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張炜《唐代五詩人》:古人尋求自洽的一種生活方式

王維為何會從研習半生的儒學轉變到佛學,在入世與出世之間,他如何應對内心的困厄,寫下屬于自己的詩篇?從卑賤布衣到朝野重臣,韓愈如何從邊緣走向中心,從弱小變得強大,發出自己的聲音?白居易的人生是否真如他所說的“知足保和”那樣淡然超群,在險惡的世道裡詩人又該如何作為?豪門子弟杜牧少年早慧,為何他的詩歌不像他所崇拜的杜甫那樣沉郁頓挫,而是充滿意氣與率真?多情纏綿的李商隐寫下大量關于愛情的詩句,但他的人生是否真如他詩歌那樣唯美深情?詩歌既應和了五位詩人的生命際遇,又呈現了他們的價值取向。

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家張炜的文化随筆集《唐代五詩人》日前由人民文學出版社推出。張炜擇取唐代王維、韓愈、白居易、杜牧和李商隐五位詩人,分成了五個單元,于曆史、人性、哲學、詩學、美學、文學史和寫作學的角度,判析五位詩人。

張炜《唐代五詩人》:古人尋求自洽的一種生活方式

張炜

在張炜看來,人性決定詩性。詩人的道德感、價值觀、身份和立場,構成了他們的創作基礎。詩歌,是古人藝術追求的載體,亦是尋求自洽的一種生活方式,王維、韓愈、白居易、杜牧、李商隐五位詩人不同的詩歌風格,則反映了他們不同的人生追求與精神品格。詩人所寫下的詩歌,風格的轉變,則是一個不斷說服自己,安頓自身的故事。五位詩人詩歌中的暢懷、失意,則是他們現實生活中從進取到挫折,從懷疑到确信的反映。張炜認為:“寫作者除了留下時間和曆史的記錄,留下生命的刻痕,必然公開了自己,其間有多種多樣的可诠釋性。”

張炜以不同的主題來寫不同的詩人,在《王維二十五講》中,他着眼于大文學史觀,提出了“大尺度”和“小尺度”的命題,認為王維在官場中的機會,與其藝術上的機會,說到底是一體的。淡漠,取消自己,平靜無為,反而有了另一種進取的可能。“禅”不是一種狀态,而是一個過程,是追求自我、自由的全部努力,包括最後抵達的一個總和。如果僅僅将“禅”看成一種逃避、安靜、平淡,是片面而簡單的。我們由此可以追問詩人,隻擇取了整個過程的前半段,隻停留于某種形式之中,而沒有繼續向前,最後并沒有抵達那種大自由,反而把它變成了另一種束縛;正是這種束縛,讓他完全舍棄了反抗和追究的欲望,走向一種稍稍廉價的消極。

而寫到韓愈時,那種關于王維的平和淡漠一轉成為磅礴恣肆,《韓愈二十三講》中,張炜寫:“許多時候韓愈的确像個逞強好勝難以成熟的人,從青年到晚年,仿佛一直如此。他的痛與喊,因單純而動人,因清新直爽而更具審美價值。他的率性使他變成一個生命的風火輪,一路燃燒疾馳而去,留下了一道道燒灼的痕迹”;張炜認為,人性決定詩性,韓愈的急切、痛快和好辯,使他在對待一切事物,無論是情與景,人與事,都一概全力以赴,興緻勃發。他在闡述事物的過程中一直“加速度”,有一種決戰的姿态。

寫杜牧時,張炜以杜牧作為宰相之孫的身份進入,認為他詩章之外的那些縱論天下大勢、社稷民生的文字,有一種“自家人說話的急切和直接”,認為,關于杜牧的種種都讓我們聯想到他的出身,想到血脈的力量,他的自我認同和歸屬感是明顯的,自青年時代就處于一種“無位而謀”的狀态。而對于一貫被認為晦澀的李商隐,張炜則抓住他“感傷”的性格特點:“這裡唯有‘傷感’二字或可商榷,它距離詩人似乎有些遙遠,是一種非常外在的,甚至是邊緣的淡淡色澤,核心部分實在是沉郁、悲痛和絕望……這些辭章由于别具一格的果斷、痛哀、靈活和銳利,進而免除了同類詩章的感傷與呻吟。我們耳熟能詳的那些呻吟之聲,在李商隐這裡殊為少見。”

張炜《唐代五詩人》:古人尋求自洽的一種生活方式

《唐代五詩人》

張炜《唐代五詩人》:古人尋求自洽的一種生活方式

《唐代五詩人》内頁

附《唐代五詩人》選摘:

藝術家大緻可以分成兩種類型:一種需要好好安頓自己,另一種則走南闖北。

談王維不可不說“辋川”,“辋川别業”幾乎與詩人齊名。這個地方不僅産生了王維與摯友裴迪唱和的詩集《辋川集》,而且對詩人一生及其詩歌創作都具有重要意義。“辋川”之于王維,首先是作為一個物質實體存在的,其次是精神與藝術的滋生地和投影地,具有極大的象征意義。它既是詩人内在精神與理想的外化,同時又進一步支援和強化了詩人的精神。似乎可以斷言,沒有“辋川”,王維便會失去良好的物質條件,也就沒有這段亦官亦隐的生活,也無從形成一個作為客觀描述對象的基礎,失去孕育詩人獨特詩風的某種環境。

“辋川别業”原為初唐詩人宋之問所有,後由子孫繼承,為王維購得。當時王維也正任京官,雖有一定政務,但日子還算閑散。辋川距長安不足百裡,在此居住也算适宜。但以我們今天的判斷,詩人畢竟位居朝堂,總有一些不可推托的事務要處理,按當時的交通條件來看,辋川離京城好像還是稍遠了一點。

王維在辋川前後居住了十六年,而其一生不過是六十三年(一說六十一年),可見辋川占據了他人生最為成熟的時段,不可謂不重。“辋川時段”之前,詩人曆經了兩次仕途挫折:一次是從政之初,由京官大樂丞任上外貶濟州,這是初踏仕途的第一次困厄,對王維産生了重要影響,令其終生難以忘懷;第二次受挫是因為宰相張九齡罷相,此後便在官場上失去了一個強大的依傍。辋川之前王維有過三次歸隐,分别為淇上、嵩山和終南山,都屬于權宜之計。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三次小隐”都可以視為後來“辋川大隐”的練習和試驗。是以“辋川别業”的購置與經營,是一次大隐的決意,一次成熟的人生選擇與規劃。

詩人準備在此好好安頓自己。好像過去的一切經曆,都在為走向辋川做着準備,而後來的道路也要由此出發。他因為辋川而賦詩,緣此所成就的詩章數量居首;辋川也是他集中居住時間最長的地方。也許我們能夠斷言,沒有辋川便沒有王維的獨特詩風,沒有其世界觀的形成、鞏固和發展,是以辋川也就成為他人生和藝術的核心地帶,是生命的一個節點。實際上,他為“辋川别業”付出的時間最多,經營的時間最長也最有效果。

縱觀古今中外的文學人物,他們常常擁有個人的生活基地,可是要從中找出一個比“辋川别業”更大的徘徊流連之所,卻不太容易。“辋谷水在縣南八裡,谷口乃骊山、藍田山相接處。山狹險隘,鑿石為途,約三裡許。商嶺水自藍橋伏流至此,有千聖洞、細水洞、錫水洞諸水會焉,如車辋環辏,自南而北圜轉二十裡。過此則豁然開朗,林野相望。其水又西北注于灞水,亦謂之辋川。”(清·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今天看它的面積大約有七十平方千米,峰巒疊秀,流水潺潺,山壑林泉随處可見。王維在《辋川集并序》中描繪:“餘别業在辋川山谷,其遊止有孟城坳、華子岡、文杏館、斤竹嶺、鹿柴、木蘭柴、茱萸沜、宮槐陌、臨湖亭、南垞、欹湖、柳浪、栾家濑、金屑泉、白石灘、北垞、竹裡館、辛夷塢、漆園、椒園等”。詩人筆下曆數了二十處景點,可視為他親手創制的一部立體長卷。

展開王維所有的文字,我們發現他一生并無長篇巨制,辋川則可以作為替代物,是他人生觀和藝術觀的一次更為确鑿的落實。“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随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山居秋暝》)這首描寫辋川秋色的詩章,即确立和代表了詩人淡遠空靈的詩風。由此可見,正是辋川決定了其藝術之“輕”;沒有辋川,主幹部分缺失,就難以形成詩人完整的詩藝版圖,是以又足見其“重”。

藝術家大緻可以分成兩種類型:一種需要好好安頓自己,另一種則走南闖北,一生流離。李白屬于後者,他在大地上四處遊走,輾轉不休,好像一生都沒有停下來。杜甫似乎介于二者之間,年輕時“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壯遊》),後來有過成都草堂,還經營過果園:“雜蕊紅相對,他時錦不如。具舟将出峽,巡圃念攜鋤。”(《将别巫峽贈南卿兄瀼西果園四十畝》)總體看來,大多數藝術家還是喜歡有一個安居之地,經營一片土地和田園,但大多苦于沒有這樣的條件。不僅是藝術家,所有人皆是如此:渴望安居。

一個人能夠安居,肉體即有立足點,精神也才能有發力點,創造就大可期待。比如托爾斯泰的雅斯納亞大莊園、福克納的羅望山莊等,類似者很多。法國革命失敗後,雨果流亡國外時還在英屬格恩濟島上修建了一座四層的“高城别墅”,并加蓋一座瞭望樓作為工作間,成為全島的制高點,天氣晴朗時可以遠眺法蘭西海岸。瞭望樓内裝飾着一幅他親手描繪的花瓣奇異的圖畫,穹廬與四壁皆用玻璃制作。雨果在這間陽光燦爛、海天一色的頂樓上寫出了長篇小說《悲慘世界》《海上勞工》《笑面人》,文藝批評專著《論莎士比亞》等。英國的狄更斯被視為一個遊走之人,但他也經營了不止一處基地,晚年定居于著名的“蓋茨山莊”。

美國的馬克·吐溫周遊世界,到處演講,可仍然經營了舒适的“哈特福德别墅”。就是在這所房子裡,他安度日月,留下了數量衆多的脍炙人口的作品。當過報童、碼頭小工、水手、勞工、淘金者的美國作家傑克·倫敦,曾耗盡所有積蓄建造豪華别墅“狼窩”,希望能夠在此度過自己的後半生,可惜毀于一場大火。

海明威是個終生不甯的人物,非洲打獵、西班牙鬥牛,遊走于世界各地,還經曆過兩次飛機失事。第一次世界大戰時他冒着槍林彈雨擔任紅十字會救護車司機,二戰期間以戰地記者身份深入西班牙内戰前線,還通路過中國重慶。太平洋戰争爆發後,海明威不僅将自己的遊艇改為巡艇,在加勒比海偵察德國潛艇,還參加了盟軍解放巴黎的戰鬥。海明威的一生似乎是一部闖蕩遊走的傳奇,但就是這樣一個人,也先後建立了幾個創作基地:美國的基韋斯特、古巴的“眺望山莊”。西方那些油畫家們也大多如此,像畢加索晚年在法國南部海邊戛納建有一座巨大堡壘,綽号“牛頭怪的巢穴”。在法國塞納河谷的一個山坡上,有印象派大師莫奈後半生的安居地:巧妙地将附近河水引入,形成池塘,隔為水園和花園兩部分。莫奈在此完成了著名的《睡蓮》和《日本橋》系列。

類似于王維的“辋川”,是許多作家藝術家的一個夢想。這個夢想實作與否,實在是太重要了。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