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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上海展覽中心向市民敞開懷抱:拆除圍欄之後,公共建築還可以做什麼?

當上海展覽中心向市民敞開懷抱:拆除圍欄之後,公共建築還可以做什麼?

繼上海展覽中心拆除圍欄,向市民開放為公共空間之後,上海音樂學院日前也宣布将于近期拆除汾陽路校區的圍牆,對公衆開放。這些舉措讓公衆充滿期待。

公共建築不約而同拆除圍牆背後,釋放出怎樣的信号?拆除圍牆之後的公共建築及其所在空間,如何更好地融入社群、街區,進而為整個城市更好的文化氛圍添磚加瓦?

同濟大學建築與城市規劃學院李振宇教授對共享建築學已研究多年。受本報之邀,他将多年來的研究所得娓娓道來。

建築或空間共享

古已有之

上觀新聞:共享建築學是您所帶領的研究團隊近年來的重點研究方向。您是在一個怎樣的機緣下,萌發了研究共享建築相關話題的興趣?

李振宇:我是建築學專業的教師。建築形式從哪裡來?在不同的時代,影響形式的主要動力是什麼?這始終是建築學界不斷探究的兩個問題。

從維特魯威的“實用、堅固、美觀”三原則,到普利茨克獎牌上镌刻的“實用、堅固、愉悅”三個詞,到大陸目前提倡的“實用、經濟、綠色、美觀”建築四原則,建築的評價要素總是由技術、藝術和人文幾個方面相結合而組成的。而建築的形式,對人們具有最直覺的影響,也往往是建築師在設計創作中最富有挑戰的工作。

如果說,在20世紀,建築形式的發展在後現代、解構、地方性、參數化、生态化等因素的多重影響下,不斷獲得新的動力,那麼,進入新世紀,伴随着資訊化和共享經濟的蓬勃發展,共享理念不僅為建築形式,也為建築的使用方式,提供了更多新的可能。

近年來,在世界範圍,“共享”對建築的影響清晰可見。在大陸,共享建築的執行個體不斷出現、日趨活躍。這都驅使我和我的研究團隊就“共享建築學”展開深入研究。

中國如今是世界範圍内共享經濟最活躍的國家之一。我們完全有理由期待,共享建築形式在中國得到最新、最豐富的呈現。

上觀新聞:是以,“共享建築”的意義和價值不僅在于形式創新,它的内涵和外延與整個時代全球化、資訊化、鼓勵公益性行為的趨勢,深度嵌合在了一起。

李振宇:是的。這是“共享建築”方興未艾的時代基礎。不過,我們不能是以認為,共享建築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新發明。事實上,建築或空間的共享在大陸古代已有先例。

比如,從古到今,我們的城市就是一個共享的縮影。中文裡的“城”指的是城牆,是防禦的邊界,“市”指人們共同完成交易的地方。顧名思義,城市從一開始就是跟共享有關的。

又如,在古代,蘇州私家園林有一個約定俗成的做法:在每年清明節前後到端午節這段時間,有一些私家園林會向周邊的群眾開放。認識園主并非入園前提。隻要你穿着得體、舉止文明,給門衛一點茶湯錢,就可以入園觀賞。

上觀新聞:園林的主人為什麼願意這麼做?

李振宇:這就是一個民俗。對于園林的主人來說,想法也非常簡單,無外乎就是自己有一個精心打造的花園,種了很多好看的花,亭台樓閣,詩情畫意,希望自己以外的人也能看到,于是,就把花園以一種非正式的方式開放了出來。

當然,客人也要有客人的樣子。你要衣着幹淨,舉止得體。這些要求雖然沒有明文規定,也沒有用白紙黑字寫出來貼在牆上,但大家都會對該守的規矩心照不宣。

無獨有偶,皇家園林也有類似的做法。宋代有個金明池,本是皇家練水兵的地方,也是個皇家園林。每到春天,它就會對全民開放。

當上海展覽中心向市民敞開懷抱:拆除圍欄之後,公共建築還可以做什麼?

2月14日,上海展覽中心綠化景觀提升工程基本完成,更新改造後的多個花園以全新面貌對市民免費開放。不少市民前來參觀打卡。

同樣叫“共享”

形式方式各不同

上觀新聞:這些做法盡管有時間上甚至季節上的限定,但讓大衆有了可以親近私人園林和皇家園林的機會。

李振宇:是的。在研究中,我們把這種共享方式命名為“讓渡共享”。就是說,建築或空間的擁有者主動創造機會和條件,讓渡權利,讓其他人可以進入空間,共享這個空間所包含的某些資源。

從我們的研究成果來看,從古到今,“共享”大緻有三種類型。除了“讓渡共享”,還有“全民共享”和“群共享”兩種。

“全民共享”幾乎沒有門檻,在城市裡,就是指所有的市民都可以使用。用現在的大白話來說,就是不需要“被允許”就可以進入。

“群共享”指的是一群人共享一處空間。好比古時有一個私宅,主人将它作為和好友定期相聚的空間;如果好友需要,也可以提出意向,在約定好的時間使用這個空間。這個“群”會有邊界,有時候邊界十分明顯,有的時候邊界比較模糊,都有可能。如今為大衆所熟悉的共享單車,其實就采用了類似“群共享”的模式。你加入了這個“群”,就可以共用、共享這個“群”提供的資源。

上面說的還隻是“共享”的打開方式。當一個建築或空間向公衆或群落打開以後,進一步的共享方式也可以有差別。我們研究下來大緻有四種——

第一種叫分層共享。在德國斯圖加特國立美術館,建築師針對城市坡地,創造性地把美術館中間的屋頂空間讓渡給了市民。市民走過路過不用買票,就能通過坡道、台階、庭院,享用美術館共享出來的文化和空間資源。

挪威奧斯陸歌劇院也有類似的處理。為了打破藝術與日常生活交會的界限,整個建築主體通過橫向延伸且通往建築頂部的斜坡,實作最廣義上的公衆開放。該建築連接配接了城市和峽灣、城市和景觀。屋内的人可以看到屋外的風景和活動。路人可以看到大樓内的活動、街道層的工作室。步行在屋頂斜面的遊客可以看到正在排練的演職人員忙碌的身影。室内外的界面在這裡開始模糊、交融。

第二種叫分割共享。落成于1995年的法國巴黎國家圖書館新館在設計上取消了圍牆,轉而通過台階和擡起的廣場重新界定建築的裡和外。連續的台階向城市道路斜向延伸,與擡起的廣場銜接為連續的水準界面,融入整個城市空間。四棟L形大廈自擡高的廣場拔地而起,圍合而成的室外廣場向全體市民開放。

第三種叫分時共享,不同時段供不同主體使用。我在長樂路上就看到一家小店,被分時租給了四個承租人——第一個早上做大餅油條,第二個中午做便當,第三個晚上做面條,第四個入夜做燒烤。這意味着,實際上,有四個經營者接力共用這一間門店。這也是一種高效且合理的空間使用方式。此外,共享單車其實也是一種分時共享。

第四種叫分化共享。分化共享不是讓人去分享空間,而是通過某種安排,讓空間來分享人。現在很多購物中心會把電影院造在樓層的最高處。早年我們剛學建築學的時候,一定會以為這樣的布置是錯的。考慮到人流疏散,我們會想當然地認為,電影院應該安排在商場的底樓而非高處。但今非昔比,對于21世紀的購物中心來說,人流量是很重要的。沒有流量,購物中心就沒有生機。而如果把電影院安排在整個購物中心的高處,無論是在開場前還是在散場後,觀衆多少會在沿途逛一逛、看一看,等于為整棟樓帶去商機。

當上海展覽中心向市民敞開懷抱:拆除圍欄之後,公共建築還可以做什麼?

通往建築頂部的斜坡設計,使奧斯陸歌劇院實作了最廣義上的開放。

站在“共享”的起點上

辦法總比困難多

上觀新聞:可不可以這樣了解,無論是哪一種形式的共享,本質上是對空間資源的綜合利用?

李振宇:在不同的時代,共享的社會基礎有所不同。

“共享”的意識早在古希臘柏拉圖的《理想國》中便已經出現,但當時,人民共有社會資源共同生産還隻是一個理想。

後來,商品社會孕育了消費文化,生産與消費之間關系的轉變構成了現代社會的重要特征。共享作為後現代的片段,具有高度系統性、複雜性和經濟社會性。

在數字資訊和能源綠色科技高度發展的當下,新的商業、生産與技術模式有可能孕育出突破原先功能、既有建築準則的新秩序,進而造就共享、包容的設計政策,引領新的建築思潮。

但無論設計政策或建築形式怎麼變,時至今日,共享,至少可以意味着不同主體、不同目的、不同時段的人,以一種新的組織方式來使用一處空間,而與此同時,建築的打開方式可以借助個人資訊終端來完成。在資訊技術和設計政策的支援下,城市的建築政策應該鼓勵公益性的共享成為共享建築的表率,而私人項目的共享,将會釋放出巨大的社會能量,推動建築學新的飛躍。

上觀新聞:論及此番上海展覽中心拆除圍欄的舉措,公衆還非常關心:拆除圍欄以後的上海展覽中心還可以有哪些新變化。

李振宇:國内外的很多案例表明,公共建築最适合也最應當成為公益性共享行為的表率。首先,公共建築本身就是重要的公共空間,具有天然的公共屬性。無論它采用哪一種共享形式,都可能使更廣泛的公衆受益。其次,公共建築的投建、營運、維護大都受益于公共财政的支援,理應站在服務大衆的角度,多多開動腦筋,使自己的空間資源得到更好、更充分的利用,發揮盡可能大的社會效益。這本應該是公共建築責無旁貸的事。

就拿上海展覽中心來講,拆除圍欄不僅是一種表态,更是一個開始。上海展覽中心所在空間的管理方需要認真思考:拆除圍欄以後的上海展覽中心,如何讓自己的空間資源得到更好的綜合性利用、利用的形式可否更多元。首要的就是要打破過去的定見,認為自己隻是一個展覽館,隻要辦好展覽、為展覽服務好就行。整個空間從裡到外的利用形式不僅可以有變化,還應當允許更多元、豐富、有彈性的變化。當然,這也會帶來更多的運維工作量、安全責任、服務内容。

上觀新聞:如何實作您所說的“更多元、豐富、有彈性的變化”?

李振宇:站在公共建築的角度,我認為上海展覽中心的管理者可以嘗試從以下幾個方面思考自己的共享問題——

第一個方面就是滲透性。所謂滲透,就是要讓公衆有從這個空間穿過的可能。辦展的時候,也許核心展廳必須購票進入,那麼展廳外,可否舉辦一些面向公衆的文化活動?整個展覽中心在沒有展覽的時候,是不是依然可以有一些空間處于開放狀态,或供市民參觀,或開辟為具有公共文化活動功能的空間?如今的資訊化管理手段非常便捷,可以在預約、管理方式上提供很多的新可能。

第二個方面是日常性。我們的公共建築不能隻走高大上路線。我們要打破一些既有的制度藩籬,讓公共建築具有更多為日常服務的可能性。是否可以允許自動販賣機進入?公共建築中的閑置空間,是否可以用來開辟面向公衆的書店、小型博物館、文化沙龍?這些都是可以讨論和考慮的,技術上也不難實作。

第三個方面是分時性。一個大型的公共建築空間,從早到晚,不同時段的使用方式應該可以有所不同。

第四個方面是公益性,不以營利為目的,甚至可能是多花錢。多花錢的目的,是為了通過一系列的調整與技術配置,使整個空間提升共享的能力和可能性,能夠以更多樣的形式為更多公衆服務。

當上海展覽中心向市民敞開懷抱:拆除圍欄之後,公共建築還可以做什麼?

吉首美術館以“橋”的形式,把美術館開到了市民的家門口。

上觀新聞:要實作您所說的這四個方面,您個人覺得,可能會遇到的最大困難是什麼?

李振宇:其實不會。我經常給學生舉上海某個藝術中心的例子。

該藝術中心的建築主體從裡到外都有精心設計。但這棟建築有一個問題,就是它是孤立而封閉的。除了作為一個演出場所的基本功能,它和周邊的社群、街道、行人之間幾乎沒有互動。

也許有人會說,如果這是一棟建立建築,那我們就可以通過各種設計政策,解決一個藝術中心的公共性問題,但這是一棟建成建築。言下之意,認為這棟建築在設計伊始就有“硬傷”,沒有給“共享”留下空間和可能。

這時,我會問,我們到底為什麼要建藝術中心?不就是為了讓人們擁有更多欣賞藝術、親近藝術的機會嗎?那我們就奔着這個目标去、多想一些辦法。

比如,隻要版權方允許,當中心内的歌劇廳、演奏廳在舉辦演出時,買票的觀衆在室内看,在室外,我們是不是可以搞一個同期的場外直播活動,讓更多沒有機會、沒有能力買票的市民也有機會欣賞高品質的演出?

又如,在一些演出正式開始前,中心是否可以開辟一方空間,也許就是大堂的某個角落,舉辦相關主題的展覽或沙龍,開放給市民報名?一些小展覽、小沙龍,能不能邀請市民志願者來主講?我想,在上海這樣一個國際化大都市,一定有人樂意來做這樣的事情。

是以,公共建築如何實作更進一步的共享性,改變觀念是第一位的。除了改變觀念,加強管理和補充資金也很重要。但相對改變觀念,後兩者更容易找到合宜的解決方案。

當上海展覽中心向市民敞開懷抱:拆除圍欄之後,公共建築還可以做什麼?

上海8760城市菁英社群将“共享”納入各個尺度的場景設計中。

說到這兒,一定會有人問,那管理成本怎麼辦?同樣一個建築,用4小時和用8小時,成本肯定不一樣。關于這個問題,我覺得是可以找到妥善的解決辦法的。首先,要完善管理方法,提升管理能力和管理效率。其次,在管理上要适當地投入。在資金配置上,不能隻考慮建設的花費,後期用于營運、管理的經費也要考慮。對于公共建築而言,我們一定要做到“少廢”“多用”,在提升機關面積管理效能、精簡管理成本、限制能源消耗的同時,增加非閑置空間的使用頻率,将社會效益的最大化一并考慮進去。

是以,我一直呼籲,公共建築要成為共享建築的表率。而與此同時,對于那些非公共的經濟體,要鼓勵他們多參與、多開發與共享有關的實踐。

以共享辦公的代表WeWork為例,有别于傳統辦公工位排布最大化的布局,WeWork将公共空間和辦公區融合了,出現了滿足不同群體需求的共享空間:大到可以容納社群分享、線下互動的公共客廳,小到僅容一個人沉浸思考的電話隔間,中間還穿插着吧台、沙發、咖啡卡座等不同風格的座席。這樣的空間安排,既可以滿足臨時辦公或差旅辦公的需求,同時也為洽談、溝通、放松、思維碰撞等一系列偶發事件提供了孵化空間。

而今一些長租較高價的電梯大廈的共享空間也在探索,當個人的睡眠、洗漱等私密空間被壓縮到極緻,帶有公共屬性、可分享共享的活動被納入各個尺度的場景設計中,可以積極促進住戶之間的交流。

可以說,共享空間的出現,将使公共與私密之間的關系發生新的融合與重組。總的來看,在共享時代,私密的空間将更加私密而個人化,公共的部分則更加公共開放。而與此同時,在公共與私密之間,将形成一系列尺度豐富且極具差異性的群共享空間。

當上海展覽中心向市民敞開懷抱:拆除圍欄之後,公共建築還可以做什麼?

本文首發于《解放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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