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薦讀|陳淑玲散文七章

作者:李培戰
薦讀|陳淑玲散文七章

陳淑玲,編劇、導演、一級演員。工小生兼須生,青衣老旦皆所長。出版有《塞上鳳凰•秦腔唱段集萃》《塞上鳳凰•阿宮腔唱腔集錦》《塞上鳳凰•戲曲集萃》以及文學/戲曲作品集《印痕》書籍、CD等,創作有秦腔現代劇《山花》廣播劇《出征》《戰疫者》陝西抗疫情景劇《生命的光芒》話劇《我要上北大》秦腔《哈姆雷特》等,2019年陝西省基層文藝院團戲劇編劇研修班學員,2020年陝西省基層文藝院團戲劇導演研修班學員。現任陝西省秦腔藝術研究會副會長、陝西古代音樂文化研究院副院長、陝西新聞書畫家協會常務理事。

薦讀|陳淑玲散文七章

悠悠鄉情

——陳淑玲散文七章

(一)兒時的味道與老杏樹

離開故鄉已經三十個年頭了。三十多年,多麼漫長又是多麼耐人尋味。在夢中時常回故鄉,時常會夢見故鄉房前屋後的那些老杏樹,每到麥收季節,就會想起故鄉的味道……

當人過而立,直奔天命之時,總免不了會多愁善感起來,總會在夜深人靜時思念故鄉,時常會想念兒時的味道,這種味道是一種朦胧的惆怅,但總也加有些許濃濃的幸福。

結束忙碌了一天的工作,總要翻翻手機,看看微信上的世界。一條昨日的留言躍入眼簾,這是一條爸爸的留言,爸爸和媽媽在我的鼓勵下學會了用智能手機。七十多歲的農村老人,能使用智能手機,心中要是沒有一定的信念,

那是很難的,爸爸媽媽純粹是為了看他的兒女們。我點開留言,熟悉的聲音萦繞耳畔:“菊平兒(我的乳名),兩天沒看見你了,你好着嗎?我和你媽想你了!”一句“想你了”,多麼樸實的表達,讓我的思緒如洪水般肆虐奔湧。

窗外的雨淅淅瀝瀝,家鄉的雨也是這樣下的,小時候最喜歡爬在炕上聽着外面的雨聲,爸爸媽媽盡可能的把能盛水的東西都放在屋檐下,随之房檐水就會落在桶裡、盆裡,演奏出交響樂,聽着這樣特殊的交響樂聲睡覺格外香甜,睡夢中隻聽到:“菊平兒,趕緊起來吃飯了,”這樣親切溫暖的聲音永遠不變……

春雨後,家鄉的大地開始泛綠,那是遠看青色近卻無的一種綠意。家鄉的山間地頭開滿了小花,一朵一朵的格外養眼。家鄉的國小離我家不遠,有百十米,每當上午兩節課後,我便能聞到炊煙的味道,那時我的心就會飛回到家,想着媽媽做着各種美味,隻盼着下課的那一聲鈴響。放學回家的路上就會欣賞到各種無名花兒争豔的美麗樣子。屋前屋後的那一棵棵老杏樹也早已結了苞牙,忽的一夜,當我打開房門,白花花一片,杏花全開了,杏花是在一夜間争先恐後的競放的,假如你不睡覺,一定能聽到花開的聲音。

說起老杏樹,我家周圍有好多杏樹,每到春來,我家幾間老屋子就會被花海包圍,如仙境般,行走在杏花海中,一陣風吹來,陣陣花瓣兒随風而落,如杏花雨。幼小的我在樹下翩翩起舞,每當此時都能迎來爸爸媽媽哥哥姐姐的掌聲。最大的一棵杏樹,當屬院中的那可老杏樹了。從記事時起,常聽媽媽講述老杏樹的故事。

我的家鄉甘肅靜甯在隴中要沖,地處隴山之口,形勢險要。此地安甯與否事關重大,故而以靜名為名。一百多年前,祖爺爺為躲避同治年間的回亂而逃落在此,在紅山下給富人家打長工。平日裡翻山越嶺尋找獵物,某一天發現了山後這塊茂盛肥沃的土地,山間水流潺潺,百鳥争鳴,便掏穴而居,開田耕種,遍植林木,果樹當以杏樹為多。祖爺爺弟兄幾人全都應邀而來此地居住生活,從一戶增至三戶,五戶,十戶,二十戶,年複一年,如今村子上已是上百戶人家大村莊,但村名依舊叫“陳秀村”(陳氏所開之秀麗之地吧!)。随着時間的推移,如今能找到的隻有那幾顆百年古樹了,院中這棵老杏樹,當然也屬祖上所留。聽媽媽講,在那些憑掙工分生活的年代,這棵老杏樹救過全家大大小小十幾口人的命。

每逢夏收前,是鄉下人最難熬的日子,青黃不接,村戶家十有八九都是缺糧斷頓,沒有了吃的。這時,院内的杏樹結滿了大大的杏子,全家人靠杏子支撐着度日,偶有結餘,在那個割資本主義尾巴的年代,媽媽會在天不亮偷偷地挑着杏子去山外的集市上換些糧食之類的生活必需品回來填補家用。

我打小就喜歡吃杏子,而且吃出各種經驗,但凡是杏子,打眼一看就知道甜酸,知道核(hu)兒是甜是苦,甚至知道是離核還粘核。到如今,每逢麥黃時節,我都會驅車前往城東的杏花谷,尋找兒時的味道,看到那裡的鄉親也就格外的親,我會從第一顆杏熟,吃到最後一顆杏落。

小時候,我會把杏子當飯吃,每天拿杏子吃得飽飽的。記事起,我家屋後就有果園,果園裡有各種果樹,桃子、李子、櫻桃、梨、核桃等,一到果子成熟的季節,我就開始不思茶飯,淨吃了水果了。長大後總愛光顧水果店,逢人就會自豪的說,我是吃水果長大的。嘿嘿!是不是聽上去生活很奢侈很富有。記得我們姊妹五個上學的學費有爸爸編織的竹筐賣的錢,剩下的就都靠賣水果的費用供給我們上學了。

(二)樂觀的媽媽和爸爸的手藝活

在我的記憶中,爸爸媽媽永遠是樂觀積極向上的,一天勞動下來爸爸媽媽就累得精疲力盡,但我總能能聽到媽媽那爽朗的笑聲,聽到爸爸的哼哼曲。當然說起曲兒,媽媽的曲兒唱得是最好聽的,每每吃完晚飯,手裡拿起針線活,美妙的曲兒就開唱了。媽媽天生麗質,聲音甜美,我想放到現在,也許會登上中央電視台的星光大道,成為歌唱家呢。爸媽這種踏踏實實、勤勤懇懇、積極向上、陽光生活的态度影響了我一生,我的兒子女兒也多次和我聊天,說我是幸福的,說我身上感染他們倆的東西和小時候外婆和外爺對我的教育有關。

爸爸在鄉裡是出了名的能行人,會編竹筐、會木工,家中的高低櫃、椅子、炕桌等大小家具,都是爸爸親手做的。爸爸在家中排行老小,在爺爺眼裡,手藝人永遠是高人一等的,于是受爺爺影響,學了木工手藝。想當年,木匠在農村是很重要的匠人,那時候家中的孩子結婚的家具、老人去世要用的棺木壽材,都是要由木工匠人來完成。就連蓋房子也離不開木工,除了最後要做門窗,在建造的時候也要木匠輔助上大梁,俗稱套房。房子上梁時,要把梁,

橫着的大木料和豎着的木料套在一起。爸爸那些年可是家鄉十裡八村的紅人“大木匠”,相當于現在的進階技術工,就是在當年生産隊集體勞動的時候,掙的工分也比别人多。每逢村上要收麥子打場,爸爸便在隊長的央求下修理農具,村上的架子車、木叉、木鍁,一切農具都要經爸爸的手收拾,以備農忙時搶收麥子龍口奪食。

多年後,聽媽媽講,爸爸一個人收拾農具,技術好,收拾得快,擠出的時間

還能美美睡一覺,休息半天呢!

(三)故鄉的小路

故鄉的一切,在我想來都是那樣的親切,那樣的迷人,就連故鄉的小路在我心裡,都是一副絕美的畫卷。

這麼多年,在外奔波穿行于城市的大街小巷,常常駐足于高樓林立之間。可在我心裡念念不忘的還是故鄉那條曾經載着我的夢想沾滿泥土的鄉間小路,那條小路是彎彎曲曲的,如同微風中的炊煙般,細而綿長,如夢如幻,袅袅悠悠。

小時候,在記憶中這條路是沒有盡頭的,常常在村口的路邊兒等着爸爸媽媽,看着他們沿着小路從山上歸來,貪玩的我蜷在路邊采集着那些不起眼兒的小花,它們如繁星般,有藍色的、有白色的、還有粉紅的,嫩綠的青草如地毯般鋪滿小路。那時的媽媽年輕漂亮,闆直的身材,臉上總挂着微笑,媽媽在村子裡是很随和的人,遇事總是隐忍着,從不會高聲與人理論和計較,這樣的性格也遺傳給了我。那些年,農業社的莊稼都是靠人力種植的,機械化程度幾乎是零。春季是給田地施肥的季節,每到這時,村上的勞力(每個家庭具有勞動能力的人)不分男女老少,每一人一副扁擔挑糞上山,給梯田施肥,彎彎曲曲的小路上一溜串的人,如螞蟻築巢般密密麻麻來回穿梭田間地頭。根據挑的多少給記相應的工分,到年底靠工分多少分糧。我們家姊妹多,吃飯的口多,能幹活的勞力少。爸爸媽媽就隻能步履加快,要比别人多跑幾趟多掙點工分養活我們,時不時還會受生産隊長的冷眼。有一回,記工分的少給媽媽記了趟數,理由是:人家都是五趟,你不可能跑六趟。媽媽再三強調,她腿長步子快,記工分的根本不理會媽媽的争辯。受了委屈的媽媽,隻能把氣撒在爸爸身上,爸

爸除了安慰,善良的他們隻能忍氣吞聲。很快到了山底下稍平些的農田可以用架子車拉糞了,三人一組一輛架子車。常言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爸爸是木工,會修理架子車,把媽媽所在小組的架子車收拾得十分利索,拉起來無比的輕快,上回挑糞時給媽媽記工分兒的小幹部這時看在眼裡急在心裡,幹急也沒辦法。

夕陽西下,狗尾草翹着毛茸茸的尾巴随風搖擺,牽牛花高舉着紫色的小喇叭吹着凱旋歌。這回媽媽的小組比他們整整多拉了将近一倍。收工啦!爸爸的架子車上拉着媽媽從那條小路上歸來,一路逗樂着,一串串悠揚的曲兒和着笑聲驅散了一天的疲勞。

走在鄉間的小路上,你可以随意的拔一根青草放在口中,輕輕地嚼咬,清新的青草味兒留在唇齒間,幾隻蝴蝶在草叢中起舞着,追逐着飛向遠方的花朵。

我順着小路爬上山坡,融進這大自然中,躺在他的懷裡,望着天上的雲朵,村莊上空,炊煙又起,火紅的晚霞已經牽着裙角華麗登場。我在想,這一切不經雕琢的原始與淳樸,不正是我們一生所求的嗎?我的心靈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甯靜。我也是爸爸用自行車從這條小路上把我馱到了山外,讓我插上了飛翔的翅膀。

前些日子回家,通往家鄉的道路大都已經被水泥硬化,唯獨那條充滿兒時記憶的鄉間小路依然,隻是再無人去走,一片荒蕪,雜草叢生,望着這條曾經留下爸爸媽媽青春記憶的小路,我矗立良久,遠處仿佛又飄來了爸爸媽媽逗樂的笑聲,媽媽那爽朗的笑聲在村莊上空久久回蕩。

(四)我的家鄉戲

家鄉的父老鄉親與戲都是有着不解之緣的,說起戲,家鄉人情有獨鐘。在老家,每逢過年過節是有唱戲的傳統的。唱戲的傳統始于何年我不得而知,自我記事時起,村子裡就有過年鬧社火唱戲的習俗。坐在山坡上,望着綠油油的山鄉,遠處的喇叭上飄來了鄉音十足的家鄉戲,我聽到家鄉戲,心中五味雜陳。

家鄉的戲台子是土台子,下面就是上千平米寬闊的平地,能容納整個四鄰八村數千百姓聽戲。外婆外爺就愛戲,影響着兩個舅舅也都會拉闆胡,小姨也會唱戲,媽媽自然而然的也就愛上了戲。打小媽媽總愛給我說那些戲裡戲外的故事,好多做人的道理我都是從戲裡學來的。那時候,村裡要是有人唱戲唱的好了,就會十裡八鄉的名聲大震,如果再能唱出名堂,那就成了鄉親們議論的話題了。尤其是上了年紀的人,農閑時節沒事兒就湊到一起讨論這個評論那個的。就這樣潛移默化的影響着我,影響着一代又一代愛唱戲的人。隻要鑼鼓一響,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會湧向戲台子。台前台後,擠得滿滿當當的,有時來晚的人會爬上樹,在樹杈上,麥垛上甚至爬到鄰家的牆頂屋檐兒上,五花八門什麼樣的坐姿都有。

薦讀|陳淑玲散文七章

令陳淑玲魂牽夢繞的故鄉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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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不管哪裡來的戲,都會場場爆滿,為了能占個有利地勢,會早早的就去那裡占位置,有的人沒來得及帶闆凳,就會在戲場子上畫個大圈兒,像圈地一樣,給自己圈出一塊地方來。當然了,沒開戲之前這些都管用,一旦到了戲快開場,就顧不得那麼多了,直接就有人擠進了圈子,這不免就會起口角或争執,可一到戲開鑼,馬上就平息了,戲的魅力會緊緊的抓住每個人的神經。

家鄉的人也因為唱戲,把人際關系拉近了,左鄰右舍也就接觸的多了,遠處的親戚聽到有戲,也會四處打探着來拜訪求的就是住一宿,為的是能多看一場戲,有些人幹脆提前捎信兒,把七大姑八大姨的都請來,像過大年過大事的一樣,借着看戲來叙叙舊情。其實,戲台上演什麼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唱戲給大家有了聚會的理由。我也許就是在那時在心裡種下了“戲”的種子,後來我學了戲,從村上唱到了鎮上,從鎮上唱到縣上,後來又從縣上唱到了省城,唱到了省城的專業劇團,還在省城的專業劇團唱了主角。這自然也成了爸爸媽媽的驕傲,村上每逢唱戲都會找到爸爸媽媽,讓邀請他們的菊平(我的乳名)回家也唱一回。說真的,為家鄉父老鄉親唱戲的回數還真不多。

在鎮上新戲台落成的那一年,鎮支書從爸爸媽媽那裡要來了我的電話,正式給我發了邀請,那一次,我算是在家鄉的台子上唱了一回。鎮上提前半個月就開始了預熱宣傳,我曾經上過學的初級中學得到我回鄉的消息,也讓昔日的老師發來了邀請,讓我回母校看看,畢竟從大山裡能走出一個把戲唱到省城的演員也算是當地的名人了,再加之這些年廣播、電視、自媒體的宣傳,讓我回到家鄉,還真的體會了一把被圍得水洩不通的做明星的感覺。最幸福最自豪的莫過于爸爸媽媽和哥哥姐姐們。媽媽早就邀約了她們的發小、好友,早早給我打電話,叮咛多帶上些我的專輯,說她已經答應了要給張家姨,李家叔了,爸爸則在媽媽的屁股後面叨叨着,不敢把楊家給忘了,不敢把劉家給得罪了。媽媽時不時幸福的瞪上爸爸一眼,爸爸就像小孩子般的立馬閉了嘴,躲在一邊聽媽媽安排。

那天的活動安排得滿滿當當,連和爸爸媽媽多說一句話的機會都沒有,直到晚上很晚了我才悄悄的回到了爸爸媽媽身旁,媽媽迫不及待的給我端上來一碗甜醅,我聞到這酸中帶甜的味道,思緒一下子被帶到了許多年前,幸福的味道綿長悠然。“菊平,快吃。你媽早早的就給你做好了,今天還要給你拿到戲台子上去呢!”爸爸的話把我的思緒拉了回來。

那天晚上,我和爸爸媽媽睡在一個炕上,我做了一個甜甜的夢,那個夢好長好長。

(五)背糧學藝的日子

我是早早離開家去戲校學戲去了,媽媽每周都在盼我回家,早早的給我做好許多好吃的。那時的我正長身體,一回家總也吃不飽似的,一頓狼吞虎咽,媽媽總在一旁念叨,我菊平兒在學校受餓着呢!每當要送我走的時候,媽媽又大瓶小瓶,大包小包的裝上一大堆。裝時還不停的說着這個怎麼吃那個怎麼放,就怕我不會存放不會吃。

最難忘的是家鄉的甜醅。 甜醅是家鄉的一種小吃,主要原料是莜麥和青稞類谷物,發酵而成。家鄉人每逢過節,都有做甜醅的習慣,尤其在端午節,媽媽一定是要做的。炎炎的午後,一覺醒來,桌上總會有媽媽做的一碗甜甜的甜醅,喝上一口甜爽醒腦滿滿的幸福。長大後,每逢五月五媽媽都要做一些放在冰箱裡,總等着兒女們回家,媽媽總是在一次次的失望中盼着等着,從五月五直等到八月十五,甜醅做了一茬又一茬,不是這個沒來,就是那個有事,總也把兒女們湊不齊。

說起做甜醅,那一道道工序挺複雜,那一道道工序就是日子的沉澱,是用歲月發酵出來的。這種發酵出來的味道,是一種文化,是一種傳承,一代代傳下來,不驕不躁,不緊不慢,值得我們細細揣摩。吃甜醅是要一家人一起品嘗的,不可獨享。我端着這碗甜醅,我在甜醅中看到了小小的我。

我學藝的戲校離家要三四十裡地,要翻山才能到大路上,我跟在爸爸身後,爸爸弓着身艱難地推着自行車送我,車上挂滿了布袋,後面馱着半袋面粉,一步一步向山頂挪着。

春天裡,每到山頂,爸爸都會停下腳步休息,望望天長舒一口氣,望着山外的山。菊平,好好學習你就可以看到山外的世界了。

夏天裡,爸爸頂着烈日,背上的汗水順着那濕透的汗夾背心直流到褲腰上,

褲腰會濕透一大片。

冬天裡,冰雪往往會封住了大山,爸爸隻能帶上鐵鍬邊鏟路邊向前行走,我們翻個山需要大半晌。

讓我永遠忘不了的是那個多雨的秋天,我回家來背糧,從我腳跟兒進門,老天爺就像漏了似的,一直下個沒停。三天了,我還起不了身,回來時戲校已經準備開始要分角色排戲了,心急如焚的我粘着爸爸,讓爸爸送我回戲校。爸爸陰沉着臉看着窗外,不做聲。媽媽看見我着急的樣子心疼地說,等雨小一點就讓你大送你去。這老天爺也是怪了,你越是等他雨停,他就越發下大了,爸爸也像是被這天氣給氣壞了,或許是受不了我的死纏硬磨,賭氣般的說:走。爸爸身披着一個尿素袋子(自制的雨衣),我撐着家中那把唯一的帆布雨傘,踉跄着出了門。

薦讀|陳淑玲散文七章

雨越下越大,爸爸吃力地推着自行車上了泥濘的坡路,車屁股上架着半袋子面粉,用塑膠袋子裹了裡三層外三層,像個大粽子一樣,那是我一個月的口糧,我每個月回家都要用自行車帶糧去學校,那時候學生上學都是要背糧去學習的。爸爸前弓後箭的幾乎趴下一樣,使着全身的勁兒推着自行車,但不管你怎麼使勁兒,那車屁股一擰一擰的,就是不往前走,泥巴已經把車的前後輪和護泥瓦的縫隙塞得滿滿的了,一陣風來,爸爸頭上披着的簡易雨衣被風吹飄了出去,爸爸想伸手去抓,隻見車頭一偏連車帶人重重的摔倒在這要命的雨水裡。泥水和着淚水奪眶而出,我扔掉手中的雨傘,去拉爸爸起來,剛出門時還陰沉着臉的老爸,在我拉他的那一刻竟然笑了。

雨水更大了,沖刷着我臉上那止不住的淚水,車後的面袋子滾落在一邊的水溝裡。“菊平,快!看雨水把面泡完了(壞了的意思),”爸爸滿身是泥巴,我扶着爸爸也顧不得許多,兩個人都成了泥人兒。也是奇了怪了,我們父女倆這一摔跤,把老天爺也像是惹笑了一般,雨竟然停了,遠處的天也開了,我和爸爸扶起自行車往回家的方向走去。媽媽看到我們父女倆狼狽的樣子既心疼又忍不住笑出了聲。我們換洗幹淨,爸爸再一次送我出發了。

(六)老屋的記憶與新房

前幾天,我從村支書那裡要了村上的微信群号,進了家鄉陳秀村微信群。我不發言,隻會推薦網上的好戲給她們看。我喜歡聽鄉親們在群裡說話,聽鄉親們那親切有趣的對話。近幾日,群裡讨論老家要拆舊宅子,每推掉一戶不住人的舊房子,可以補助些錢。于是,村上的老宅子一戶一戶地消失了。哥哥今年回家陪爸爸媽媽住了,前些年我們一起幫他在老家蓋起了一座小院子,爸爸媽媽住進了寬敞明亮的新房子,那老房子就退出了曆史舞台。我們也再不用操心天陰下雨了。可我一聽到說要拆老房子,心裡還是有些不舍得,就叮咛讓哥哥拍些照片,留下那斑駁的記憶。

關于老屋,我是記不大清楚的。蓋房子是北方農村人一輩子的大事兒,誰家的房子建得好,家裡孩子都好找對象。在上世紀判斷一個家庭的富裕程度,很大程度上是看房子,和現在有房有車一樣,是最低标準。

老屋見證着爸爸媽媽的婚姻。

在上世紀60年代,全國人民正處在水深火熱之中,傳說中的三年自然災害搞得整個中國人民都缺吃少穿的,爸爸還要娶自己的心上人,在那個年代可是要有大勇氣的。媽媽在十四歲就被爺爺看好了,爺爺讓靜甯、莊浪(縣)有名的吳三老爺給提說的媒。這吳三老爺是幾個縣聞名的赤腳大仙(醫生),那些年頭兒的農村醫療條件非常有限,方圓上百裡地,幾個縣,就守着一個吳三老爺,在人們心中,那是能執掌生死的人物。爺爺那時候經常跟着吳三老爺去走鄉串戶幫吳三老爺打理日常,早早發現了長得脫條生得如花似玉的媽媽,就托吳三老爺說媒給隻有十四歲的爸爸号上了。爸爸每逢四時八節就往媽媽家裡跑,十分讨外婆外爺歡心。媽媽從一個懵懂少女一點一點長大。我偷偷的問過年過古稀的媽媽,你和爸爸偷偷約會過沒?媽媽紅着臉說,那不敢,你外爺外婆看得緊呐!爸爸則在一旁打趣說:那是我沒叫,我一叫就跟着我蹩了。語音剛落,媽媽正和面的拳頭已經擡得老高,爸爸笑着沖出了廚房。

爸爸從十四歲上定了親,就盼星星盼月亮盼的媽媽長到十八歲,可偏偏遇上個三年自然災害,爺爺經不住爸爸的死纏硬磨把娶媽媽的事兒交由爸爸自己張羅。爸爸自己一個人給自己翻新了家裡僅有的三間土坯房。找村裡很有權威的陰陽先生看了日子,在六一年的八月一日,爸爸借了村上的最好的一匹“寶馬”,披紅插花的把十八歲零二十四天的媽媽風風光光的娶回了家。一對兒風華正茂的年輕人開始了他們甜蜜的生活。我們姊妹五個相繼在這間爸爸親手翻蓋的土房子裡誕生了。家裡的負擔也越來越重了,于是能有幾間,新房子住也成了爸爸媽媽心頭的一樁最大的事情。雖然日後給大哥蓋了新院子,給二哥又翻新了婚房,但一直顧不得給他們倆蓋一間爸爸向往已久的大上房。

為了讓爸爸媽媽晚年能住上他們心中向往的大上房,我們姊妹幾個準備給爸爸媽媽修建他們心中滿意的房子。2015年剛一過年,兩個哥哥就忙碌着拉磚、弄鋼筋、拉水泥,整整忙活了一個春天,等準備好了足夠的建築材料,就開始找陰陽先生,選一個黃道吉日挖地基大張旗鼓的開蓋了。在農村,隻要一家蓋房子,大半個村子的人都會來幫忙,他們各司其職整整兩個多月,每天都是熱心腸的鄉親們在家裡院子裡活動。很快,四周的牆都建了起來,蓋到最後關鍵的時候了,農村人叫立木,就是上木頭梁開始套房了,天剛麻麻亮,就有鄉親們拿來鞭炮,在噼噼啪啪的鞭炮聲中,立木的大匠人上了牆。鄉親們都來幫忙,更有村裡識文斷字的先生也早已被父親請到了家門口,在家門口擺起了桌子,鋪好紅紙,等着寫各種吉祥語。上梁大吉利、立木順暢等等,龍飛鳳舞。在舊房子的廚房,村裡的婦女們也開始忙開了,各種酒菜烹調出鍋了,一陣陣香味,随風飄過,讓人垂延三尺。這時搬磚的更賣力了,和泥的揮汗如雨。最難的要數立木大梁了,牆上站着的幾個五大三粗的小夥子在使勁地用大繩往上拽,地上的老少爺們兒使勁的往上頂。一句句,蒼勁有力的勞動号子響徹大院。大梁上牆,早已寫好的吉祥語被貼上去。上書“公元2015年3月16日上梁大吉”。

接下來便是村上老少爺們兒最幸福的時刻,大家一起進餐,鄉親們招呼匠人坐定,大夥兒就開始推杯換盞,好一派熱鬧的景象。再一個多月,新房子終于落成了,爸爸媽媽住進了新房,時光就像瓦上的苔藓慢慢生長,老房子堅守在那裡,一天天注視着爸爸媽媽的新生活。可而今,随着美麗鄉村的建設。老宅子在堅守了整整四十多年後,光榮的完成了它的使命,也要被推倒了,心中真是不舍。家鄉的老房子,留着爸爸媽媽的青春,留下了我童年的回憶。大家都說故鄉,故鄉不是每個人都有的,隻有那些在外面漂泊的人才能有故鄉,我為我能有故鄉而這故鄉還有老房子而感到自豪。

(七)福佑萬家關帝廟

對于故鄉,我一直以來抱着一顆感恩的心,懷着感恩之情。那片雖然貧瘠卻不失秀麗而獨特的土地養育了我,給了我獨一無二的故事,更給了我無盡的留戀與不舍,無論我走多遠,離開多久,都會把他珍藏在我的心底。家鄉的人,家鄉的父老鄉親是有信仰的,他們的心中供奉着他們心中的聖潔的神靈。從我記事起每年秋收以後,村上都要過廟會。廟會上還會請皮影班子來唱戲,甚是熱鬧。說是廟,其實,那隻不過是建在河灣處的一間土房子而已。裡面供奉着關老爺和他的部下周倉與關平的畫像,兩個随從各執一把兵器,站在關老爺兩旁顯得十分威風。讓人生畏的是關老爺手中的大刀,月牙兒狀的,刀刃寒光閃閃,後來才知道那刀叫“青龍堰月刀”。在三國演義中,關老爺就是用這把刀過五關斬六将的。

在老家,祖輩們一生一世以農業種地為生。這裡香火旺盛,善男信女常來朝拜,也許是這裡的神仙對他們都有幫助或者給過他們希望吧,人們崇拜趨之若鹜。記得爸爸在他年到花甲的那一年,得了一場重病,連續十幾天不吃飯,家人們把壽衣都給穿上了。突然有一天,他想起了神靈。他讓哥哥們去到廟上,燒香磕頭請來了靈藥,一劑服下,到下午竟然就給我們開口要啤酒喝了。一瓶啤酒下肚,第二天奇迹般的開始吃飯了。如今已經過去十多年了,身體依然健康硬朗,像這等神秘事情在家鄉時有發生。

爸爸媽媽很是信這神仙的,這讓我也對神靈産生了敬畏之心。這兩年,人們生活條件好了,村上有頭有臉的老人建議重修廟宇,爸爸媽媽雖已年過古稀,但每天早上都早早的去建築工地去做義工,還打來電話說村上募捐集資款呢,讓我們都做些功德。這個功德是一定要做的,于是我除了捐款,還應邀給廟上題寫了牌匾,這牌匾送來的那一天,村上的男女老少着新衣新妝鑼鼓喧天夾道相迎。

“關帝廟”新牌匾懸挂在建立的廟門上,金字生輝。爸爸媽媽的腰杆挺得更直了,人顯得更年輕更精神了。“福佑萬家”懸在廟内,兩邊裝飾以紅綢格外莊重,這裡的父老鄉親一定會在“關老爺”的庇佑下生生不息,幸福安康。

我拟聯并撰寫的牌匾“ 允文允武志在春秋;乃聖乃神氣塞天地 ”,挂在關老爺神像的兩旁,我想着位列新殿的神仙們正襟危坐享人間香火的場景,心中不免升騰起一股敬畏事。之情,默默地朝向神像的方位,工整肅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