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薦讀丨賈淺淺:小左的蛋糕

小左的蛋糕(外二篇)

文丨賈淺淺

第一次見小左,在秋濤閣樓下的茶舍。那是難得的暖冬,中午的太陽晃得人睜不開眼。她穿着紅色的短袖毛衣,站在門口的台階上,露出的胳膊像剝了殼的荔枝。

那時的我還沒有孩子,她端坐在圈椅裡,倒茶的姿勢像身後博古架上那柄龍帶壺。我常常想去那裡聞茶,聞她的插花和沉香,看她的指端尖尖攏着短發,講她和兒子的老師成為閨蜜的故事。

商場裡又一次碰到了小左,她在挑花盆。同樣的短發同樣的中式衣服,她的平靜甚至平淡,讓我疑惑,“我叫大左,你可能把我當成我妹妹了。”旋即她笑着說。目送着大左向左轉的背影,我捏着剛剛買的毛巾,翻來覆去看它的正面和反面有何不同。

接着我也懷孕了,和大左小左一樣,是雙胞胎姐妹。教孩子分左右、大小的時候,想念永松路的小左和她的茶舍。她的頭趴在手臂上,隔着桌子,仔細打量着兩個孩子。于是拿來圍棋子教她們黑白,教她們彼此。兩個孩子像蒼耳一樣粘在小左身上,她笑着坐端,食指輕放在唇上,教她們茶道。臨出門時作為獎勵,一人給了一個大石榴。

日複一日地面對孩子,所有的乳汁、精力和時間都快被榨幹。我也快成《白玫瑰和紅玫瑰》裡的,拍在牆上的蚊子血和衣服上的米粒。那天晚上我期望着風雨大作,電閃雷鳴,遺憾的是槐樹隻是抖抖葉子,站在那裡看我笑話。我拿起手機摔向牆角的那一刻,電話響了,是小左的聲音。她平靜的像湖面:“回到初心,不要抱怨,想想你當初多麼渴望擁有她們。甚至可以付出一切,為何現在做不到?”我站在那裡愣住了,她是大興善寺的居士,但此刻頭腦中閃現的是她光頭青袍的樣子。槐樹還是槐樹,我也成了一棵生長的槐樹。

再次見到小左的時候,她的茶舍已搬到芙蓉南路。有了前屋和後院的幽靜。她和大左一起買了大缸和馬槽,種了蘆竹、睡蓮、菱角和鳳眼藍,遮陽傘旁立着吊線蝴蝶,轉角處金桂和拴馬樁,斑駁着陽光。她依然是幹練的短發,笑意擱置在每一件用心擺放的器物上。“聞聞我剛去武夷山拿的正岩肉桂。”她伸手遞來茶盞蓋讓我聞,“下次叫着你的孩子一起來喝下午茶吧。”她努努嘴朝着窗外,這個季節坐外面喝的不是茶,是天氣。

相差38歲的兩對雙胞胎,在4月的遮陽傘下共享下午茶。她們在互相打量着彼此,打量着時光,對面的栾樹和五角楓,也在打量着我們。一切自然而然,像蝴蝶扇動翅膀,坐在加熱壺上的普洱茶,是琥珀色的湖面。我們置身在巴比松畫派的畫布,漫長的簽名時刻綴在衣角。

今早一睜眼,昨晚的雷電和狂風,像折疊的書角。八角窗外的綠正在梳妝,小左的短信如畫外音:給孩子的蛋糕一會就到。

“媽媽!”她們興奮的聲音像芭蕾舞鞋跳躍在地闆上,“蛋糕上那兩個長翅膀的小天使能不能吃?”“親愛的,還沒等你們吃,她們就飛走了。”

薦讀丨賈淺淺:小左的蛋糕

春日雜感

三月末的最後一天,一場雨落下,院子裡的玉蘭花與海棠花盡數失色,隻剩下花蕊留在春天。接下來的一天,天氣清明,萬物以榮,陽光從樹間篩灑而下,置身其中能聞見泥土裡種子的芬芳。此時我正在重新翻看《老生》與《山本》。忽然産生這樣的聯想,在叙述中故事情節的推進與人物的命運,就像一朵花的花瓣,而傳達作家對這個世界形而上的認知和思考的部分就像花蕊,互為表裡。如果小說不注重語言;不注重色、氣、味的組合和搭配;不注重叙事的鋪陳和渲染;不注重有行世界與無形世界的對照和呼應;不注重情節的起伏和高低快慢的節律,勢必故事講不好,講不精彩,就如同一朵花一樣不努力使花瓣綻放它的嬌豔和芬芳,就無從吸引那些慕名而來采蜜的讀者,而一旦沒有讀者的光顧,誰又為他授粉傳播,發揚光大呢?反之亦然,我們絕少有人買一本小說當哲學著作讀,我們讀小說就是追求它的有滋有味,它的身臨其境,它的共振共鳴,它的一花一菩提。其實花的大小與陣勢的排列也大有講究,作家本人就曾這樣說過:《秦腔》《古爐》的寫法是陝北一面山坡上一個挨一個層層疊疊的窯洞,或是一個山窪裡成千上萬的野菊鋪成的花陳;而《高興》《極花》的寫法是隻蓋一座小塔隻栽一朵月季,讓磚頭按順序壘上去讓花瓣層層綻開;《山海經》是一個山一條水地寫,《老生》是一個村一個時代地寫,《山海經》隻寫山水《老生》隻寫人事;而《山本》以《紅樓夢》的筆調去寫《水浒傳》、《三國演義》的故事。

我們從小就看過《西遊記》,耳熟能詳唐三藏的三個徒弟一個叫悟淨,一個叫悟能,一個叫悟空,這正好是人生的三重境界。悟淨:淨的反義詞是濁。說明古人能覺察出風裡面的微生物,水裡面的小蟲子,悟的是有形的物質層面;悟能:能是物質背後的東西,也就是說有了能量才能推動物質的運轉,這就上升到氣得層面;而人生最高的境界是悟空:空的反義詞是實,眼見為實,實屬于有形世界,氣的背後的空就是無形世界。六祖慧能當年悟道的偈子是:“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這如同《金剛經》所說的:“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人生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現在的全息宇宙投影理論也在證明:當你觀察全息圖象時,它栩栩如生的呈現在你的面前,可是當你試着用手觸摸它時,你才發現手可以穿過它,而它不過是物體的光波而已,就好像我們在很遠的地方看到海市蜃樓,但我們走近時,卻能很随意地穿過它—海市蜃樓隻是幻影!因為現實中的一切都是由這些“幻影粒子”組成的,是以整個宇宙基本上就是全息式的幻象。我們每天生活其中的現象世界實際上是一種“假象”,宇宙間千姿百态的萬象都隻是一個更巨大的超級宇宙的全息投影。如果宇宙都如“夢幻泡影”那麼人生也是無數個微縮的全息投影。如此一想,人生如戲所有的焦慮、擔憂、抱怨反而因人生的虛無而煙消雲散,空明透徹。對于我而言,每天依舊會認真洗菜、吃飯、打掃庭戶,不再會為衣食住行而與别人攀比,産生分别心;也會為工作、孩子努力奮進,創造更優越的物質條件和家庭氛圍,卻不再會為評職稱、升遷、孩子的學習成績和興趣愛好,而費心傷神、絞盡腦汁,一切都和以往一樣又不一樣了,因為放下執念輕裝前行,如同看山還是山的第三重境界,就有了脫胎換骨的喜悅和風輕雲淡。宇宙如此,人生如此,小說亦如此,更是一花一世界,一沙一菩提的“如夢幻影”。忽然感覺這些天以來我所研究的《山本》手稿,所沉迷其中的一稿、二稿、三稿的變化和差異,這些終屬于“術”的層面,不免有些氣餒,但轉念一想一切本就是幻影,該做的事還要繼續下去,就又複平靜。從這個層面來說,剛剛比喻的花瓣與花蕊是屬于有形的可感可觸的物質世界,而大多數的寫作者終其一生還處于“悟淨”的階段,像圍棋專業五段,而能做到專業七段即“悟能”的階段,還需要不斷開悟、開慧,到了專業九段最高段位,即“悟空”的階段,那就是少之又少的人,而這些人通常就能通靈,半神半人,像古代的“巫”,接通天與地、神靈與世俗的人。立刻我就想到了老爸書房那些立在案頭,大大小小、林林總總的佛像,我猜他希望在自己聚精會神寫作的時候,神靈能夠憑借他的身體,把宇宙、人生的奧秘和感悟傾注在筆尖,流淌在小說中。這就是所謂的“從無到有”“從虛到實”吧,是以我一直相信古往今來所有在各行各業做出傑出貢獻的人,都是巫,都是通靈的人,都是推動這個世界不斷前進發展的人,比如牛頓、愛因斯坦,比如達爾文、愛迪生,比如老子、莊子、釋迦摩尼、孔子、墨子,比如李白、蘇轼、魯米、博爾赫斯、卡爾維諾等等。他們雖身處不同時代、不同文化、不同領域、不同宗教,但“穿過雲層都是陽光”想想那些同樣被稱為偉大的小說,殊途同歸都表現了一個“空”字,比如紅《金瓶梅》《紅樓夢》《百年孤獨》《了不起的蓋茨比》《雪國》《荒原》《麥田裡的守望者》《幻滅》包括《廢都》《山本》也在内。

薦讀丨賈淺淺:小左的蛋糕

多出的一天

我最初寫作的沖動,是在有一年的冬天,晚上孩子們都睡着了,家裡一片安靜。我把燈扭到了最小,坐在客廳,一個人發呆,望着牆壁和天花闆忽然就有了捉筆的沖動。

從此每天深夜,我就靜坐在客廳等待着牆壁向我圍攏的時候,我的内心長出青草和布谷鳥。

我知道這是一種自我安慰,用來緩沖那令人不安,讓人恐慌的時間閘門。一旦過了這一秒,就再也不能回去,再也不能改變的現實。一想到這兒,我的心就堵得慌。人們形容時間,總是把它放在歲月裡、空間裡、故事裡。而我卻更願意把它放在眼睛裡、耳朵裡、嘴巴裡、身體裡和生命裡。如果我的身體是座廟,我願意日日供奉它。由此聯想:我如果是敦煌壁畫中的一位飛仙,那時間就是我面前悠悠的一炷香。我看着它騰空而起,輕盈飄搖,宛若姑娘那細細的腰肢在扭着霓裳,忽而又被清風吹亂,化作一朵蓮花在我面前散開、消失。

時間在我的身體裡生長着,不緊不慢,以春夏秋冬作為橫軸,喜怒哀樂作為縱軸。盤踞、占有着我的生命和靈魂!

我既是時間的祭品,時間也是我的祭品。由此有了我的第一部詩集《第一百個夜晚》。

剛開始寫詩的時候是激情推動着我,内心翻江倒海,而急急落在紙上冥思苦想的也許隻有一兩句,或是靈光乍現的一兩個字,便不知如何收場,停頓在那裡的字句,隻得踟蹰不前互相取暖。直到第二本集子《行走的海》,才感覺它真正成為了我内在時間的祭品。每當我觸摸它,會再次感覺到通向内心秘境的回流。我感謝它豎在那裡成為界樁,記載着我探索的邊緣,和我将要何去何從的方向。

從這部詩集裡我開始輸入一個Z小姐。最初她進入我的視線是無意識的。她隻是記錄我的點滴生活,但寫着寫着我發現她是我觀察周圍世界的一個角度一個點,我忽然來了興趣有了做導演的瘾。以前,隻是我和這個世界在發生聯系,現在我進入她或是她,參與她們和這個世界發生關系,一切和往常一樣又都不一樣。

今年驚蟄以來,校園的樹長得更繁密了。每日我都會坐在梧桐樹下,看一會陽光從樹間篩灑而下,地上那些陰影斑斓,再擡起頭來,看樹梢上的喜鵲如何從窩裡飛出,化作盈盈的虛線,最後目光撿拾回來的竟是一隻烏鸫。

不久前,在我看《山本》的時候,有一天晚上在校園裡散步,忽然眼淚就一下子湧了出來。我激動地意識到:很多子女眼裡的父母,是靠觸摸日常的細節去感受他們生命的體溫,而這些都是碎片化的呈現,最多是靠親朋好友的轉述以及父母日記的隻言片語,去竭力拼湊一個理想化的父母畫像,而有時卻隻是得到了一個大相徑庭,甚至截然相反的面目。很少有我這般幸運的,除了日常生活之外,有數以百萬計的小說、散文、文論以及傳記讓我認識自己的父親,并領會他對曆史、天地自然、生命的了解和感悟。在當初寫作的時候,他并沒有預設我這樣的一個讀者,可是每次的閱讀都讓我更靠近他一步,那種現實和思想、心靈感受的疊加,使他的輪廓豐富立體而又混沌模糊,像畢加索後期的畫作。有時時間會使一個人變得清晰,而随着年齡的增長又像是海市蜃樓。在我的閱讀和我妹妹的閱讀,以及我的孩子晴朗的閱讀和将來妹妹孩子的閱讀中,又會構成一個龐大閱讀隊伍中一個隐秘的鍊條, 我們既是旁觀者又是參與者,既是評論者又是緘默者。我們順着繩索可以接近他吃的初乳,眺望他眼中秦嶺上空飄來的第一朵雲彩,包容他受挫時眼裡蓄積的第一滴眼淚,傾聽他遠離人群的第一聲哀歎。無論是仰視還是俯瞰,旁觀還是背影,我們的心都因他的喜悅而歡呼,因他的受傷而煎熬。在他身上、他的世界裡有一面鏡子,站在鏡子面前我們既是子女又是父母,既是朋友又是戀人,我們手裡既拿着被加持的權杖又拿着斬除毒蛇的寶劍。我像西西弗斯一樣永遠在吃力地推着一塊巨石上山,卻永遠無法抵達他寫作的神靈。

于是就有了我的J 先生系列,我既是以一個研究者又是以一個女兒的身份介入者,這種雙重身份的視角把J先生向我的生命拉近,又把父親向我的生活中推遠,這種複雜的情緒和視角,有時候呈現在詩作中又亦真亦幻,真假難辨。我會堅持寫下去,它是我為父親側面打的一束光。

詩歌就是詩人生命中“多出的一天”。因而我們完全需要這個“多出的一天”,用來表達靈魂中共性的并且是最為自由和歡愉的那一部分。最後祝福我的筆,歧路和大道都從容走過。

薦讀丨賈淺淺:小左的蛋糕

賈淺淺西北大學文學院副教授,魯迅文學院32屆高研班學員,參加第35屆青春詩會,出席第八次全國青創會,作品散見于《詩刊》《作家》《十月》《鐘山》《星星》《山花》等,出版詩集《第一百個夜晚》《行走的海》《椰子裡的内陸湖》。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