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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的引力究竟在哪裡?

短篇小說的引力究竟在哪裡

——從朱輝的叙事方法

看短篇小說的構思和語言

文丨丁 帆

短篇小說的引力究竟在哪裡?

丁 帆

短篇小說的引力究竟在哪裡?

短篇小說希望令時間停滞。如果長篇小說像電影,那麼短篇小說就像一張快照。

短篇小說傾向于給我們刻畫尚未結束的生活,或者早已結束的生活:那些充滿着悔恨和失去的痛苦片段。它可以是玩笑或逸事性的,暗示出喜劇的彈性。不過,不論哪種情況,短篇小說都靠簡潔取勝。

在讀者不到一個小時便能讀完的篇幅中,所有的一切都被濃縮,令讀者難以忘懷。

——【美】大衛·米基克斯《快時代的慢閱讀》

于一般讀者來說,要在一個快時代裡細嚼慢咽一部長篇小說是很困難的,然而,我們的作家卻恰恰青睐這種宏大叙事文體,認為這才是通往大師的成功之路。殊不知,當下每年數以千計的長篇小說湧上看台,成為無從下口的巨無霸大餐,吓退了讀者。然而,微信網際網路時代又讓微型小說和短篇小說獲得了巨大的閱讀空間,當然,非虛構的短篇文體似乎更受青睐。快速閱讀能否抓住讀者的眼球,産生出契诃夫、歐·亨利和莫泊桑那樣的短篇小說大師?我并不否認長篇小說代表着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文學創作的綜合水準,但是,從藝術品質上來說,短篇小說更能展現出小說家在語言和構思上的藝術才華,因為它們都是戴着時空鐐铐的靈魂舞者,一個高難度的動作既可讓他成功,又能讓他墜入深淵。這樣的舞者在中國往往會被評論家所忽略,在适合短篇文體的時代裡,人們對它反而輕忽,這是文壇的悲哀。

其實,閱讀朱輝的兩個短篇小說集《午時三刻》和《要你好看》,比閱讀兩部長篇小說還要費時費工,因為你得琢磨每一篇小說的立意與構思,你得留意每一篇作品語言張力背後所寄寓的叙述内涵,是以,如何突入朱輝小說表達的核心地帶,進行不同于他人的評價,成了我思考幾個月不能下筆的難題。于是,我重新閱讀世界三大短篇小說大師的作品,以此來比照朱輝小說的優劣,心中就有了評論的沖動。

朱輝和畢飛宇一樣,從小就生活在蘇北水鄉興化,但他的題材指向很少落在鄉土小說這塊沃土上,他擅長城市題材寫作,尤其對小資生活和底層市民的描寫更是鞭辟入裡,“小人物”描寫往往是短篇小說選擇的描寫對象。有人以為他的短篇小說《七層寶塔》是鄉土小說,恰恰相反,那是一個由農耕文明轉遷到現代小城市而失去了靈魂天堂的時代零餘者形象,契诃夫小說的陰影籠罩着唐老爹,七層寶塔倒塌預示着唐老爹世界中的倫理已經被這個時代所抛棄了,昔日被農耕文明包圍着的公序良俗讓唐老爹獲得的快感和榮耀瞬間就轟然倒塌了:“當夜,清風拂面,冷月照影。他在院子裡站了好一會兒。寶塔明月交相映,他能夠準确找到寶塔原先的方位,卻再也看不見如此舊景。”在無可救藥的精神崩潰中,作者讓唐老爹“文化中風”了,作品戛然而止,為主題開掘留下了碩大的空間。

如果讓我從朱輝衆多好小說中選出一個最好的短篇來,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午時三刻》,因為它讓我想起了歐·亨利短篇小說的構思手法,尤其它的結尾,活脫脫就是一個“歐·亨利式的結尾”。我想鬥膽說一句——一個好的短篇小說往往就取決于它的結尾,換言之,結尾往往是成敗的關鍵。《午時三刻》的結尾當然要比《七層寶塔》高明得多,它讓人們想起了教科書裡的《麥琪的禮物》和《最後一片長青藤葉》。和歐·亨利一樣,《午時三刻》這樣老派的寫法是快時代裡綻放出來的一朵奇葩,雖然故事叙述中摻雜了許多現代派的元素,但是從構思到結尾,都是“歐版”的,尤其是出人意料的結尾,從“歐·亨利的結尾”裡溢出的黑色幽默注入的是悲劇,而非《麥琪的禮物》中泛出的喜劇元素,深深地打下了我們這個時代小資産階級的中國烙印。當秦夢媞最後一次從國外整形回來面對自己親身父親的遺像,聽到養母訴說她的私生女身世的時候,故事情節徹底反轉了,一個有意味的結尾讓現代小說獲得了一線生機,隻有好構思、好結尾的短篇才能讓這個玩于股掌之中的小挂件閃耀出熠熠的光澤,能夠讓人驚訝和回味的結局,才是短篇的翹楚。

毫無疑問,歐·亨利的小說叙述風格是幽默、诙諧、揶揄,從語言層面上來說,善用雙關語、俚語、訛音和舊典翻新。所有這些元素,我們可以在朱輝的短篇小說中找到。其實,仔細閱讀朱輝的短篇小說,你就會發現作者是一個極會運用傳統曲藝相聲語言藝術手段的人,短篇小說起伏曲折的故事情節并不是取勝的決定因素,關鍵是在語言的張力和爆發力的運用,它足以彌補情節延展誘惑力的不足。相聲裡的十八般武藝當屬“抖包袱”為最,那麼,講故事在相聲藝術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小說推進的驅動力是依靠充滿着噱頭的語言,短篇勝在語言,而非強大的叙事功能。你會看到頻頻疊出的笑料,形成了“逗哏”的藝術效果,猶如北方人侃大山時那種“貧”,那樣幽默、诙諧和揶揄,你甚至可以看到作為一個“說書人”的朱輝所扮演着的“主角”行狀,他連自己的家鄉語音,或者國語的口音都改變了,許多語言都帶上了北京大爺的“兒化音”,一個極具表演才能的朱輝把短篇小說變成語言的會餐,這在他的短篇小說中信手拈來,幽默調侃,淋漓盡緻,讓人會心一笑,當然并不是那種捧腹的大笑,因為小說到了捧腹大笑的地步也就成為滑稽了。

這樣的表現形式,我們過去怎麼沒有覺察到呢?例如秦夢媞的漂亮同學說“我媽媽肚子就是整容醫院,我整好了才出來的”,無疑,這是刺激秦夢媞不斷整容的動力,讓她成為“笑裡藏着手術刀”的假面女人。作者對秦夢媞丈夫黑胖的描寫就顯得更陰損了,“胖豬終于露出了獠牙,是野豬”。而秦夢媞試圖通過色相來進步的語言描述就有了添油加醋的噱頭,說書人的叙述明顯帶有戲劇效果:“她的優勢是身材好,呻吟好——不不,打錯字,是聲音好。”這就是歐·亨利在短篇小說中采用的“訛音”所形成的語言雙關效應,讓讀者進入一種特有的情境之中,進而讓故事情節淹沒和消化在诙諧幽默的語言中,成為一種無形的存在,故事情節即便再空泛,也會在這些空靈活潑的語言跳躍中獲得完整的連結。因為短篇小說隻有留下飛白修辭的空間,才能在這個網絡語言時代獲得更多變異的藝術認同。

與《午時三刻》相反相成的姊妹篇是《吐字表演》,一個是廣播電台不出鏡的醜女,是聲音代言人;另一個是省電視台的出鏡新聞主播,是形象代言人。二者的差異性是在社會生存語境中形成的巨大落差,同樣是吃開口飯的女人,前者秦夢媞的聲音甜美,富有磁性,但魅惑不足;而後者含逸是聲音與美貌兼得的成熟女人。小說名字《吐字表演》應是雙關語,其表層語義是貼合其職業身份,而深層的含義(含逸)卻是一場權色交易的作戰。無須避諱,這部作品是隐逸的情色風月小說,秦夢媞用聲音工作,征服了廣大聽衆;含逸用身體工作,赢得了台長的多年青睐,這是她占據舞台中央位置的法寶。與秦夢媞的悲劇結局恰恰相反,含逸的故事雖然沒有情節的反轉,但喜劇的效果還是十分明顯的。在一場“政治的交媾”或曰“交媾的政治”中,形成了一種具有黑色幽默的反諷喜劇效果,當一曲酣暢淋漓的交響樂戛然而止後,沉浸在瘋狂之後沉思的含逸,在考慮台長政治沉浮命運時,還不忘走到小卧室裡把丈夫安裝的偷窺錄像及時删除。無疑,作者給了女主人公這麼一個動作設計,看似随意,其實這個“噱頭”是在小說沒有人物命運反轉的情況下,做出的一個烘托主題的無奈之舉,但正是這一筆強化了作品的喜劇風格,也算是一個不錯的結局。這就是朱輝崇拜福樓拜那句“我們通過裂隙發現深淵”格言的緣由所在,其小說的“痛點”就在此鑄魂。

毋庸置疑,朱輝的短篇小說多數都是喜劇性的,《吞吐記》是一部離婚喜劇,讓人看到了現代社會中夫妻關系的功利性,充斥着作者調動各種修辭手段的能量。作品把孟佳和徐島這對夫妻的嘴臉與行狀刻畫得見皮見骨,值得注意的是,朱輝把自己精心設定的故事情節的“包袱”抖開的時間滞後了,為作品添置了一個帶有喜劇效果的“尾巴”,這是否為“蛇足”?這是作者一種兩難的抉擇,從短篇小說出人意料和留下空間的角度來說,這個“包袱”如果在樓下股市翻紅時就戛然而止,是好的結尾。但是,作者以徐島的心理活動——幻想着今夜可以與孟佳“播雲布雨”的場景作結,雖然具有喜劇效果,但是點得太明白,反而堵死了讀者的想象空間,作者有時不經意的解釋,往往非神來之筆也。

《郎情妾意》是一篇十分高妙的“騙婚”故事,是生活中偶然裡的一種必然,小說以狗為媒,蘇麗的圈套原是為了克拉獲得無償的交配權而精心設計了狗們偷情的劇情,而正是狗的交配引發了蘇麗與年輕帥哥甯凱的交配,這一系列的流程都按照蘇麗的設計圈套圓滿完成,蘇麗在懷孕後一面與甯凱做愛,一面“拍着自己幸福的肚子道,‘你的命就是他的命,我兒子的命哩。’”這樣的結尾既有諷刺喜劇的效果,同時也留下了一定的空間。更重要的是,作品推進小說前進的動力全仰仗作者幽默诙諧的笑料和各種修辭語言的爆發力,比如“蘇麗和甯凱也開始了經常性接觸”這一句有歧義的雙關,如果不是後來懷孕的謎底揭示,在閱讀的過程中,讀者往往隻會将它當作“經常性”的日常用語,然而這正是小說情節推動的“風暴眼”,待到回味時,你才能看清楚作者的苦心孤詣。

《夜晚面對黃昏》也是一篇風月小說,馬冰河與葉嫣的偷情故事倒是寫得情節生動,同樣是以狗為媒的設計,這次朱輝給小說留下了一個未解開的“包袱”,懸念留下了,一個沒有結局的結局,更讓小說引人遐想。

《要你好看》無疑是一篇翹楚之作,極富戲劇性,一幅幅場景構成了短篇小說的“複調”意味,這在短篇小說中極少出現的多聲部回環效果,讓小說具有更多空間闡釋,幾組沖突糾葛以橋段的形式呈現,互相沖突,互相照應。一爿茶館,幾桌男女,一出喜劇,這比沙汀的《在其香居茶館裡》還要精彩得多。浪漫的詞句,小資的情調,卻并沒有阻擋朱輝不抖開“包袱”的強烈欲望,作品在一個無厘頭的結局中突然刹車,也不給出一個圓滿的解釋,如同一部懸疑小說——他把醉了的她的頭發用刮胡刀全部剃光,“臨出門時,他忍不住再看她一眼。”朱輝把小說的結尾打上了一個死扣,把一切留給讀者,這才是作者最高明之處。

朱輝并非不寫悲劇故事,《藥是愛情》就是一篇浪漫動情的悲劇,一開始的虛拟人物“子君”名字一出現,就看出了作品愛情“傷逝”的悲劇結局。作品運用了一個套裝的故事叙述方法,女主人公的父母為了讓澤天成為一個“完整的女人”,費盡心機設計了一場病床上的婚禮。作者想要叩問的是另一個婚姻的哲學問題——婚姻給人的真正涵義是什麼?李漾的迷茫正是社會的迷茫。這種善意的欺騙就是人性的向善嗎?這使我想起了莫泊桑的名篇《項鍊》,無意的欺騙和善意的欺騙的差別究竟是在哪裡?《藥是愛情》和《項鍊》同樣是在最後甩出了“包袱”,但人性的闡釋卻是不同的。

“歐·亨利的結尾”給短篇小說作家提供了無限的寫作契機,我們不能因為這是一個多世紀前的老派寫法,就忽略了經典寫作的無限生命力。最後,我還是想用大衛·米基克斯在《快時代的慢閱讀》中的一句話作結,送給熱衷于短篇創作的作者們:“簡潔性使得短篇小說具有明晰的結尾,但它也充滿了各種可能性,是以我們深思、判斷、同情,種種情緒同時進行——就像博爾赫斯的赫拉迪克一樣,陷入時間的氣泡之中。”

選擇什麼樣的結尾的确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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