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鄉野小說《芝鎮說》第二部13|喝酒這個事兒,至少分四步

鄉野小說《芝鎮說》第二部13|喝酒這個事兒,至少分四步

□逄春階

第一章 牛二秀才

“能耐”就是能耐煩

庶出的我爺爺對曹雪芹不滿,是因《紅樓夢》裡對賈環、趙姨娘的歧視性描述,看到那些章節,我爺爺就頭疼欲裂。這是他無法愈合的内傷。

曹永濤搬起桌上的繡像本《紅樓夢》翻看,那是我老爺爺公冶繁翥端楷手抄的程偉元、高鹗以木活字排印出版的本子,也叫程甲本。上面有我爺爺密密麻麻的批注。曹永濤對我爺爺說:“省鄉師一位叫楊我鴻的先生也是紅樓迷。他迷戀書裡那股虛虛實實的感應,他說那感應‘如捉水月,隻挹清輝;如雨天花,但聞香氣’。”

我爺爺說:“那是戚蓼生《石頭記》序裡的話。世人都說高鹗續寫了後四十回,絕對不可能。一部長篇,隻能是一個人寫的,别人怎麼會續得這麼天衣無縫,看文氣就能看出來。你省鄉師老師的說法是對的,看書迷戀的就是‘天花’‘香氣’。有人看了前八十回,就不再看後四十回,那太可惜。那就聞不到香氣,一定要把小說看成一個整體,是囫囵的。”

“囫囵的?”

“囫囵的,才是活的,活潑潑的。字字看來皆是血,至今誰解其中味?後四十回,是高鹗整理的,有底稿,隻是沒來得及打磨。《紅樓夢》肯定一人撰寫。姑且算是曹雪芹吧。”

曹永濤是我爺爺的親徒弟,六年前他爹從芝鎮南鄉領着到我家磕頭拜了的,曹永濤也很用功,背熟了六十多個“湯頭”,諸如“跪認幹媽(桂仁幹麻)”——“黃麻湯”,“五嬸牽牛付定銀(五神前)牛茯丁銀”——“五神湯”,“兩個小侄聯合,敢擒大豬(涼隔硝栀連荷),甘芩大竹”——“涼隔散”等。可他坐不住,芝鎮大集的耍景,老往外拽他。他像一塊有棱有角的鐵塊,門外的一切都是吸鐵石,他就夢想着到外面的世界去闖蕩一番,就背着我爺爺,偷偷考了省鄉師,居然考了全省第一名。

辭行那天晚上,下小雨,我爺爺和曹永濤都喝醉了。那天下午曹永濤去義昌泰公冶田雨的燒鍋上打酒,田雨趕巧鬧肚子,蜷縮在炕上,他吩咐小夥計,小夥計耍滑,捉弄這個白面書生,曹永濤是兔唇,小夥計就學着曹永濤說話。曹永濤先是忍着,忍不住了就對罵起來。折騰了半天,才折騰出半壇子站住花酒。曹永濤說:“田雨調教的夥計都刁蠻。”那個“刁”字發成了“焦”字。小夥計一聽,拿起酒瓢,“嘭”地扣到了他的頭上,曹永濤淋了一頭酒,破口大罵着跑回了藥鋪,一個勁地跟師父抱怨。我爺爺笑着說:“徒弟啊,你這是不明白啊,咱們喝酒分幾段幾步啊?”

“喝酒就是喝酒嘛,端起來,一仰頭,就下去了。”

“喝酒這個事兒,至少四段,一是邀酒,一是買酒、一是酒肴、一是喝酒。買酒也是喝酒的一部分啊。你想想,是不是這個理兒?按說,喝酒,還有一部分,那就是釀酒,玉米、小麥、高粱一樣一樣,神神秘秘地就變成了酒。多麼不容易啊!這樣想想,就沒了火氣。幹啥事,都沉住氣。怎麼沉住氣?把事兒分成段。比如你去求學這個事兒,有幾部分啊,坐汽車、坐火車、到學校……享受每一段,體會每一段。咱們師徒這一段,你走了,我就會想,想想這一段,不是享受嗎?說一個人有能耐,其實說他能耐煩,能耐,就是能耐煩,耐煩的人,才是能人。”

“您是我永遠的師父。”

“咱們這一段就算過去了,在心裡牽挂着,就行。這個時代亂象叢生,不知哪條路能走通,去鄉師開開眼界也不錯。如果你想學醫,還可再回來。”

四年光陰,倏忽而過。曹永濤個子高了一頭,還是那麼瘦,隻是眼睛更大更亮了。

我爺爺說:“永濤去省城開了眼界,你跟我幹女兒牛蘭芝一起在咱芝鎮演《放下你的鞭子》,那是破天荒的事兒。有一次一個看病的人還說起你呢,說,那個青年一雙大耳朵,講話時,耳朵一扇一扇的。人都說:‘大耳曹,大耳曹,演得好。’”

“師父,讓您見笑了。我的眼差點讓那糞叉子戳瞎了。”

牛二秀才一聽哈哈大笑。

《放下你的鞭子》是在芝鎮浯河邊上演的。劇情說的是日本鬼子占領了東三省,爺爺帶着孫女從關外逃到關内、以賣唱為生的故事。牛蘭芝演的是孫女,那位賣唱的香姐。曹永濤呢,演的她爺爺。當她唱到“九一八,九一八,從那個悲慘的時候,脫離了我的家鄉,抛棄那無盡的寶藏,流浪,流浪,哪年哪月才能夠回到我可愛的故鄉?哪年哪月,才能夠收回我那無盡的寶藏”時,眼淚唰唰往下流,再也唱不下去了。那個演爺爺的曹永濤拿起鞭子就猛地一頓抽,看戲的芝鎮人以為真的是牛蘭芝在挨鞭子,氣憤極了,有人手裡正捏着一杆糞叉子,照準曹永濤就刺了過來,曹永濤背對着那人,忽覺後腦勺那兒一陣風。

壹點号老逄家自留地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