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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印:吳讓之的一方三面印,名家的篆刻作品到底好在哪兒?

吳讓之跟丁敬不太一樣,兩個人雖然都是老頭,但丁敬有點怪僻(或許天才都有點怪僻),他活得夠久,又敢于創新,最終成了一代宗師;吳讓之不怪僻,他平易近人,是個老實人,前面的文章說了,吳讓之的成功在于他自己不懈地堅持,堅持向同一個方向努力,他同樣活得夠久,最終成了藝壇領袖,成了“天下刀法第一人”。

讀印:吳讓之的一方三面印,名家的篆刻作品到底好在哪兒?

(吳讓之像)

“篆刻天下刀法第一人”是布丁送給吳讓之的名頭,别無分店(盡管我最愛的篆刻家是趙之謙)。這個“名頭”不一定準确,因為“文無第一”,篆刻既然是藝術,因為審美的多元與主觀性,是不可能有所謂的“第一”的。但是他的刀法真的精彩,真正達到了“刀法圓轉,無纖曼之習,氣象駿邁,質而不滞”(吳昌碩《吳讓之印存》跋,下同)的境界。

轉回正題,我們這次選了吳讓之的一方三面印來讀一讀,這方三面印很講究,說它講究,基于以下兩點:

1、一方印石,三面刻印,另外三面刻了邊款,是以,這是一方六面都經過镌刻的印章,三面印文,三面邊款,如圖:

讀印:吳讓之的一方三面印,名家的篆刻作品到底好在哪兒?

(吳讓之的三面印和三面邊款)

2、這方印是吳讓之有明确紀年可考的最早印作,其史料價值尤為珍貴。初刻在壬午年,即1822年,這一年吳讓之24歲,刻第三面,補邊款是1855年,這一年吳讓之57歲。也就是說,這是一方時間跨度達33年的三面印。

邊款很有故事,全文如下:

此石汪君冬巢屬餘刻“蔔生庵”,時在壬午。冬翁去後,歸程君雪問,餘不忍磨,為之刻“虛過庵”。程君去後歸于硯山,又複姓汪。三君皆工詞,三十年來事一一如昨,可慨也已 。乙卯五月,讓之。

最初,也就是1822年,吳讓之給自己的好友汪東巢(就是汪潮生,1777-1832,字汝信,号餘泉,一作飲泉,一号冬巢,江者諸生,工花卉,精填詞)刻了“蔔生盦”一面印(中間那一面),汪東巢去世(1832年)後,這方印到了吳讓之另一位好友程雪問手裡,又讓吳讓之刻印,這次刻了“虛過盦主”四字(左面那一面),細細算一下,這兩方印間隔至少在10年以上了。

到了1855年,程雪問也不在了,還是這塊印石,吳讓之的好友(也是學生)汪硯山(汪鋆字硯山)又再次把它拿到吳讓之的面前,這一次,吳讓之為他刻了“寄心盦主”(右面那一面),汪硯山與汪冬巢恰好同姓“汪”,是以有了邊款裡的“複姓汪”一句。

一方印石,輾轉三次來到吳讓之手中,前面兩次的印文尚在,怎能不睹物思人,吳讓之第三次刻印時,肯定是感慨萬千吧。

先不管他是如何感慨的,我們看這三方印:

第一方:“蔔生盦”,刻這方印時,吳讓之24歲,依照自序的學印程序,此時的吳讓之正在窮究漢印,“十五歲乃見漢人作,悉心摹仿十年”的第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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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蔔生盦的設計要點)

是以我們看這方印,雖是小篆入印,但它的整體氣息是“端方平正”的,除卻“蔔”字右筆,這方印基本呈對稱分布,印面上下兩部分又有明确的疏密分割,最繁複的“盦”字穩穩盤在印面下方,底橫與下邊框隻一絲間隔,“生”字左右兩筆上迎,如向上的手掌,托起“蔔”字,托起全印的氣息,與“蔔”字的向右一筆,都如“春水”中投入小石子後泛起的漣漪,打破了甯靜和虛空,是以全印在穩健之中,又稍帶幾分動感。

這正是學完漢印的樣子,端端正正,大大方方,卻又絲毫不顯呆闆,初學篆刻,能把印刻得“平正”很重要,這符合“初學分布,務求平正,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務追險絕,既能險絕,複歸平正”(孫過庭《書譜》語)的一般藝術規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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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譜》局部)

第二方:“虛過盦主”。關于情感一層,吳讓之的“餘不忍磨”四字已經說盡,不需多言。這方印肯定刻于1832年之後,此時的吳讓之,學印到了“始見完白山人作,盡棄其學而學之”階段,我們可以在這方印裡找到明顯的鄧石如“痕迹”。比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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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過盦主的設計要點)

雖然仍以“小篆”入印,這方印中的小篆,已經全面轉入“手寫”體狀态,漸次開始帶有明顯的鄧石如書法風格,用筆方面圓潤流美,布局方面雖然基本端正,但也開始加入更多的文人雅趣,四個字在縱向均分兩列,文字以大小繁簡呈對角呼應,疏密協調對稱、字勢穿插揖讓咬合自然(如“虛”與“盦”的粘連、“過”與“盦”的咬合揖讓、“過”與“主”的迎讓等)。印面在勻滿之中又以“過”字的下部的留白突顯鄧石如的“疏處可以走馬,密處不使透風”章法創作原理,留出明顯空地,是以全印疏密對比明顯,加之“主”字上部一點又以“塊面”形式出現,成為點睛一筆,較厚的印邊配以加厚的底邊更襯托了印文的輕盈靈動。

第三方:“寄心盦主”。當印石從第三個主人手裡遞來,對着自己前兩次的作品,吳讓之一定是感慨萬千的,所謂“三十年來事一一如昨”,往事湧上心頭是不由自主的事情。此時的吳讓之,已經57歲,為避戰太平天國之亂來到泰州,汪硯山曾随吳讓之學藝(吳讓之給汪硯山刻印較多),共同寄寓在姚正镛的“遲雲山館”,此時的吳讓之印風已經成型,人藝俱老,刀筆俱熟,奏刀之間手指皆實,可以說,他此時刻印已經到了随手揮運即是佳作的境界。在他手裡,石面即是紙面,他用“刀”在石上“寫”字。是以,這方印的“書寫”意更濃,鄧石如的“印從書出”在他手裡達到盡善盡美,這也是吳昌碩說“學完白不若取徑讓翁”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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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心盦主的設計要點)

1、這方印中的“盦”字被放大,占據了最大的印面空間,不但是縱向拉長,其實橫向也有突破縱向平分線的筆畫(特别是下部),上部縱向保持原寬與突破縱向平分線的“寄”字搭接,下部突入“心”字的下部空間,形成咬合,其作用都在于左右咬合,“寄”與“心”的咬合,則既穩定拉住了不安定的“心”字,又使印面上下咬合,兩個“咬合”作用在在于團聚印面,産生“整體感”;2、特别“方化”處理的“寄”字頭部略略帶有隸書意态,使全印有“方圓互用、剛柔兼濟”的效果;3、飄逸流轉的“寄、心”兩字極盡流美,“吳帶當風”,帶活了印面;4、“主”字改變了篆法,以金文入印,既适應了空間,又表現出了“突現塊面”的視覺效果,增加了“金石氣”,穩定了全印氣息,又與“心”字共同構成印面下部的“虛空”。總之,這方印是方圓并用,虛實相生的妙品。

注意三方印的邊框,第一方印面文字安靜,于是邊框較細,後兩方印面文字動态較多,是以,以厚實的邊框保持印面安定團聚,消解了手寫篆法帶來的不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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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讓之的六面印)

三面印的難度在于刻後兩面時,前面的一面或兩面已經固定,如果出錯,就沒有磨掉重刻的機會,是以必須一遍完成,沒有修改的機會,這對刀法要求更高,施刀者難免謹慎過度,傷及印面氣息,但吳讓之是真正的刀法高手,他既能刻出布稿想要的效果,又絲毫不顯拘謹緊苦之态(其實他還有六面印的佳作),這就很難得了,更何況,這三方印中,有三個“盦”字、兩個“主” 字,吳讓之處理得個個不同,足見他用字結篆“求新求變”的藝術态度,其實,這才是真正的藝術家(像不像王羲之《蘭亭序》裡二十八個完全不同的“之”字)。

(【布丁讀印】之110-112,部分圖檔源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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