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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國圖裡的“苦行僧”

我不是國圖裡的“苦行僧”
我不是國圖裡的“苦行僧”

顧曉軍摘抄的法文版《最後一課》

我不是國圖裡的“苦行僧”

顧曉軍(左)在回答讀者的問題

我不是國圖裡的“苦行僧”

記者手記:

“您好!這裡有賣水的地兒嗎?”

“外面有飲用水,有小的紙杯。下回您也可以自帶一個杯子過來。”

“您好!我借完書了,您這兒有沒有塑膠袋什麼的?”

“現在不讓用塑膠袋了。”

“您好!不能帶包進來是吧?”

“可以帶,但得是比A4紙小的那種包。”

……

41歲的顧曉軍是國家圖書館的一名管理者。在圖書館二層閱覽室的進出口處,他面前的桌子上擺着台電腦,系統裡記錄着每個訪客的讀者卡資訊。他的角色有點像是電腦遊戲中的NPC(非玩家角色),需要不厭其煩地回答讀者關于借書、辦卡、喝水、上廁所等一系列的問題。

紀錄片《但是還有書籍》第2季播出後,顧曉軍的名字進入公衆視野。事實上,他并非國圖衆多管理者中的“勞模”,最初引起導演的關注,是因為豆瓣上的一個文章。

2013年12月15日,豆瓣使用者“老袁”在“國家圖書館”的小組發帖打聽顧曉軍,并且連用了好幾個感歎号:

“那個管理者,自然卷,大概30出頭吧,然後帶一個金屬框眼鏡!!!!微胖!!!!有時候值早班,有時值晚班!!!!鼻子有點大!!!他每次都在自學波斯語!!!!”

一天後,網友“nlc-bob”在文章下面留言:

“必須知道啊,這是我們一位神奇的同僚,除了熟練掌握英語外,大概我記得他還認識法語、德語、希臘語等五六種外語,目前在學習波斯語,我想可能是因為他是曆史專業的,是以準備把文明古國的語言都學全了……”

紀錄片播出後,一些标簽也被貼到顧曉軍的身上,例如“掃地僧”“苦行僧”,人們通常相信,這類執着于求索知識的人,在生活中多少會有些另類。我也抱着近似的想法,向顧曉軍發出了采訪邀請,嘗試找到他身上的沖突性——無論是他和外部環境的“不搭”,還是他處理“落差感”時内心的掙紮。

紀錄片裡,顧曉軍在用法語朗讀文學作品《最後一課》的片段時,突然流下了眼淚,面對鏡頭連連道着“對不起”。我也想知道,他為什麼會哽咽,眼淚背後的東西又是什麼。

采訪中,當我們聊起語言、曆史和書籍,顧曉軍可以說上三五個小時,完全是不知疲倦的樣子。中途休息時,他拿起手機看電子版的梵文和希臘語,有的是文獻資料,有的是他自己翻譯的段落。顧曉軍至今獨身,他把生活中的大部分時間,都投入到了熱愛的曆史和語言中。他在去年11月才開始用智能手機,使用率最高的是整理讀書筆記的辦公軟體,但依然沒有安裝微信。

我把關于他的那些“标簽”抛了過去,但他就像個武林高手,一一化解了這些招式。似乎在顧曉軍那兒,一切都可以順其自然,逆境能轉化出積極意義,堅持自己的同時,他與外界保持着友好的互動。

在國圖三層的員工休息室,他給我看了一些手抄的希臘語段落,他嘗試把法語、德語、英語那些有趣的片段都翻譯成古希臘語,他将這形容為一種“反推的學習方法”。他也很願意講起古羅馬政治家西塞羅,他說自己很懂西塞羅,他們的一些精神特質可能是相似的,比如在堅持理想的同時,達成了與現實的中和。

最後一次見面,顧曉軍帶我逛了逛他高中學校的舊址。那是朝陽區呼家樓附近的一所學校,校名已經更換,路口他以前常去的一家書店也已不在。上高中時,面對曆史課本,他已經想知道更多考點外的細節。比如在法國大革命中,權傾一時的羅伯斯庇爾,怎麼就淪為了階下囚?

當采訪結束之後,我的想法也發生了一些轉變。我不再糾結他朗讀《最後一課》時為何落淚,更重要的是兜兜轉轉之後,他心裡最本原的那個地方依然還在。

以下内容根據顧曉軍的講述整理。

選擇理想,也不背棄現實

我上大學選的是曆史系,主要是因為高中班主任是曆史老師,他特别在意我對曆史的好奇心。曆史很多人都學得比較死,但是我不會刻意去背。我對于曆史上很多說法有自己的想法,我跟曆史老師探讨的時候,他不會跟我講說這個不會考,你就這麼記吧。他會跟我分析,甚至去查些教案以外的資料。那會兒網絡不是很通行,他查了一些書,哪天忽然找我說,哎,顧曉軍你看一下這個。我就發現,很多結論性的東西要是掰開了揉碎了,會發現跟現實的曆史大相徑庭。我很感謝這個老師,是他的鼓勵,讓我意識到了自己這方面的興趣。

上大學時,我的研究方向是曆史文獻。當時選擇這個領域的學生不多,因為對語言的要求高,除了要了解最新的學術動态,還要去解讀各類古代文獻。

我不敢說已經完全掌握了多少門語言,有的可能還算不上精通,但我确實從學生時代,就嘗試自學日語,後來又學了法語、古希臘語等。曆史是包羅萬象的,掌握更多語言,能幫我近距離地觸碰到曆史上那些偉大的人物、經典的文學,體會到更強烈的心靈震撼。

我大學論文的主題是文藝複興時期的曆史,發現很多人文主義者都提到過一個人——西塞羅。我覺得西塞羅最核心的特質,是一種無限的鬥争,或者說是一種好奇心。人面對挑戰,有時候是被動的,是不得已的,但有的時候也可以是積極的,去迎接挑戰,像谷愛淩似的,不斷突破新動作。對自己的能力和自己的極限能夠突破到多大,想看看自己到底能有多厲害,這不是一種好奇心嗎?

而且,他們有的不光是簡單的激情。像現在很多人,一時的激情是有的,但是這種激情能夠延續多久呢?最後PK的是持久度,或者說一句很常見的話,就是“不忘初心”。初心,就是入道之初心。

更重要的是,在理想和現實發生沖突的時候,他們往往是會選擇理想。而且更厲害的在于,他們不是簡簡單單背棄現實,而是一種中和,更好地變通,最後達到自己的本意。

那些“長在心裡的點”,才是永恒的

《最後一課》講的是普法戰争,法國失敗了,德國把法屬的一些地兒吞并過去,逼迫當地人去說德語。文中的小弗朗士,他那天差點就翹課,但是經過上法語課這一系列的過程,他有了對于母語的意識。

如果細摳故事背景的話,你會發現,其實曆史上德國也曾被強迫說法語。如果你宏觀、理性地看這個問題,也許會覺得,作者都德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在進行一種戰鬥,是對本民族語言的一種文化帝國主義渲染。他沒有直接點明,法語要被奴役了,他是從一個孩子的視角來講述,而且這個孩子表現得似懂非懂。

讀到《最後一課》的人,很多對法語、德語沒有什麼特别的概念,包括像“法語是世界上最美麗的語言”,很多人都在争論這句話到底對不對。這些其實沒必要,必要的是什麼呢?就是它的這種通性。對于任何一個受奴役的民族,他讀到這裡的時候都會受到啟示——要保持自己的語言。

“當一個民族淪為奴隸的時候,隻要好好保住了自己的語言,就如同掌握了打開自己牢房的鑰匙”。

我當時讀這段的時候哭了,因為覺得寫得特别好。你想想,母語本身就是母親嘛,他們一下子就不讓你和母親在一起了。都德把這種人和對語言的情感,很貼切的展示在其中。而且對于我來講,可能對語言有更多的敏感性吧,對語言的情感留戀更多些。

我是個比較情緒化的人,但是奇怪在哪兒呢,我一般不會在這種(拍攝的)情況下激動,可能那天睡得比較少。其實拍攝的時候我還讀了好多别的,包括《共産黨宣言》,包括蘇格拉底。我沒有去預設感情,就是讀到那段,不知怎麼就那樣了。

有幾篇文章對我都是禁區,不能提得太深,或者說不要當人家面去讀。我覺得這樣倒也挺好。如果說哪天讀了,完全沒感覺了,像是一個發洩點進不去了,我會挺痛苦的。這種點可以牽引你去讀一些東西,像是古希臘語、梵文。不一定都是哭點,但都是憑着一種本能的熱愛,把人吸引過去。

其他一些目的也可以産生這種“吸引”,比如說為了升學、為了評職稱,或者靠着這些得到某些人的芳心——這也能夠了解,但我覺得這些目的産生的吸引都是瞬間的,隻有那些“長在心裡的點”,才是永恒的。隻要你生在這個世上就會喜歡這種東西,可能種種原因,你丢棄了它,但你時時還能撿起來。

豆瓣上有讀者發了“尋找顧曉軍”的文章,導演跟我說起過,我沒具體去查。在那之前,我也聽說過有人在網上寫,說國圖有個人,學波斯語。種種迹象表明,這個人應該是我,但我當時學的應該是希臘語。我覺得重要的不在于我是誰,重要的是大家能關注這種事情,而不是說哪個明星出現在國圖,或者國圖出現一個不怎麼好的事引起社會關注。我覺得最起碼能給人一種好的向往。

拍紀錄片的時候是去年三四月,和那會兒比,我比較大的變化是開始用智能手機了。主要是我們館沒有健康寶不能進來了,逼得我不得不換手機。我去營業廳辦手機卡才發現,現在已經變成小卡了,我最開始用的是諾基亞手機,後來換了另一個雜牌機,記憶體最大也就256兆,功能就是打個電話發個短信。

我發現智能手機有一個特别大的好處,可以用PDF和Word,而且還有閱讀記憶的功能,相當之友善。以前我用Word寫完東西,都得用U盤拷貝下來,回家插電腦裡再看。現在我寫完了,就擱在手機裡,在車上也可以看,然後反複琢磨遣詞造句,一下子(學語言的)速度提升了不少。

克服“接觸不良”,己所欲者也不濫施于人

我大學畢業後當過旅行社銷售,也去奧組委當過從業人員。但在最忙的時候,我的法語書仍然在看着,仍然沒事的時候看看維基百科,看看曆史,看看喜歡的那些西方學者的生平傳記。我當時就覺得,唯一缺的就是時間。我希望之後有時間了,能把這些積累彙總起來。

我是2009年1月4日來的國圖。當時我也有好多選擇,包括一些國企。但說實話,我覺得這些都離我太遙遠了,我想去一個跟文化更接近的地方。後來我正好看國圖在招聘員工,就投了個履歷,于是就來了。

從小到大我就不是特喜歡錢這類東西,而且我覺得我也不太擅長掙這個東西。是以這是我選擇的,我選擇的必定是一條表面不怎麼光鮮的路子。這樣的話就沒有必要羨慕别人的光鮮了,你走的就不是這個路。

我看到有人在網上說,顧曉君是苦行僧一樣的人,我覺得不是。我非常敬重苦行僧一樣的人和“苦行僧”這個詞,但我真的不是。你看我哪兒苦了?沒有苦,我也沒為了喜歡的事情不吃不喝,一切都很自然。其實我覺得這樣很酷,能得到很大的滿足。

我周圍的很多親戚,包括我媽,沒有人懂古希臘語,我也從來不跟他們講這種細節的東西。平常見長輩,更多的還是聊工資多少了、找沒找女朋友。像電視裡有一陣老拍這種情節,諷刺這種現象,但話說回來,跟長輩在一塊兒,不聊這些聊什麼,要交流啊。

而且這些事是通識,跟别人講某個特定領域的東西,他肯定不會知道,但是通識誰都知道。是以我覺得不沖突,真的不必事事跟人家講,比如說,“公元二世紀希臘語在用詞在文法上開始出現了世俗化的傾向”,這種是研究課題。

我跟同僚一般也不會聊古希臘語,但有可能會聊法語或者書籍。比如說誰要看《紅與黑》,我就告訴他,這個法語本來是怎麼回事,這個翻譯的人怎麼樣,諸如此類。我一般不會太強勢地跟人家講什麼的,一般會講一些别的,順便說說這些。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所欲者,也不能濫施于人。

差不多十年前吧,我已經克服了那種和外界“接觸不良”的感覺。其實就是對自己狀态和周圍狀态的不搭,至于落差感和抱怨,我好像還真沒有過,隻是偶爾有些波動,确實也趕上周圍人都比較包容我。

我覺得中國古代有一句話說得特别好,就是“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古代的這個“窮”不是指的沒錢。“窮”指的是一種困頓,是一種狀态,是一種自己不得伸展。你看繁體字的“窮”,底下是一個身一個弓,就是典型的一個象形字,就是一種得不到施展。那這個時候要幹什麼?就是典型的“獨善其身”,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如果能“達”了,有一天能夠伸展了,那麼“兼濟天下”也是用的“獨善其身”時候的這些積累吧。就是咱們說的俗話:機會是留給有準備的人的。

而且我覺得,做的這些事情你并不去傷害誰,也不會去影響誰,你也不必就像個道學先生闆着面孔。就做好自己的事情,招誰惹誰了,對不對?可能有些人覺得,你比較怪啊什麼的,但這沒關系,他說他的你弄你的,時間長了他也就不覺得了。

圖書館的人群裡,貌似波瀾不驚,其實洶湧澎湃

來圖書館的人群,你如果不留心觀察,會覺得就是一潭靜靜的死水;你要是去主動觀察,就會發現這裡貌似波瀾不驚,其實洶湧澎湃。

因為來的人,除了個别休閑的,大多數人目的性挺強的,有的是高校學生來寫論文和查資料的;有的是上班族準備司法考試、公務員考試或者給自己充電的;有健康出了問題,到書裡來求醫問藥的;還有一類像“失意文人”的群體,他們幾乎每天都來,能從言談中感覺出來,他們看書不少,但因為定位不準,一直沒給自己找到一個安身立命的機會,是以到圖書館是來尋找方向的。

有讀者來借書或者看書,我會比較好奇,他們為什麼要看這些書?是寫論文、寫報道,還是說基于興趣?我還會想知道,他對那本書、對那個領域到底了解多少?會不會是專家,或者就是個小白?我覺得不管是哪一種,都能産生思想的火花。因為多數情況下,看書學習都是一個人的行為,就好像練國術,得有個左右互搏的階段。如果能找個人過招練練,對方又剛巧是個程度差不多的,這樣更棒。

以前我們館一層有個外文工具書的區域,書的内容不是像小說那種,可讀性不強。有個老奶奶,一本一本看俄文大百科。她還在A4紙上抄寫俄語詞條,“核反應堆”之類的詞條。她每次都拿特厚的一摞紙,抄得特别整齊。她應該就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那種受過教育的知識分子。我能感覺出來,她知識的專業性和對俄語的駕馭能力非常人可比。

後來這塊區域改造,外文工具書沒有了,換成了哲學書目,她就再也沒來過。我對她印象特深,但是很遺憾沒機會聊聊,我很想問問她,都是抄了些什麼内容呢?

我印象比較深的讀者,還有一位老先生。我認識他是2010年前後,他那時候剛退休,想學英語,他用莎士比亞的原版作品和中文譯本對照着看,但發現有些中文翻譯的句子反推不回去,就拿來問我。

後來這位老先生身體不太好,行動不便,嚴重到都沒法走步行梯了。他如果要上三樓的閱覽區,得搭乘外面的電梯上來,然後我們再把三樓的門給他打開。有一次他來國圖,就是為了問我個英文句子,問完轉身就走。他走向門口的速度非常慢,就那麼一點點挪着。

我曾經聽說,一些得了阿爾茨海默症的老先生,居然還記得自己的學問。像季老(季羨林)是98歲逝世的,離開的前幾天,他還在看《羅摩衍那》。我是很相信這種事兒,将來如果我得了那種病,可能話都說不利索了,但是我的意識裡會永遠留着我學過的語言。

如果我能活到90來歲,如果我還在堅持、還能表達,如果那會兒還有類似《但是還有書籍》這樣的節目,他們再拍一個那會兒的我,我再跟他們講對于學問的這些“觀照”,相信我的了解一定會更深。

文/本報記者 張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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