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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争中沒有女性

戰争中沒有女性

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蘇聯有超過一百萬女性參戰。她們是15-30歲的年輕女孩,卻擔任起被視為“男人的崗位”的職責,她們是醫生、狙擊手、坦克手步兵、沖鋒槍手……《戰争中沒有女性》是一本二戰時蘇聯女兵和女性醫護人員等的回憶錄。她們眼裡的戰争,為我們帶來了一個全然不同的視角,也是從未有過的沖擊和震撼。

本書作者、2015年獲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阿列克謝耶維奇(Aлeксиeвич)曆經幾十年,輾轉在前蘇聯的遼闊大地上,親訪上千事件一線經曆者,查閱各方檔案資料,耗費心血整理而成的蘇聯口述史系列——這是普通人的生活史詩。

本文節選自《戰争中沒有女性》引言《寫戰争,更是寫人》。

戰争中沒有女性

寫戰争,更是寫人

文 | 阿列克謝耶維奇

來源 | 《戰争中沒有女性》

我在寫一本關于戰争的書……

我向來不喜歡看戰争書籍。雖然在我的兒時和少女時代,那是所有人都鐘愛的讀物,那時候我所有的同齡人都喜歡讀打仗的書。這毫不奇怪:我們都是二戰勝利的孩子,是勝利者的後代。而首要的是,關于戰争,我能記住什麼?隻記得我的童年被難以了解和令人驚恐的言語所包圍,憂郁而苦悶。人們總是在回顧戰争:在學校和家庭中,在結婚殿堂和洗禮儀式上,在節日中和葬禮後,甚至就在兒童的對話中。鄰家男孩有一次問我:“地底下的人都在做什麼啊?他們在那裡怎樣生活呢?”連我們這些孩子也想解開戰争之謎。

從那時起,我就開始琢磨死亡的問題……并且再也沒停止過對它的思考。對我來說,死亡才是生命的根本奧秘。

我們的一切,都起始于那個可怕而神秘的世界。在我們家裡,外公是烏克蘭人,戰死在前線,葬在匈牙利的某個地方。奶奶是白俄羅斯人,在遊擊隊中死于傷寒。她的兩個當兵的兒子在戰争爆發後的頭幾個月就失蹤了,三個兒子隻回來一個人,就是我爸爸。我家十一個親人和他們的孩子一起,都被德國人活活燒死,有的是在自己的茅屋裡,有的是在村裡的教堂中。每戶都有人死去,家家都支離破碎。

好長時間了,鄉下的男孩子們還總是喜歡玩德國佬和俄國人的遊戲,用德國話大喊大叫:“舉起手來!”“滾回去!”“希特勒完蛋了!”

那時候,我們不知道還有無戰争的世界,我們認識的世界,就是戰争的世界。而戰争中的人,也是我們認識的人。直到現在,我也不認識另一個世界和另一類人。他們存在過嗎?

戰争中沒有女性

蘇聯英雄、海軍少将柳德米拉·米哈伊爾洛夫娜·帕夫利琴科

戰後,我度過童年的那個村莊,就是個女人村,全都是女人。我不記得聽到過男人的聲音。我那時日複一日就是這樣度過:聽婦女們翻來覆去地說戰争,天天以淚洗面。她們也唱歌,但唱得和哭一樣。

在學校圖書館裡,大部分書都是寫戰争的。村裡和區中心的圖書館也都一樣,爸爸經常到區上去借書看。現在我有了答案,知道為什麼了。這一切難道是偶然嗎?我們所有的時間都是在打仗或者準備打仗。人們的回憶也都是如何打仗。從來沒有經曆過别樣的日子,大概都不會另類生活。我們從來不會去想是否能夠換一種方式生活,那是需要我們日後花很長時間去學習的。

在學校,我們被教育要熱愛死亡。我們寫作文的内容,大都是多麼渴望以某某名義赴死……那成了我們的夢想……

但是,外面卻在沸沸揚揚地争論另一個話題,吸引了更多人。

我一直書生氣十足,既害怕現實,又被現實所吸引。面對生活,無知而無畏。如今,我才想到:如果我是一個很現實的人,是不是還會投入這樣一個無盡頭的深隧?這一切都是為何發生?真的是因為不谙世事,還是由于感覺曆程?畢竟,感覺有一個過程……

我孜孜不倦地探求……到底用怎樣的語彙才能表達出我所聽到的一切?我在尋找一種寫作體裁,能夠反映出我所見到的世界,能夠承載我的所見所聞。

有一回我得到了一本書——《我來自火光熊熊的村莊》,作者是阿達莫維奇、布雷爾和克列斯尼科。隻有在讀陀思妥耶夫斯基時,我才體驗過如此的震撼。這就是一種非凡的形式,一部以生命之聲成就的長篇小說,那是我兒時聽到的聲音,那是現在的街頭巷尾、千家萬戶、咖啡餐館和汽車電車上,日日夜夜發出的聲音。就是這樣的!範圍鎖定了,終于找到了我的孜孜以求。正是我所預感的。

阿列斯·阿達莫維奇成了我的老師……

戰争中沒有女性

第255陸戰旅的狙擊手羅諾夫·伊麗莎白

整整兩年,我并沒有按原來所設想的去做那麼多采訪,而是在閱讀。我的書将要說些什麼呢?僅僅是又一部戰争作品嗎?……為什麼還要寫?已經有數以千計的戰争作品,薄薄的和厚厚的,大名鼎鼎的和默默無聞的,更有很多人寫文章評論這些作品。不過……那些書通通都是男人寫男人的。當然,這都在情理之中。關于戰争的一切,我們都是從男人口中得到的。我們全都被男人的戰争觀念和戰争感受俘獲了,連語言都是男式的。然而,女人們卻都沉默着,除我之外,沒有誰去問過我們的外婆、我們的媽媽。連那些上過前線的女人也都緘默不語,就算偶爾回憶,她們講述的也不是女人的戰争,而總是男人的戰争。循規蹈矩,字斟句酌。隻有在自己家裡,或是在前線閨密的小圈子裡涕淚橫流之後,她們才開始講述自己的戰争,那些我完全陌生的經曆。不僅是我,對所有人都是陌生的。

在采訪過程中,我不止一次成為見證者,是那些聞所未聞的全新故事的傾聽者。我體驗到那種和小時候一樣的震驚。在這些故事中,透露出某種神秘的、怪異的猙獰……在這些女人的叙述中,沒有,或者幾乎沒有我們過去習慣于讀到和聽到的那些事情:一些人如何英勇地打擊另一些人,并取得了勝利,或者另一些人如何失敗。也沒有講述軍事技術如何對抗或将軍們怎樣指揮。女人的故事,是另一類人講另一類事。女人的戰争有自己的色彩,有自己的氣息,有自己的解讀,有自己的感情空間。她們都是在用自己的語言說話。沒有英雄豪傑和令人難以置信的壯舉,隻有普普通通的人,被迫幹着非人力所及的人類事業。當時,不僅僅是人在受苦受難,就連土地、鳥兒、樹木也在受苦受難。它們無聲無息地默默承受着苦難,這讓回憶顯得更加可怕。

這是為什麼啊?我不住地問自己。在男性的世界中,女性站穩并捍衛了自己的地位後,卻為什麼不能捍衛自己的曆史,不能捍衛自己的話語和情感?就是因為她們不相信自己。整個世界對于我們女人還是有所隐瞞的。女性的戰争仍舊沒有為人所知……

而我就是想寫這個戰争的故事。女性的故事。

戰争中沒有女性

兩名蘇聯女飛行員:魯菲娜(左)和納塔利亞

第一批采訪完成之後……

讓人難免驚訝的是,這些女人曾經是軍中各類專業人士:衛生指導員、狙擊手、機槍手、高炮指揮員、工兵,而現在,她們卻是會計師、化驗員、導遊、教師……此刻與當年,她們扮演的角色絲毫不相關聯。她們回憶過去時,好像不是在說自己,而是在講述其他女孩的故事。今天,她們也都對自己感到驚訝。而在我眼裡,這卻是證明曆史正在變得人性化,變得與普通生活更為相似的證據,也就是出現了另一種曆史解讀。

在當面聊天時,講故事的女人們都很激動,她們生活中的一些片斷也堪比經典作品的篇章。從天堂到人間,一個人如此清晰地審視着自己,面前是一段完整的曆程,要麼上天,要麼下地——從天使到野獸。回憶——這并不是對已經逝去的經曆做激動或冷漠的複述,而是當時間倒退回來時,往事已經獲得了新生。首先,這一切都是創作。人們在講述時,也都是在創作,是在寫自己的生活。補充和改寫是常有的。不過,一定要小心,要保持警惕。與此同時,痛苦會熔解并摧毀任何假話。痛苦是一種超高的溫度!我确信,那些普通人——護士、廚娘和洗衣婦,她們會更為坦誠地面對自己。倘若定義得更加明确些,她們說的話都是出自本身,而不是來自報紙或所讀過的書籍,更不是鹦鹉學舌,完全是出自親身經曆的痛苦和遭遇。無論感到多麼奇怪,那些受過教育的人的情感和語言,反倒更容易被時間所修理加工,并普遍加密,也總是被某些重複的學說和虛構的神話所浸染。我一直在跋涉,走了很多路途,繞了各種圈子,就是為了親耳聽到女性的戰争故事,而不是那種男性的戰争——無非是如何撤退、如何反攻,無非是前線哪支部隊……我需要的不是一次采訪,而是諸多的機遇,就像一個堅持不懈的肖像畫家那樣。

經常地,我在一座陌生的房子或較高價的電梯大廈裡,一坐就是一整天。我們一起喝茶,一起試穿新買的襯衫,一起聊發型和食譜,一起看兒孫子女們的照片。接下來……過了一段時間,你也不知道通過什麼方式,或者為什麼,那期待已久的時刻突然就出現了。當一個人遠離了那些好像紀念碑一樣,用石頭和水泥鑄就的清規戒律時,就回歸了自我,直面了自我。他們首先回想起來的不是戰争,而是自己的青春,那是一段屬于自己的生活……我必須抓住這個瞬間,不可錯過!然而,往往在度過充滿話語、事實和淚水的漫長一天之後,隻有一句話留在我的腦海中——不過這是多麼感人肺腑的一句話啊!——“我上前線時,不過是一個傻傻的女孩子。是以我竟然是在戰争中發育長大的啊!”雖然錄音錄音帶繞了幾十米長,足足有四五盒,但我隻把這句話留在了筆記本上。

有什麼可以幫到我?隻有我們習慣于同心協力一起生活,這才會有幫助。正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面對這個世界,我們有共同的快樂和淚水。我們既能承受苦難,又能講述苦難,正是苦難,成為我們沉重而動蕩的生活之證明。對我們來說,承受苦難是一門藝術,必須承認,女性是有勇氣踏上這一曆程的……

戰争中沒有女性

1944年4月5日,蘇聯第一方面軍中的女狙擊手在德國合影,從左到右:第一排,斯捷潘諾夫(擊殺20名),别洛烏索夫(擊殺80名),維諾格拉多夫(擊殺83名),第二排齊博維斯卡亞(擊殺24名),馬瑞卡(擊殺79名),馬瑞基那(擊殺70名),第三排比羅布洛瓦(擊殺70名),羅波科威思琪(擊殺89名)阿爾塔莫諾夫(擊殺89名),朱布陳庫(擊殺83名),第四排奧布霍夫(擊殺64名),比爾雅科夫(擊殺24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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