DJ 音樂。

此後,80 多歲的老人成為視訊裡的主角,他們有時圍坐一起打麻将,有時打電話相約喝奶茶,有時上老年課堂做數學題,嘴裡都是網絡流行詞彙「在逃公主」「emo」「絕絕子」等。有老人覺得自己在拍電視劇,子女們來探望,誇道「你居然還會幹這個」。

住在 25 歲孫子開的“網紅”養老院裡

拍攝後,有老人生活中也一直使用着道具。

樊金林的奶奶安鳳英是絕對的女一号。她當了一輩子國小國文老師,氣勢最足,出演時用手指「砰砰」戳桌面,表達不滿時眼睛一斜,嘴角向下撇。她自豪于孫子不嫌棄她老,教她說流行語,這種新鮮事物仿佛将她帶回了青年時代,「我很滿意哦」。

老人成了網紅,有粉絲覺得安鳳英有趣,每天開啟追劇模式。樊金林曾帶她外出吃火鍋,店員很快認出了她。那次,奶奶隻吃了雞蛋羹,服務員也被拉來,配合奶奶拍了段做數學題的視訊。

「石榴煎酒」與癌症晚期

安鳳英 84 歲,穿着暗色的棉衣褲和平底鞋,銀色短發向後梳去,不佩戴任何飾品。兩個衣着時尚的男孩站在一旁,在白闆上分三次抄寫數學公式。安鳳英勾着背坐在椅子上,面前字母、數字、曲線和坐标圖密布。

今年 3 月 4 日下午,樊金林給奶奶拍的主題是老年課堂,安鳳英演數學老師。公式都來自網絡,沒有一個人看得懂,也讀不出來,安鳳英隻需在最後随意添上一筆。

現場很安靜,隻有樊金林坐在白闆正對面,偶爾指揮奶奶「側身站」「我喊 321 再寫」「寫太小了」。拍了近一個小時,安鳳英隻有一句台詞——在視訊的末尾,她敲了敲黑闆,右手夾着油性筆,向下一擺,用許昌話說道:「這數學啊,是一點兒都不難。」沒有看鏡頭、語氣不夠激烈——樊金林總覺得不行。反複了五六次,奶奶輕聲問:「還拍啊?」

住在 25 歲孫子開的“網紅”養老院裡

樊金林在剪輯視訊。

拍攝結束,安鳳英扶着推車回到了自己的小屋。關上房門,她說弄不懂這些,「你拍這是幹啥的?有啥用呢?」但她不想叫孩子們不高興。

福瑞園養老院有 150 張床位,目前入住了 70 人,平均年齡 85 歲。出鏡的老人占比約 1/10,絕大多數是半自理的。樊金林的選人标準主要有兩條:性格開朗,年紀大。他認為,年齡越大,越符合外界對于老年人的想象。

一開始,樊金林找别的老人拍,安鳳英看見了眼饞,說自己也要拍,有時還會提意見。有一次,安鳳英說孫子拍的東西沒用,樊金林沒有争辯,完全按她的意願拍了個「講人生大道理」的内容。看到播放量慘淡,奶奶不吭聲了。

樊金林了解奶奶的脾氣,說奶奶受過教育,退休後又在小區辦了 10 年幼稚園,是所有老人裡表達最好的,拍攝的段子設定也有意迎合她的霸氣個性。

後來火了的《石榴煎酒》,就有賴于安鳳英的精準演繹。發現數學題受歡迎後,樊金林不斷想怎麼開拓新的題目,有天靈光乍現,想到已經拍過乘除和加法了,可以做減法,腦子裡忽然冒出「16-9,6 不夠,借 1,等于16-9」。

沒想到拍攝時,奶奶一下懂了這個點,以此發現,「16-9」可以無限循環下去。從此,這成為賬号最主要的梗。

一個常出鏡的老人滿頭銀發,燙成了小波浪卷,說話時聲音洪亮,不時哈哈大笑,用手拍大腿。其實,她是癌症晚期,醫生說最多隻能活兩年。衰老沖垮了老人的記憶,幾個月前拍攝的内容他們多半記不清了,也不感興趣。他們大多習慣用老年機,不知道抖音是啥,拍完也不會主動看。

「讓說啥就說啥,讓咋說就咋說。」安鳳英說。面對鏡頭,老人們都覺得不緊張,但也不知道那些網絡語是什麼意思。問一位大爺怎麼了解自己說的「放鴿子」,他興緻勃勃地講起來,「我家以前養了好多鴿子……」

就這樣,在短視訊賬号上,樊金林積累下近 200 萬粉絲。從零到此,用了不到兩年。他現在的短視訊團隊共 10 人,平均年齡 24 歲,有前健身顧問、前模特,還有剛畢業的學生。樊金林不看重經驗,更在乎溝通成本,覺得年輕人聊得來,這樣不會影響他的情緒,進而影響創作。

如今,25 歲的樊金林頻繁使用兩部手機和一台iPad。手機不時響起,兩個微信頁面上,都有一長串未讀消息的紅點。最多時,一天有五六十人加他好友,目的各異,想合作的、收購賬号的、邀請探訪養老院的、打聽如何賺錢的,也有仰慕他的大學生。

住進自家養老院

一開始,奶奶安鳳英并不想來養老院。

她記得很清楚,2018 年 1 月 21 日吃過晚飯,她沒有一點準備,就被帶到了兒子開的那家養老院。孫子原本說帶她出來轉轉,安鳳英一下車看到是養老院,不說話了。她說,那時從業人員纏着她,領她四處轉,帶她上二樓進了卧室,跟她套近乎,問她是哪裡人,認不認識誰。安鳳英一聽,知道後輩的意思,當天就住下了。

老伴去世後,安鳳英在家摔過 3 次,有次撞倒了東西,把額頭磕破流了血,幸好有人在家。後來她又患了輕微腦梗,身體變差,飯也不會做了。子女們覺得,老人在家沒人照看,住養老院更讓人放心。

她的兒子樊紅嶺以前是社群書記,後來辭職開社群養老院。孫子樊金林大三時,也在那裡實習了半年。即便這樣,安鳳英也一直不願意。

入院第二天清晨,她看到老人們在大廳裡,趴在桌上睡覺。她一下回想起在家被後輩們圍着的熱鬧,心裡不舒服,「老了,就來到這裡冷冷清清地坐着了」。

之後半年,安鳳英都沒下樓,也沒有主動告訴朋友們自己的去向,她說社會輿論普遍認為,子女送老人去養老院是不孝的表現。老人哭了好幾次,樊金林和母親每天都來養老院看,安撫她。安鳳英還心疼家裡閑置的房子,想回家住,覺得可以請兩個護工。

樊金林為了勸阻她,給她算了一筆賬,她一看,覺得還是住養老院更劃算。她又聽到豫劇裡唱「為兒願把老命賠」,想到女兒要照顧公公婆婆,兒子兒媳上班也忙,她留了下來。

住在 25 歲孫子開的“網紅”養老院裡

安鳳英在拍攝短視訊。

樊金林是被奶奶帶大的,小時候每晚跟老兩口一起吃晚飯、看電視,安鳳英記得,孫子瞌睡了就睡在她的床上,摟着她、和她手拉着手。樊金林說,奶奶以前教他下各種棋,他讀大學時,奶奶還塞過 1000 塊零花錢。

現在,樊金林哄着在養老院的奶奶,「你有啥想吃的和我說,我爸媽忙,我來給你買」。安鳳英聽了,心裡很高興,但也沒提什麼要求。今年過年時,樊金林給奶奶包了個 200 元的紅包,說包多了怕别的老人有意見。安鳳英一直将它放在床頭櫃裡,沒舍得用。她笑着說,孩子們有這個心就行了,多少不重要。

可老人講着又突然哭了,「我可想回家。」住進養老院 4 年,安鳳英隻回過一次家,待了 10 天。到了飯點,兒媳在上班,沒人給她做飯,她主動提出要走。樊金林覺得奶奶住養老院更幸福,「我們讓她回家的話就是跟她斷絕關系」。

在這家養老院裡,家屬們來的頻率不定,有的一周,有的一兩個月。有個老人的女兒在法國,路途遠加上疫情,3 年沒有回來過,老人患了老年癡呆症,不認識她了。安鳳英有次在養老院哭了,女兒來了一趟,她的心情又好了。

緩過來,她一再感歎兒媳的好,很早就不讓她做飯了,去年她住院時,兒媳請假在病床邊守了五天五夜。她有時想回家,但想到孩子們為自己付出了太多,也不忍心。這天視訊開拍前,她的兒媳扶着她過來,熟稔地幫她整理了翻起的衣領,又輕輕拍了拍後背。

「網紅」奶奶的日記

不拍視訊的時候,安鳳英上午在打牌,下午還在打牌。3 月 3 日,二層的娛樂室未開門,當初專門設計的吸氧室也沒開放,整個養老院的新撲克隻剩最後一副了。幾個老人圍着石桌想玩撲克,但牌不齊了。

住在 25 歲孫子開的“網紅”養老院裡

安鳳英(右上)和老人們一起打牌。

安鳳英換過幾次卧室和室友,去年從兒子創辦的那家養老院調到福瑞園。樊紅嶺和樊金林解釋,是她個性太強,和室友起了沖突。安鳳英則說,自己好說話,是有些老人太無理。

老人斷斷續續寫着日記,在 2021 年 12 月 15 日這天,她說自己新搬的房子裡來了一個老人,「通情達理」「是我的好朋友」——這句寫了兩遍。過了兩天,她又記下,有人跑到她的屋裡,把蘋果吃得「一淨二光」。

安鳳英當了一輩子老師,有時習慣管教别人,看見有老人咬了一口馍,吃不完就扔,她忍不住去勸說,給他們教授國小生的童謠「小小一粒米,來得不容易……」有人臉色不悅,直接走了。

樊家父子知道,老人是心疼糧食,也想為自家的養老院節省點開支。他們隻能勸安鳳英,老年人是來這裡養老,而他們是提供服務的,不能管太多。

住在 25 歲孫子開的“網紅”養老院裡

安鳳英的日記。

她還氣哼哼地說,福瑞園有的「服務員」不給她主動打洗腳水,晚上不幫她脫衣服,平時也不和她聊天,三個月沒幫她剪腳趾甲,還摔門。在日記本裡,她批評護工應付了事,也歪歪扭扭地寫下哪天誰為她服務了,想着以後發生争執時用來做憑證。

但她很快又會說,還是在養老院好:在這裡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你自己一個人在家的話,一樣也弄不成」。

這裡的問題如同各家養老院,樊家父子清楚,老人都像小孩。他們一共有 14 個護理人員,要服務 70 個老人,調解他們吵架、絕食、無意識動手打人,還有為了讓孩子探望而裝病的。安鳳英是相對省心的老人了。

她能想起孫子的很多事,誇他從小就聰明,幼稚園時學字最快、聲調念得最準;中學在市裡得了很多獎項;聯考成績好,是自己報的學校;現在在讀第二學位,以後還準備出國讀研究所學生。安鳳英覺得樊金林為家族争光了。

樊金林說其實奶奶記錯了一些事,他的學習後來就不好了,聯考時成績離二本分數線還差幾分,後來到開封一家三本院校讀播音主持。看到市電視台主持人的底薪不到兩千元,還沒有編制,他決定找個冷門的行業,于是想到父親的養老資源,而奶奶想讓他當老師。

在福瑞園,老人們的床位費和護理費加起來,每月在 2500 元左右,因為當地的月退休工資大約 3000 元。護理人員短缺、專業化程度低,是行業存在的普遍問題。有個 65 歲的護工護理了 10 多個老人,每天清晨 5 點開始忙活,晚上也要随時起身,月工資三千多元。

這兩年,樊金林到東南沿海探店,發現有些高端養老院光是入會費就要一百多萬。他和父親現在把商業期待放在養老「中介」上:給金主和創業者牽線,也為别的養老院找地塊、培養院長等。

他目前有 3 個短視訊賬号,打算再新開 10 個,還要開一家網紅免費養老院,打造老年人電競戰隊,讓他們參與、解說遊戲,吸引大品牌入駐,提升知名度,再反哺他的行業咨詢和中介業務。

最初,樊金林叫安鳳英拍短視訊,老人不了解,覺得像小孩子玩一樣,孫子說可以增加咱養老院的知名度,奶奶說,哦,知道了。

撰文:羅曉蘭

編輯:毛翊君

首圖來源:羅曉蘭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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