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做個好人依然這麼有觀衆緣

做個好人依然這麼有觀衆緣
做個好人依然這麼有觀衆緣
做個好人依然這麼有觀衆緣
做個好人依然這麼有觀衆緣

◎陳建新

“好的演員就是讓人一秒入戲,看着這膽小怯弱的周秉昆,誰能想到雷佳音還演過勇猛的張小敬呢?”

“咱們就是說能不能出個無旁白版?真的很出戲……”

“節奏緩慢,慢鏡頭和卡大頭也太多了吧……我了解導演估計琢磨了鏡頭語言,農家院拍得像舞台劇布景搭出來的,清晰直給但是懸浮,年代劇還是好好琢磨劇情和對白吧。”

多少有些出乎意料,梁曉聲小說《人世間》(獲得第十屆茅盾文學獎)改編的電視劇上線後,竟然這麼“火”,豆瓣評分已達8.1。考慮到它專注于講述小人物故事,遠離當下的焦點話題,且落腳于“做個好人”式的“平民立場”,難稱“深刻”,能有如此成績,殊屬不易。

這是寫實主義的勝利,還是理想主義的勝利?它證明了“寫崇高”“寫平民英雄”依然有市場,還是證明了世俗道德的生命力?

我更傾向于認為:影視劇就是影視劇,其功能之一是精神按摩。受歡迎,說明它滿足了觀衆的需求。畢竟,需求是多元的,且不斷改變。在今天,分析需求把握需求也是創作者的基本功。

它寫的又是一個“面”

《人世間》的故事不複雜,它講述了東北某省會城市一家人的悲歡離合。

在那座名為“吉春”的老工業城市中,有所謂“光字片”,本是勞工臨時宿舍,逐漸發展為社群,因缺乏規劃而破敗不堪,加上居住者社會地位低,形成了“好女不嫁光字片”的“口碑”。老勞工周志剛一家便住在這裡。

上世紀70年代,周志剛支援“大三線”建設,去了西南。根據當時政策,每家隻能有一個孩子留在城市。周家大兒子周秉義(辛柏青飾)下鄉,女兒周蓉(宋佳飾)本應留下,但她出于浪漫的理想,追随被打成“右派”的詩人馮化城(成泰燊飾)去了貴州鄉下,周家小兒子周秉昆(雷佳音飾)則在城裡與母親相依為命。

三個孩子,三種命運。《人世間》的故事一直講到本世紀,通過上山下鄉、知青返城、改革開放、國企改制等重大社會變動,呈現出個體在命運播弄中的艱難與成長。

從架構看,《人世間》屬于典型的寫實主義,這曾是備受推崇的美學标準。需要注意的是,東西方的寫實主義有非常大的不同。

在國外,寫實主義一般聚焦于個體,深入刻畫主角的精神成長,以反襯時代波瀾,涉及人物不過寥寥數人。在國内,寫實主義則往往是“群像”,通過展現一個“面”,來呈現個體的取予和浮沉。

很難說兩種寫法哪個更好,前者可能更深,後者可能更廣。

寫“面”,與東方傳統美學觀念有關。中國作者對人的定義是“關系中的人”,不太關注心理描寫,勉強寫來,也多是理性的部分,但人的心理活動大多是非理性的,是以中國作家寫心理,常讓讀者感到不真實。可若是将人物置于具體環境中,寫微妙變化,比如通過動作、語言、表情等來表現内心活動,往往妙趣橫生、體貼入微。

《人世間》也不例外。

每個角色都帶着對立面上場

《人世間》是通過“對比”來寫人的。

大兒子周秉義和小兒子周秉昆便構成了一對沖突:前者充滿責任感,處處想着自己身為大哥的義務;後者則少年輕狂、吊兒郎當,先當鋸木勞工,因不安心工作離職,他處處等大哥鋪路,去醬油廠後才找到了人生方向。

周蓉的兩任丈夫也構成了一對沖突:前夫馮化城是詩人,充滿浪漫精神,能共患難,卻不能同安樂,回城後迅速腐化,周蓉被迫去了法國,一待就是十多年,才發現當年被自己拒絕的蔡曉光更可靠。蔡曉光是高幹子弟,他的身份無法與周蓉青春時的浪漫精神相容,一番挫折後,真愛終于超越了一切。

馮化城與周秉義對愛情的态度也構成了一對沖突:周秉義的女友郝冬梅也出身于高幹家庭,插隊時,父親被打倒,成了“走資派”,周秉義甯可放棄入伍機會(當時人人向往),也不願背叛情感;馮化成則相反,回城後,擔心江郎才盡,放棄寫作去混社會,成了精緻的利己主義者。

周秉義與曲秀珍、金月姬等亦構成了一對沖突:曲秀珍、金月姬等從戰争年代走來,心中充滿革命激情,為理想,她們心甘情願地上交了獨立判斷,晚年開始忏悔,重回人間煙火;周秉義則相反,他經曆過荒唐歲月,珍重生活中的每一個微小的堅持,後來他當了官,理想主義的一面依然閃光,他拒絕為弟弟(周秉昆)以權謀私,自願投入到“光字片”的城市改造中。

在《人世間》中,曲秀珍與金月姬、周秉義與曹德寶、孫小甯與鄭娟……都構成了一對對沖突。通過複雜關系,表達出人物的多側面,這幾乎已成創作自覺——不知道該怎麼烘托主角時,就再加一個人物。

有趣的是,《人世間》中真正的主角不是毫無缺點的周秉義,而是反複掙紮、性格多變的周秉昆。

主角為什麼必須是周秉昆

聚焦于周秉昆,因為他身上附着了創作者的價值理想:平民精神。

作者顯然認為,曲秀珍、金月姬式的道德迷狂不值得信任,而周秉義式的“高大全”又太難得,倒是周秉昆這樣,天性懦弱,身為“老兒子”,沾染許多壞習氣,卻因真誠善良,最終修成正果。

周秉昆和浪漫的姐姐周蓉不同,後者看到生活真相後,能再賈餘勇,中年留洋,回來後以小說成名,最終當上老闆。周秉昆和一身正氣的哥哥也不同,後者有驚人的判斷力,人生幾乎所有選擇都正确,雖經挫折,卻必然通往“命定的成功”。

周秉昆的不同之處在于,他更像普通人。周秉義、周蓉都愛好讀書,恢複聯考後上了名校,實作階層躍遷,周蓉為追求自由,可以不顧一切;周秉義為了責任,可以犧牲一切。他們在文化上早已完成從勞工到知識人的轉化。而周秉昆始終是普通人,包括後來去雜志社、經商,也都是偶然的結果。

如果說,周秉義更像上世紀70年代,周蓉更像上世紀80年代,周秉昆則更像今天的年輕人——所有捷徑都因太多人走過而變成舊路,而每條舊路又如此擁擠,那麼,怎樣才能找到自己呢?

正是借着周秉昆,創作者傳達出自己的思考:做個好人。

是以,曲秀珍、金月姬的忏悔之路,就是回歸鄰居大媽的慈善;周蓉的浪漫,最終在經商中找到自我;周秉義的一生堅持,化為回報昔日鄰居……而周秉昆曾經的徘徊、理想、不甘心,也在“好人”的自嗨中,找到歸宿。

為了強調“做個好人”,《人世間》不惜反複強化“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的刻闆印象,可周秉義、周蓉又分明是靠讀書改變命運的,是以才明白作者的苦心:把他們生在貧寒之家,因為出身好的孩子自帶免疫力,讀書後不會負心。

觀衆喜歡,就是王道

《人世間》的設定不乏擰巴處,為突出理想主義,加入大量議論,這成了電視劇的一大負累。這些金句多是兩極結構,通過正确與錯誤、太陽與夜晚、理想與現實、烏鴉與鴿子之類對應,營造所謂的“铿锵有力”,不過是将原本灰色的生活,轉化成黑白分明。不是陳道明老師的嗓音不優美,而是那些按捺不住的幼稚,依然太幼稚。

不難了解《人世間》的激情。

老東北工業城市以移民為主,更接近小親情社會。一方面,社群、輿論等對個體限制小,個體自由選擇的空間大;另一方面,産業單一,就業難,家庭成員隻有組織起來才有競争力,父輩既擁有絕對權威,又承擔着無限責任,子女隻有絕對服從,才有機會。

小親情社會表面重視親情,其實徒具形式。因無法從根本上掩蓋利益沖突,隻好強調禮數——父親要像父親,大哥要像大哥,子女要明白自己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

競争小時,小親情社會易維系,畢竟“大家都一樣”。在商品經濟沖擊下,家庭與家庭的差距拉大,子女婚姻、就業、上學等都成了父輩的責任,而子女難得社會認可,被動依附于父輩,則自我安慰便成為把家庭标準外化成社會标準。于是,“做個好人”得到追捧。可不同人了解的“好”沒有差異嗎?在常态社會中,當“好人”與“好人”的沖突變成主流時,又該怎麼辦呢?

解決方案層面的《人世間》有巨大短闆,隻是相對于傳統的宗族社會、徹底的原子态社會,小親情社會在當下仍有一定普遍性,是以在傳播意義上,《人世間》被接受了。人們覺得“真實”,因為情節就安置在類似的環境中,類似人物能在許多觀衆身邊找到。

社會結構未發生根本改變,《人世間》式的寫作總會以寫實主義的名義得到掌聲,雖然創作者們早已不再深入基層采風,隻是基于對過去的了解,加上合理想象,便完成了創作,而這本是寫實主義最反對的創作方式。

喜歡也罷,不喜歡也罷,這就是事實:做個好人,依然這麼有觀衆緣。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