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未了｜春聯

北風呼嘯，大雪飄飄。今年的冬天真像個樣子。瑞雪兆豐年，過年時春聯一定要有這句話了。抓緊時間練書法，到時會更有些精氣神。

大紅的紙，溫暖興奮，喜慶熱烈，無數花團錦簇在裡面似的。漆黑的墨，堅毅穩重，莊嚴肅穆，仿佛蘊藏深沉雄渾的力量。橫平豎直、撇短捺長，提按使轉間，或粗或細、千姿百态的線條從筆端流出，如龍飛鳳舞，在百花盛開、姹紫嫣紅的春天裡盡情歡樂。以前看父親寫春聯時，有這樣的感覺。

時光匆匆，幾十年裡看新年春聯，越來越感到心情複雜，感慨不已。小時候心不在焉，現在忍不住激動、崇敬，覺得神奇，不知道自己怎麼變成這個樣子。

什麼時候有春聯的記憶？隐隐約約中有老家庭院的影子，有新衣服、鞭炮、好吃的飯菜等。曾站在外門口看街上的行人，也有屋門的影子，人們進進出出，可門上沒有什麼春聯的印象。春聯是寫在紅紙上的大字。再仔細想，好像有字，但不是寫在紙上，而是直接用紅漆塗在門上。那是一些毛主席語錄，粗大的筆畫，平直的線條，棱角分明，規矩整齊，鄭重嚴肅。那麼大、那麼紅的字，寒風吹拂，冰雪侵淩，門闆都顯灰暗斑駁，這紅色大字卻更顯眼。寫的好像有“農業學大寨”、“抓革命促生産”等字樣。那時我上國小了，認識一些字。

時間很久遠了啊，暗淡朦胧中，村裡一些大門上、牆壁上有這樣紅色的字迹。也許這樣的智語太顯眼，印象太深，是以不記得有現在常見的春聯，或者人們都用這樣的智語代替了春聯？有一戶人家弟兄好幾個，都是壯勞力，在生産隊裡掙的工分多，蓋起一幢大門樓，兩側水泥牆上有陰刻的字：“春風楊柳萬千條，六億神州盡舜堯”。裡面有春天的意思了，那時候還不懂“神州”、“舜堯”是什麼意思。

當村裡大門上紅紙黑字的春聯多起來之後，那些線條堅硬的智語漸漸不見了。時代發生大變化，土地承包到戶，農民自己種地。父親是國小教師，擅長書法，不少街坊鄰居到我家請父親寫春聯。大紅紙展開，屋裡頓時增添溫暖明亮的感覺，人也精神起來。父親一邊折疊裁紙，一邊和來人說話。“寫什麼詞？有想好的嗎？”“啊呀，大叔，俺們哪裡知道什麼，您看着寫吧。也就是過年新鮮新鮮。年年過年，老風俗，沒有吧還不行。”父親說：“過年了，有些是老一套，出門見喜、歡度春節什麼的，也有些新的詞。”父親翻開一個塑膠皮的記錄本，上面是從報紙或書上抄錄的一些春聯。“大叔真有學問，還有專門的書。俺也跟着沾光了。”父親說：“春聯有講究的，好詞兒好話，合轍押韻什麼的。咱農村不大很講究，竈王爺上天好言在先，也都說高興吉利的話。”

屋裡笑語盈盈，爐火旺盛，茶香濃郁，墨汁也有點香味，已準備好的過年飯菜氣息誘人。在這溫馨的氛圍中，父親鋪紙揮毫，一個個漢字躍然紙上，精神飽滿，神采奕奕：“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向陽門第春常在，積善人家慶有餘”、“勤勞走出發家路，科技敲開緻富門”、“江山千古秀、祖國萬年春”……

年前的幾天，請父親寫春聯的人絡繹不絕，有的到年三十上午才匆匆趕來：“啊呀，忙得暈頭轉向，把最要緊的事都忘了。沒門對子怎麼過年？”父親也笑了：“忙了好啊，喝酒吃肉就是過年，這最實在了。”“那可不行，不能隻顧吃喝，讓人笑話，過年還得有點什麼意思。”春聯寫好了，稍等等，墨迹幹了才能拿走，坐下來喝杯茶。聊幾句話：“真是麻煩大叔了，這幾天都來寫門對子，可費了不少墨吧。”父親說：“哪裡的話，我正好練習書法，難得的機會。”“大叔有學問，咱村裡最數您有學問，毛筆字寫得好。”父親說：“誇獎了，學無止境，還得繼續練。”人家要走了，父親說：“在這裡喝兩盅吧？現成的酒菜。”“哪能啊，這就已麻煩大叔了。大叔年後到我家喝酒，現在和以前不一樣了，吃喝不愁。”大家都笑了。

過年時我家屋門、外門都貼上新春聯。大門内外還有“出門見喜”、“進門見喜”，豬圈半截門上的是“六畜興旺”，天井裡大樹的樹幹上貼了“春光滿院”。一天，我站在院子裡，忽然有一種很美妙的感覺。陽光明媚，溫和安甯，冰消雪融，地上濕漉漉的，樹皮微微泛青，仿佛汁脈流動，樹梢上鳥鳴啁啾，不是常見的麻雀，是新飛來小鳥在歌唱，春天到了啊。我是在春天的陽光裡，在春聯的映照中。确實春光滿院，眼前仿佛萬紫千紅，莺歌燕舞，蜜蜂蝴蝶飛成一團的樣子。心中不由地激動興奮，熱乎乎的。

離家住校上國中了，周末要幫家裡幹農活。寒假裡也不閑着，跟父親一塊兒往責任田裡運圈肥。父親雖是吃國庫糧的公辦老師，可是我們連爺爺奶奶，八口人一大家子，許多農活不幹不行。父親執筆寫字，滿手硬繭，使用更多的是大镢鐵鍁。又過年了，我們家簡陋的栅欄外門換成大鐵門，正中上方的橫批是四個大字：“壯志淩雲”。屋門的橫批上有“發奮圖強”、“勤儉持家”、“努力讀書”等字樣。門兩邊的對聯記不得了，有的是過年的吉利話，有的是和上面這些橫批意思相近的句子。

“過年了，該寫一些好聽的話啊，都高興高興。”母親說。“好聽的是給别人的客氣話，日子怎樣，自己知道。時間過得太快，人生在于奮鬥，實作理想才是真高興。”父親說。

父親在說自己，好像也是專門說給我們這些孩子們聽。隻是當時少年無知，聽不到耳朵裡去，更不懂得其中意味。父親的字線條瘦硬，筆力遒勁，氣勢開張，透着堅毅剛強的精神。我有時覺得緊張，有壓力，不舒服，不大喜歡。

父親書法寫得好，更能吃苦受累，省吃儉用，辛苦教書、種地。家裡蓋了新房子，日子慢慢好起來。這些春聯似乎也是寫給我們小孩子的，要好好學習，有志氣，将來有出息。可是能怎樣？理想在哪裡？不知道。那時農村孩子要跳出農門，有個工作，好像隻有考學這一條出路，但國中畢業考中專，很難，有的複習好幾年考不上，還是回家種地。如果上高中，還要再學三年，至于考大學，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理想在哪裡？多幹活，讓父母少受累？多打點糧食，生活更好一些？自己隻是上學念書的孩子，沒多少力氣，不常在家裡，幫不上什麼忙。村裡人多地少，下再大力氣也沒用。而且父母常說，自己吃苦受累，為的是孩子們不再過這樣的日子。

第二年，父親寫春聯，沒再寫“發奮圖強”什麼的，記得好像還是常見的青山綠水、瑞雪紅梅、安康幸福、吉祥如意等話語。這些文字确實讓人高興，心裡溫暖光明，一團和氣，很多美好希望。

但似乎希望總是虛的幻影，生活卻是那麼實在、堅硬，岩石一般。“時間過得太快了”，各種事情應付不過來，身不由己，仿佛置身于湍急的潮流中，時時翻滾浮沉，氣都不夠喘的。國中、高中、大學，一路坎坷，跌跌撞撞，覺得自己吃了不少苦，也似乎感覺到，父母、爺爺奶奶更不容易，農村人不容易。

過年了，父親寫春聯，我貼春聯。長的方的紅紙各處閃耀，溫暖的光輝中墨迹鮮活，沉穩有力。于是，在雲遮霧罩的歲月中，仿佛始終有那麼一片祥光，溫馨明亮，照在心裡，給我希望和力量，照出前進的方向。那是在小村的庭院裡，一副副新春聯熠熠生輝，永生不忘。紅紙黑字，仿佛紫氣東來，旭日初升，滿滿春天的氣息。當然，我想，千家萬戶都貼新春聯，都有光彩，照耀家園，溫暖心靈。多少年過去了，“總把新桃換舊符”，仿佛是在新春聯的召喚下，日子一天天好起來，人們不怕苦不怕難，使出最大力氣，把美夢變成現實。

前些年，父親腦中風，不能再寫字。雖說我從小耳濡目染，受父親影響，有時也練習書法，斷斷續續許多年，覺得還可以了，可是字怕上牆，等到貼門上，總覺得難為情，不像樣子，更缺乏精氣神。想想父親寫春聯，筆歌墨舞，年輕時就已經出名，有自己的風格，這是很不容易的。怎樣才能寫出那樣的字來？握筆杆的手怎麼長出厚厚的老繭，一家老小怎麼過日子？怎麼走過漫漫的歲月？我以前從沒想過。現在又滿心痛惜，不堪回首。

這幾年堅持練習書法，好像有點樣子，但更感覺書法博大精深，越寫越難，裡面是中華文明幾千年心血的積澱、升華。人生也是如此，自己早已是中年，才開始稍稍懂得一點意味。歲月流淌，無聲無息，越來越想念過去的時光，想起父親寫新春聯的情景，非常感動。

新年将至，買了萬年紅的對聯紙，靜下心來，認認真真地寫新春聯。感覺筆好重，墨好濃，紙好紅。不由地要雙手合十，虔誠祝禱一番：瑞雪兆豐年，寫好春聯，過好年，吉祥興旺，幸福安康。

壹點号 白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