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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談|陶麗群:死亡的悲和淨臉人的悲共同形成這篇小說悲涼的氛圍

創 作 談

創作談|陶麗群:死亡的悲和淨臉人的悲共同形成這篇小說悲涼的氛圍

陶麗群,女,壯族,廣西百色人。魯迅文學院第十五屆高研班學員。小說、散文多次被各選刊選載。小說《起舞的蝴蝶》被改編為同名電影。曾獲全國少數民族文學駿馬獎、民族文學年度獎、廣西青年文學獎、廣西少數民族文學創作花山獎等獎項。現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陶麗群《淨臉》-創作談

淨 臉

陶麗群

中秋的陽光閃亮在萬物之上時,莫老太才出門。去年驚蟄之後,她再也不能像往年按時把鋪墊的老棉絮從床上翻走,她就知道生命又進入一道新坎兒了。冬天的夜晚不再讓她輕易感到舒适的暖意,總是需要她把白天的事情,漸漸至半生的事情慢慢回憶,時間變得越來越長,直至老棉絮紮的粗布被套漸漸暖和起來,她才能在柔軟的暖和裡慢慢沉入睡眠。她知道不是棉被日漸稀薄,而是肉身變得需要更多的暖意,她生命中的熱量在日漸一點一點遺散了。這是無法避免的,沒有人能避免。莫老太見過太多的死,對于生命最後的歸宿,早習以為常。

她對溫暖變得格外渴望起來,喜歡陽光燦爛的日子。伸出手,陽光在掌心上跳躍,溫暖透過掌心的皮膚滲進骨肉裡,驅散體内暗暗滋生的一寸一寸冷。

昨天傍晚,夕陽初顯時,一個嘴唇上長着一層濃密絨毛的十四五歲少年,帶着抑郁的神情走進家門,請她到後山的姜村去給自己的母親淨臉。莫老太正在後院收攏白日晾曬的被子,她抱着棉被,望着尚未長成型的孩子,歎了口氣。一般由長子來請,莫老太在家裡接待過五六十歲的長子,也接待過尚還在襁褓中由人抱來的長子,不管是前者還是後者,死别的悲傷于他們來說都不會過于強烈。前者經曆世事,對人生死已然接受,不會過于哀恸,而後者甚至連悲喜都尚未感覺。于他們,莫老太一般不會有太多哀憐,獨獨對這樣半青不熟的長子,内心總是充滿難言的憐愛。他們的生命尚處于對生死半知不解的階段,尤其是對死,既新奇,又充滿疑慮和恐懼,死亡的驟然降臨,最終會變成恐懼,像陰影一樣長久籠罩在他們内心。死亡不應該這樣過早困擾一個正在成長的蓬勃生命。

少年想要給莫老太行磕頭禮,這一定是長輩教的,她急忙騰出一隻手捉住他的胳膊,挽住他已經下墜的身體。他穿一件淡藍色短袖衫,扣子扣得整整齊齊的,是個循規蹈矩的年輕人。劫難籠罩在他身上,但蓬勃的生命力并沒是以離開他,飽滿的臉頰上暈染一層淡淡的健康紅暈。

“坐下!”她說,把少年推到背靠椅上。她想了解更多,他媽媽的年紀,生命因何種疾病而過早消逝。家中尚有何親人。但最終她什麼也沒問,沒有意義。她給少年下了一碗煎蛋魔芋粉絲。莫老太極少在家待客,多數人也忌諱她的家。但少年身上的蓬勃朝氣和落落大方讓她心生憐愛。母親的卧病一定讓他缺失衣食上的照管,父親是指望不上的。少年很快被美食誘惑,埋首面碗,貪婪吃起來,逼近的災難被他暫時遺忘掉了。她仔細詢問病人的情況,得知一時半會兒走不了,答應他明天中午一定去。對于死亡,每個久病之人都有預知能力,到時候了,他們便會囑托孩子前來請她。當然也有一些執迷不悟的,分明感到死亡的陰影已經逼近生命裡,卻依然貪戀某一件人間隐秘物件而不肯見她,這樣的人往往會帶着一張滄桑斑駁的臉面和一身世俗之罪離開人世。

莫老太站在家門前,目送少年在漸漸濃郁起來的夕陽裡朝山路上走,身影漸漸小起來。人被扔到山上,便顯得小了,最終成為山上的一把黃土。濃郁的夕陽瑰麗無比,讓人不忍想到死亡,而它一刻不曾離開人間。

暖風吹過。閃亮的陽光讓莫老太感到暖意在身體裡一寸一寸延伸,像流淌在身體裡的血液,她漸漸感到舒坦,腳步也變得輕盈起來。這具日漸老邁的軀體幾十年來一直忠誠于她,極少給她帶來困擾,偶爾一些諸如膝蓋酸痛和頭暈腦漲的小毛病,通常被她一把草藥煎水服用治好了,她從不上鎮上的醫院。對于病痛,她看得和生死一樣,該來的會來,沒有必要與它們大動幹戈。初秋的谷物在山梁上已漸漸成熟,黃豆、花生、玉米、南瓜、冬瓜、魔芋,漸漸往黃處走,風裡已經開始有了谷物的香氣,等深秋的霜凍一下,就該收倉了。有人影在山上移動,穿梭在谷物之間。人活一世,草木隻活一秋,人卻畢生在草木間忙活。腰間配着鐮刀盒子的村人從山上下來,腋下夾一截白生生的芭蕉心。這東西可以炒來下飯,跟野菜差不多。來人漸漸走近,在莫老太前面定住。

“太婆,上山去?”是個婦女,臉被烤得赤紅。山裡人把出門幹活叫上山去,地都在山上,活兒也在山上。

“出門。”莫老太簡短回答,在閃亮的陽光下眯起眼打量來人。

婦女凜然一怔,在烈日下冷不丁打了寒戰,臉上略過驚懼的神情。她一時不知該說什麼,片刻後慌亂抓下腋下夾着的芭蕉心,從腰間的鐮刀盒子抽出鐮刀。

“地裡的芭蕉死了,剝了截芭蕉心,太婆拿去嘗一嘗。”說着,鐮刀刃就擱到那截芭蕉心上。

“你留着,”莫老太制止了她,“我受不了這口,吃了燒心。”她朝她擺擺手,婦女的動作凝滞在彎起來的手臂上,目光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然後她朝旁邊稍稍側身,讓莫老太過去。其實山路很寬,無須避讓,但莫老太是在“出門”。她有一套符合她身份的語言,出了家門,幹活去叫上山,若是去赴一場死亡的邀約,不巧被人問及,就叫“出門”。生命的消亡當然令人敬畏,死亡是沉重的,人會本能避讓。

農婦一直站在原地,靈魂出竅般的。她剛才還在地裡為親手種出來的豐碩谷物欣喜,轉眼死亡的陰影便站在面前。她茫然無措地望着莫老太慢慢走上那道山梁,拐個彎,不見了。

姜村就在山腳下,包圍在一片山裡,緩緩下了坡,有一個人坐在村頭的地頭水櫃邊上,晃着兩條腿。那人看見順坡而下的莫老太,抖動的腿停住了,從水櫃上跳下來,三兩下便跑到她面前。是昨天傍晚的少年,今天換了件灰色的圓領短袖衫,胸前印有一匹揚蹄奔騰的白馬。

“媽叫我來等你。”少年垂着頭,像犯了什麼錯。她示意他在前面帶路。他們安靜走着,少年失去了昨天的落落大方,在前面小心翼翼下腳步,像怕驚擾身後人。走幾步折回身,望向莫老太的目光充滿驚懼。

病人是位不足四十的婦人,紙片人似的卧在棉被下,枕頭上散亂的頭發倒還濃密如墨。她閉着眼睛,幾乎覺察不到呼吸,眼圈和嘴唇一樣青黑,臉上一層黃皮裹着骨頭。模樣還是清秀的。莫老太隻瞧了卧床的人一眼,便知道也就是這兩天的工夫了。

屋裡有幹八角的清香味兒,是從挂在床尾的一串八角散發出來的,它的香味可以驅散空氣中的不潔氣味。少年想叫醒床上的婦人,被莫老太制止了,她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良久,病人沉緩睜開眼簾,定定瞧着她,像在辨認。

“太婆來了!”軟軟的聲音,無力的,像根一拽即斷的弦。

莫老太點一點頭:“你覺得怎麼樣?”她握住從被子下掙出來的手。她知道那隻手在找她。隻有預知并已經向死神妥協的人才會主動向她伸出手。手是濕冷的。

“這兩天不怎麼疼了,肝疼。”病人沉緩地挪動嘴皮,“我一直在睡覺,做夢,夢見我奶奶,我就知道到時候了。”她的嘴角動了動,似乎想笑,“我是不怕的,隻是孩子還小,要遭罪呀。”

“這不是你該操心的,我們生下孩子的那一刻,他就有了屬于自己的活路了。”莫老太握住那隻汗津津的手。有的人會在臨近的最後那一刻一言不發,這樣的人多半是經曆太多疾苦,對于生,已然無言可訴,死于他們是一種徹底解脫。

病人閉上眼睛,累極似的搖搖頭。

“孩子,你準備好了嗎?”半晌,莫老太輕聲問病人,握住病人的那隻手暗暗使了力。

枕頭上的腦袋輕輕動了一下。莫老太起身出了房間。胡子拉碴的漢子站在房間外的廳堂裡,背上伏着一個四五歲的女娃娃,耷拉着腦袋,睡着了。漢子見莫老太出來,喃喃地說:“才半年,這才半年的。”

“柚子葉,剪刀,都備下了?”莫老太問得直截了當,一切的憐憫都無濟于事。漢子點點頭。少年端出來一盆熱水,柚子葉和剪刀浸在熱水盆中,跟在莫老太身後進了房間。床上的婦人一直睜眼看着這一切,她的目光落在少年身上,幹燥的眼角開始滲出淚水。

并沒有太過複雜的過程。柚子葉清塵除穢,剪刀剪掉人間三千絲煩惱,人們深信它們合起來能變成神奇的力量,清除掉凡塵俗世中人的一切疾苦以及罪過,清明骨肉,潔淨靈魂,澄明去往另一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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