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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馬、旅客、老闆娘:從天水到隴西的行旅見聞|裴文中

作者:瀚海淘沙

編者按

1947年,扛着少将軍銜的裴文中率領西北地質調查隊,在甘肅渭水流域、西漢水流域、洮河流域及蘭州附近做了三個月調查試掘,發現了包括天水、武山在内的衆多史前遺址。

忙碌的調查之餘,他對甘肅一帶行旅過程中的所見所聞訴諸筆端,為我們揭示了當時交通的苦難和甘肅人生活的艱辛,是一副生動的底層民生畫卷。

一、古道的馬車和特色的店家

我這次在西北旅行,最有意思的一段,就是由天水至隴西的一段。在這一段中,我們才能領略,真正的甘肅之一部,看見了這個境域中的古老文化,接觸了大陸西北上樸實民族的一部。其他的部分,大半受了外界的洗禮,失去了本來的面目。

天水至隴西,是天水至蘭州(亦即蘭州通陝西、四川)的古道的一段,在公路未修好,汽車未開行之前,這個大道上,行旅如雲,客商如織。但是到現在蕭條了,隻剩下擔行李的客商、趕驢馬的腳夫及舊式大車行走。舊式大車約有兩種,人們常說甘肅車小輪,就是指這種車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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運貨的騾車隊,1941年

鐵輪大車全是隴西或蘭州的;車大輪大,至少用三個馬或騾來拉,可裝貨兩千斤,多者可用五個或七個馬來拉。他們走起來永遠成幫,互相幫助,因為爬山上坡之時,必須兩個車的馬,常常多至八九個,先拉一車上來,然後再拉上來一輛。第二種是岷縣的木輪大車,那車小輪大,用一個馬拉,不是一定要成幫行走的,隻載重數百斤,另外再搭上一個客人,上坡時客人步行,且可幫助車夫。這兩種大車輪大的原因,若走在路上,立刻就明白了。

所謂大道者,即是大車要走的道路,路上大石頭、大坑、水溝斜度甚大之坡(常有在30度以上者),非此大輪不可,且車輪并不在一個平面上,軸向内凹入,輪邊向外,如果走過大石或深溝,一滾就過去,翻不了。岷縣的木輪大車,車輪多不堅固,但制作易省錢,輪子可以換,就是車也可棄之而不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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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在這段道上的特點是“店”,沿路上,五裡鋪、十裡鋪、二十裡鋪等,完全是店,且在山溝中,所謂一個村子者,實在不過幾家店面而已,店家以老闆娘為主,老闆娘則有如店小二,隻供驅使,“進門一碗面”,進得店來,即有一碗面吃,面是“漿水面”,以酸菜湯澆面,其味酸苦,但甘肅人則喜食之。住店則必吃這碗面,大約現在通常住一夜即吃一碗面,共兩千元,次日早起來什麼也不管,客人即走。

面要老闆娘做,擀面杖長得很,可及三四尺,擀完面,用刀切,全看老闆娘的手藝。漂亮年輕的老闆娘,旅客雲集,全擠在一個大炕上。至老闆娘老了,如無人補充,店即關閉。人為有情動物,因之老闆娘與旅客的風流韻事,常層出不窮。有人說,開店的隻一兩輩,因為風流病不能免的流行在店家了!

明白了車和店,然後我再講我們的旅行。

二、瞎馬遇險和風流的女店主

我們一行五人,預計雇一輛大車,帶上行李,坐上人,兩日行百十裡,由天水至甘谷,時間充足些,以便路上工作。我們7月20日雇妥了一輛膠皮鐵輪車,言明十五萬元,不再給酒資。次早天明即走,西三十裡鋪吃早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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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馬車,1932

21日,我們預備得很早,但這輛車,經千呼萬喚之後,始行出來。裝好車,走起來,已經過了9點。啟行之初,我在車右看馬的右眼有毛病,後來同一位在車左方的同行人一談,他說馬的左眼有毛病。兩人争論,問車夫,車夫笑着說:“是雙眼瞎的一匹馬!”

這個車夫姓孫,山東人,人真好!早年從軍不得志,流落在甘肅,先賣紙煙;勝利後,物價一落,賠了個精光,不得已,給人家趕車,沒有往返北道埠及天水之間,頗足溫飽。他不知道,在這一條道上,他這樣的車能不能走,我們也不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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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水至甘谷,先沿着西河(即籍河)走,過了關子店,翻過山嶺,即是甘谷,才到了渭河的岸上。由天水至三十裡鋪、四十裡鋪,道路平坦,我們與車夫說說笑笑,他很得意,我們也很高興。但過此而後,河谷狹窄,折向西北行,路已不見,隻見河床。河床上大石小石鋪滿,溝崗起伏,我們的車夫着了急,拉着他那瞎馬走,我們也時時擔心車翻之禍。

好(不)容易,到9時多,天已大黑,才到了六十裡鋪,找了一家清淨小店住下,老闆娘雖年輕,但不漂亮,大概是以才隻有我們這幾位客人,與隔壁高朋滿座者相比,不啻天上人間。我初嘗漿水面,實在吃不下,于是白水煮面,撒上鹽面,此謂“甜水面”,足吃兩碗,另外這一碗,要另加錢一千六百元。

我們五人睡在一個大炕上,臭蟲不多,大概是因為客人稀少的原故。我們進店時,要煎水(熱水)洗臉,次早也要。店家很奇怪,但看我們是一群奇怪的客人,店家不能給,隻是口中念道,客人沒有洗臉的,隻是我們這群怪客,進門洗臉,早起也洗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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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車輪陷入泥路中,甘肅南部,1932

過了六十裡鋪,道路更無法行走,隻是在水泥及亂石堆裡掙紮。約莫走了一個小時多,我們的車要從河左岸過到右岸去,大家看了半天路,無法前進,後來鼓着勇氣過了河,不幸車陷入泥中,将馬壓倒,車夫不及我們同行五人幫着推拉,亦無結果,後來決定卸了車,先拉馬出來,然後再設法拉空車,更不幸運的是将馬拉出之後,又陷入更深的泥中,泥深至腹,最初馬還掙紮,後來不動了,就在旁邊踹足,口中喊:“完了!完了”,不喜說話的車夫老孫也說話了,他說:“這回可要剝你的皮了”。據他說,馬若死了,當腳夫的,應當将馬皮剝下,回去給掌櫃看。

我們先用繩子,打算用繩套套住馬,将馬拉出;但不能走進馬身,将馬套住,因為我們自己也要陷入泥中,拔不出腿來。試了幾次,不能成功,四顧附近,隻有一個放羊的小孩,遠道上有幾個行人,遠林中有幾家人家。我們最後決定,一人到村中去找人,找繩子,借杠子,一人在路上當“路截”,去找人幫忙救馬。結果去的二人,全以武力逼迫,才來了四五個人,帶了兩根杠,路上未叫到,還逃跑了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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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車休息,甘肅南部,1934年

人多力大,将馬用繩杠,在泥上翻了幾次,把馬拉到好的地方去,馬居然立起來了。車夫老孫口中不住地說:“虧得這是一個老馬,有經驗,掙紮了兩下,出不來,就不動了。若是年輕的馬,恐怕要拼命掙紮,掙紮到力盡之時,自己就累死了!”我當時也想,人也是如此!要力量,要知不可能而不為,否則也要不免累死。現在為大官的,身兼若幹要職,若真做起事來,豈不要累死。人畢竟是聰明的,職位可以多兼,錢可以多要,但是不做事,絕對累不死!

救出馬之後,再将車救出,休息了一點多鐘,車夫老孫又拉馬套在車上,到了關子店,已經過午了。關子店是籍河盡處,與甘谷縣城,隔一大山梁,山路兩方皆陡,上下山梁均甚困難;是以無論腳夫、車夫及擔夫等,無論上山或下山,皆在關子店休息或住宿,因之店家很多,好像這裡的女店主也特别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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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婦女,民國

我們吃午飯的那個店中的女主人,老幼兩位,幼者約在30歲左右,真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在荒山野村之中,出人頭地。據後來及歸途再過關子店時聽說,此君頗有名氣,正是丈夫有四個,最近曾因該鎮中幾位要人中互相争逐,失意者誣告此君為“共黨”,被控于天水縣府。我曾有四句打油詩贊雲:

荒山野草一枝花,婀娜風流女店家。

嫁的丈夫成兩對,“八隻眼子”真可誇。

蓋此君綽号“八隻眼”也,而頗為其他女店主所誇獎及羨慕。

得到鎮公所的幫助,我們雇了一個驢,幫同這個瞎馬拉車,才得上了山梁,到了甘谷城内,天已漆黑,找了幾家客店,均為軍隊占滿,不得已找到縣政府,縣府招待我們住在“衙門”裡邊,使我們解決了住的問題。因天已太晚,賣吃者已無,且不願驚動縣府中人,買了個西瓜,兩斤厚鍋餅,也就解決了我們一行五人吃的問題。

《知識與生活》 1948 年

本文由“瀚海淘沙”獨家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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