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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先生和他的“女兒”

早春二月,莫先生準備“嫁女”,裝箱、打包、列清單,邀媒人,寫背景資料,忙得不亦樂乎。确切點說,這個女兒不是生命學意義上的女兒,是他的“文化女兒”,這次嫁出的是第二個女兒,婆家依然是宜興市檔案史志館。

莫先生和他的“女兒”

3月3日上午,兒子駕車,莫先生親自送女出嫁。上午九點半,迎親的市檔案史志館上司笑意盈盈,感謝莫先生為館藏添寶。去年無償捐贈的一百多件(冊)古籍善本(含孤本)、繪畫、地方史志,是他的第一個“文化女兒”,而這次捐贈的26件宜興先賢書畫作品和其他藏品,是他的第二個“文化女兒”。我作為媒人,見證了莫先生兩次“嫁女”的重要時刻,很想寫下其中的故事和内幕。

我與莫淼淵認識多年,他是宜興周鐵儒芳村人,今年74歲,我尊稱他莫先生。因創作需要,有關地方傳統文化方面的問題,我常向他請教。彼此交往時間長了,他高興起來,會把自己的珍寶拿出來給我欣賞,講述其中的故事。

莫先生和他的“女兒”

他從小跟随父親到周鐵下邾街鄉紳馬紹良家去。馬老先生在下邾街開一中藥鋪,後面是寬敞的住所,家中有許多珍貴書畫。他父親經常去喝茶、看字畫、聊書畫先賢和地方上的轶事。莫淼淵年幼不懂這些,就到前面藥店中找甘草、熟地吃。馬先生從不罵他,這是個良善的人,清瘦、高高的個子。他家到底有多少字畫,莫淼淵不知道,有三件他至今不能忘記:四尺鄭闆橋墨竹、曾國藩篆書對聯、法國畫家達仰的牧牛圖。據馬老先生講,達仰是徐悲鴻在法國的恩師,這幅畫是達仰送徐悲鴻作紀念的,抗日戰争時期流落在民間,被他高價購得。這畫是否是真迹,現在無從查證,莫淼淵記得畫面上一牧童牽着一隻牯牛往山邊走,牛不肯上山,牛繩筆直,遠處高山下綠草芊芊,在牛的眼珠中有一個牧童的倒影,惟妙惟肖。凡見到這幅畫的人都恨不得去抽牛幾鞭子或幫牧童去拉牛,一個畫家能使自己的作品牽動賞畫人的心情,這是高超的技法。可惜此畫在“文革”中被造反派在下邾西街當衆撕毀燒掉了。

莫淼淵祖輩是道教從業者,父親莫燮雲精熟多種民族樂器,會書法繪畫,民國初期建立兄弟道房,名盛錫常一帶,與民間音樂家瞎子阿炳多有交往。父親經曆豐富,家裡收藏了許多道經、古籍、書畫。這些珍寶在曆次動亂中不幸被抄家燒毀,幸存的幾件,是父子倆搶出來,藏在後樓過道的拱頂裡,或者用農藥六六粉袋包好,埋在屋後山芋地裡才儲存下來。

莫淼淵受父親影響,酷愛收藏,幾十年裡積聚了許多寶貝。我去拜訪他,坐在他“刍荛齋”書屋裡,總能聞到一股樟腦丸味,為防止古籍書畫蟲蛀,他用樟腦丸除濕殺蟲。

莫先生和他的“女兒”

前年冬季的一天,他打電話給我,說想捐贈出去。我問:你同家裡人商量過嗎?他說,兒子、女兒意見一緻,說:“老爸,這是你用自己辛勤勞動和知識換來的一生所愛,如果留給我們,我們一定好好保管,如果交給國家,我們全力支援。”妻子的回答是“随便你”。莫先生知道“随便你”三個字背後的含意是不舍之情。畢竟付出了許多精力和經濟代價,而且都陪伴了他倆幾十年的時光。

他把藏品比作“文化女兒”,說要找個好婆家才肯嫁出去。宜興市檔案史志館是否可以托付,他心裡沒有底。請我幫留心一下。話說到此時,我自動進入“媒人”角色,推介一番:莫先生,宜興市檔案史志館那可是富碩的婆家,你的女兒嫁過去,婆家人會百般呵護,況且他們的新館将要落成,政府花巨資提升館藏水準,你捐給他們,肯定會當寶貝的。

莫先生聽了這番話很高興,請我幫牽線。于是,我把他的藏品圖檔和他本人有關資料發給檔案史志館丁燕平科長,她很快與莫先生聯系上。雙方溝通了許多次,去年一開春,他的第一個“文化女兒”便歡歡喜喜出嫁了。

莫先生還有二女、三女待嫁,他不急于一下子捐贈出去。把寶貝全交出去,心裡仍有不舍,而且他也想看看這個婆家,對他的“文化女兒”是否真的會百般呵護。

莫先生和他的“女兒”

首批捐贈的古籍、善本、孤本因年代久遠,有部分已出現粘連、老化、黴污、糟朽等情況,樣子難看,急需修複。值得欣慰的是,婆家沒有讓他失望,他們邀請金陵科技學院文獻保護研究所的專家來評估,并撥專項資金,搶救性修複保護。去年9月,莫先生收到了9冊書的修複成品樣圖,他非常滿意。經過修複的古籍,仿佛受過苦難的女兒披上了華彩,他被婆家的誠意和負責精神打動了。這使他萌生将“第二個文化女兒”——宜興先賢書畫捐贈出去的想法。在之後的兩個月時間裡,他就忙于為二女兒出嫁作準備,他稱之為做嫁衣,為即将離他而去的書畫寫背景資料,當作一件陪嫁的新衣。

他稱之為“二女兒”的捐贈品,一共有26件。其中有多幅是明代、清代、民國時期宜興地方先賢存世不多的書畫作品,非常難得。

清代名畫家畢臣周的畫作《品酒圖》。畢臣周,字笠漁。清光緒年間宜興周鐵人,以人物畫著稱,莫先生捐出的《品酒圖》,作于光緒33年(公元1907)。

畢臣周是徐悲鴻父親徐達章的偶像。這有徐悲鴻的自述文章為證:“時吾宜興有名畫師畢臣周者,先君幼時所雅慕……”

據說當時江浙兩省不少達官顯貴,紛紛派人攜書信銀兩前來周鐵鎮求畫,或将其接走到自家地盤創作,搞得畢臣周當時是門庭若市、應接不暇。

有關畢臣周,地方史料記載不多。莫先生聽父親說過,畢臣周原姓周,母親周鐵人,姓畢,舅父膝下無子,故過嗣舅父,改姓畢,原叫畢承周,意思是雖姓畢,但承載着周姓血脈。因周鐵畢姓是第一大姓家族,外姓過嗣不入宗譜,背地裡人叫他“野貓”,是以他改為畢臣周。雖舅父家很富有,但他很孤獨,是以他曾畫過一幅畫,題詩:“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故号笠漁。畢臣周師從晚清著名山水畫家笪飛石,字衡山,溧陽人,客居宜興。畢臣周有兩個弟子,大弟子叫路醉霞,字承漠,以畫牡丹著稱,宜興城裡人。二弟子,常州人,以畫肖像著名。

莫先生和他的“女兒”

在莫先生捐贈的書畫作品中,有一幅光緒年間路醉霞的《十八學士圖》,畫了十八朵牡丹。此《十八學士圖》作于公元1907年,圖中十八朵牡丹從蓓蕾到含苞欲放到盛開,在春光明媚的庭院中,上面的牡丹在微風中輕拂,下面的在牆院内靜靜開放,未畫院牆似見院牆。

捐贈的先賢作品中,有三幅畫雖然沒有畫家題款和印章,但仍彌足珍貴。畫家是民國時期著名的雕塑家、美術教育家張瑞麟。

張瑞麟字彥,宜興扶風人。這三幅畫是張瑞麟先生1938年在宜興縣中任教時的課稿,呈現了墨梅的三種畫法。當時徐梅伯是他的學生,同是扶風人,是以張彥先生将畫贈予徐梅伯作紀念。1992年徐梅伯轉贈莫先生收藏。因為是課稿,沒有題款和印章,莫先生怕人不識,裝裱後寫下經過留給後人。據他所知,張瑞麟離開宜興後一直未回來,是以留下的作品很少。

26件藏品有着26個故事,莫先生一一寫下了背景資料。他記得1979年,一位朋友帶他去看一件清代老畫,四條屏人物畫,畫家是止庵。據這人講,是他丈人家的傳家寶,“文革”時怕抄家,就把軸頭撕去,砌在牆壁裡。丈人去世後,由他們三個女婿輪流收藏,第三年換一家,丈人沒有兒子,他是大女婿,這一年是輪到他收藏的第二年,莫先生問他賣否,對方講不賣。他回來後同父親講了四幅畫的大概情況,父親想了好一會兒告訴他說:“清代宜興有一個進士叫周濟,好像是止庵這個号,丁山那邊人,三十歲不到外出為官後未回宜興。新中國成立前,曾經有人談論到過,但從未見周濟留下的書法和繪畫作品,隻知道他繪畫、書法、詩詞都很好。我看這件畫八九不離十應該是他的,你如果有可能,去買回來收藏,應該不會錯。”

聽了父親的話,莫淼淵一有空就帶上包煙,騎上自行車到那戶人家去,時間長了,人家答應賣給他,開價吓人一跳,要六千元。要知道這是一筆巨款,當時普通人每月工資才幾十元。他剛成家一年,手頭有點錢正準備造房子。猶豫了一番,他狠狠心,帶了錢去買回來。父親看後說:“應該符合周濟這年齡畫的,比畢臣周的人物稚嫩,但對一個不到三十歲的人來講,已是一件了不起的作品了,更何況可能是孤品。”

撫卷凝思,往事曆曆在目。莫淼淵将宜興先賢書畫裝箱打包捐贈出去,一度動情落淚,幾十年相伴有了感情,心裡難免有些不舍,但他深知,捐給國家,由宜興市檔案史志館永久收藏,這是最好的歸宿。

莫先生和他的“女兒”

詳細内容檢視3月8日《宜興日報》陽羨版面。

撰稿:樂心

制作:楊潔

宜興市融媒體中心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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