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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雪紛飛的虎年正月,懷念一位來自南宋的“超人”——陸遊

錢江晚報·小時新聞記者 孫雯

淳熙八年(公元1181)正月,江南大雪。

在外奔忙十年的詩人陸遊,終于有了一段閑居時光。在故鄉山陰(紹興),56歲的他,踏雪訪友,過山寺清泉,看滿頭雪白的孤峰翠竹,但心底裡,念念不忘的是——扶衰忍冷君勿笑,報國寸心堅似鐵。

831年後,在這個同樣雨雪紛飛的虎年正月,作家陸春祥尤其懷念陸遊。

他的新作《天地放翁——陸遊傳》也在江南的大雪天裡出爐,翻開來,就可抵達淳熙八年正月——那年的雪可真大啊,正月初三在下雪,正月二十八還在下雪。

雨雪紛飛的虎年正月,懷念一位來自南宋的“超人”——陸遊

陸春祥 著

作家出版社

他年好事客

陸遊可謂家喻戶曉,即使剛剛識得幾個字的孩子,已然會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即便如此,我們依然不了解陸遊,自幼小至年長,提及陸遊的名字,大多數人對他的形容不過是忙于示兒,思慮抗金,以及那段與唐婉哀傷至斷腸的愛情。

陸春祥的筆下,有不一樣的陸遊。

更重要的是,他以娓娓的筆調,帶領閱讀者進入陸遊的文本,進而進入陸遊的人生現場。

正因如此,我們可以隔着八百多年的歲月,感受淳熙八年的那場大雪,撲面而至,走入這場雪中,詩人的所觀所思,以及他等候君王一聲令下即奔赴戰鬥的迫切,如在眼前。

“這樣的寫法,既能領略陸遊筆下的一切,又可以有我作為作家在今天的開拓。”

雨雪紛飛的虎年正月,懷念一位來自南宋的“超人”——陸遊

陸春祥,一級作家,中國散文協會副會長,浙江省作家協會副主席,浙江省散文學會會長。

已出散文随筆集《病了的字母》《字字錦》《樂腔》《筆記的筆記》《連山》《而已》《袖中錦》《九萬裡風》《霓裳的種子》《夷堅志新說》《雲中錦》等三十餘種。

曾獲第魯迅文學獎、北京文學獎、上海市優秀文學作品獎、浙江省優秀文學作品獎、中國報紙副刊作品金獎等。

就這樣,陸春祥跟随陸遊去探尋其家世、經受離亂,從師、考試、戀愛、為官、入蜀、歸鄉……既然陸遊自己曾寫過《入蜀記》《老學庵記》,《天地放翁——陸遊傳》亦參照這樣的标題,每一卷的題目為《家世記》《離亂記》《從師記》《考試記》《情愛記》……直到第十七卷《入蜀記》(下)(代後記)。

《入蜀記》是《天地放翁——陸遊傳》中一個極為重要的部分,分為上中下,但陸春祥并未按照時間排列,而是将《入蜀記》(下)以後記的方式,置于書末,其中,着重書寫他對陸遊的尋訪之旅。

紹興四十年(1170年)夏,46歲的陸遊,前往蜀地的夔州,也就是今天的重慶奉節,擔任通判。

他攜帶5個孩子以及衆家眷由運河轉入長江,逆水而上,157天行路5000華裡。進入蜀地之後,他又兜轉多地,繼續着不太順利的仕途。這一次長達八年的出仕,是陸遊人生的重要轉折,他的詩風也發生了重大改變,杜甫詩中的悲懷不斷敲擊着他的靈魂,南鄭抗金前線的八個月,則讓他一輩子念念不忘。

“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正如陸遊詩中所說,陸春祥也走了一趟陸遊的入蜀之路——由杭州到宜昌、奉節、萬州、成都、崇州,一直尋到當時的南鄭,現今的陝西漢中,陸遊從軍抗金的最前線,尋到最後,是陸遊在紹興鏡湖畔的三山别業,那是他居住了40多年,并由此入蜀啟航的地方。

“他年好事客,過此訪蹤迹。”這是陸遊詩《幽居》的最後一句。今天讀來,它如同一個預言。

“我就是那個‘好事客’,我到這裡來訪陸遊的遺蹤了,在他的詩文裡尋,在他仕宦的路途上尋,我知道,我尋到的隻是草蛇灰線,離真相還很遠,我想努力走進詩人真實的世界裡,與他作心靈撞擊。好在,陸遊還算一個簡單的人,簡單到隻有詩文,豐滿的内心中隻剩那個勃發的報國志。”

于是,有了今天的《天地放翁——陸遊傳》。

京城的一場大醉

無論雪多麼大,春天總是會來。

隻是,淳熙十三年(公元1186)的春意,比今天來得要晚些。農曆四月,海棠花才盛放。

就在這個春天裡,62歲的陸遊,在杭州大醉了一場。

在《天地放翁——陸遊傳》裡,陸春祥還原了陸遊與友人的這場聚會,還有那首著名的《臨安春雨初霁》生發的背景。

彼時的杭州,即京城臨安。艮山門内有一片白洋湖,湖畔有一座南湖園,它是由南宋名将張浚嫡長曾孫張鎡營造的園林,時人贊其“賽西湖”。

雨雪紛飛的虎年正月,懷念一位來自南宋的“超人”——陸遊

陸遊像 來自《天地放翁——陸遊傳》

那天是四月初三,陸遊與同時代的著名詩人楊萬裡,還有比他小28歲的好友兼學生張鎡在南湖園的北園共飲。

在此之前,陸遊已經8年沒有來京城了。

這一次,皇帝給閑居山陰的他發來新的任職指令,請他擔任朝請大夫知嚴州事。按慣例,他得先到京城,向皇帝緻謝。

從三十多歲出仕,一晃三十年,陸遊的理想在與現實的碰撞中,日漸消隐。是以,出任嚴州,看看山水寫寫詩,未嘗不是晚年生活最好的選擇。

那天,陸遊喝高了。

楊萬裡的詩文裡,記下陸遊的醉态——既然是好酒,讓海棠也喝上一杯;喝着喝着,烏紗帽也跌落了,臉上沾滿了飄落的海棠花瓣;酒壯詩興,胸中無論是塊壘還是豪情,借由筆端流淌而出……

寓居杭州的這半個月,陸遊留下了“南宋詩歌排行榜”的頂流作品:《臨安春雨初霁》。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深巷,在今天杭州的孩兒巷。很多杭州人都逛過孩兒巷98号的陸遊紀念館,但是,沒有多少人細想——八百多年前,對陸遊而言,那是一個怎樣的春夜,而陸遊窮盡一生在追求的理想此時歸向何處?

《天地放翁——陸遊傳》裡有答案。

八年前的淳熙五年八月,陸遊入蜀歸來,即将前往福建入職時,也曾來到杭州,陸春祥虛構了一段宋孝宗與陸遊的對話。

一個說,愛卿的情況朕還是清楚的;一個說,所有的困苦,臣都不怕,就怕閑着。

一個說,朕也想有作為呀,可是朝廷的事太複雜;一個說,陛下呀,抗金和付國,主要取決于您的決心和意志。

君臣之間,都有所克制,又露出各自的鋒芒。

抗金,還是繼續偏安?皇帝有皇帝的苦衷,臣子有臣子的無奈。但是皇帝更狡猾,将話題轉向了當時陸遊新讨的妾楊氏的身上,中止了這場他不想繼續的對話。

八年的時光,即使胸懷多少抱負,也被打磨得沒了脾氣。陸春祥說,這次,陸遊心裡清楚得很,安排他去嚴州,隻是一種安慰罷了。

曾經有一位作家問陸春祥:“你寫陸遊,是不是自己也感覺是陸遊了?”

“在一些可以比較自由書寫的片段裡,我就是把他當成我自己來寫,我必須面對這個場景。有的時候,你一定把他當成自己,走進去。”陸春祥說,這是符合人性的合理虛構。

天地一放翁

52歲那年,陸遊就自号“放翁”了。

說起來,那份頹放還不是因為北伐無望吞噬着他的内心,繼而寄情于酒與詩而緻?他還是是以被罷官奉祠。

但他的詩總是好的,身在京城的孝宗讀了也忍不住贊他“小李白”,并大發慈悲,将他召回京城。

說起來,孝宗是賞識陸遊的,賜他同進士出身,并将其從一次次的赴京趕考失敗中拯救出來。但是,如同陸春祥在《考試記》的結尾中寫的那樣——接下來,他人生中所要經曆的,是另外意義上的各種形式的大考。

陸遊的一生,可謂坎坷。要說順遂的日子,大概也就是從福州決曹的職位卸任至京城敕令所任職的日子。

當時,陸遊住在京城的百官宅,官宅很小,隻有兩間屋,與周必大是鄰居。紹興三十一年(1161年),他還寫有一篇《煙艇記》記錄在此生活的境況。陸春祥說,百官宅的位置在今天的石灰橋一帶。

更重要的是,此時,率百萬大軍南下的完顔亮在皇帝的“禦駕親征”至長江岸邊之前,已經被部下殺死,金軍北退,重新燃起了陸遊前線北征的種子,隻是他沒能獲得上前線的機會,但身居京城,意見的劄子還是可以走到朝堂的。

那個時候,宋孝宗很看好陸遊,但是,直言的陸遊卻被一場八卦事件牽連。

宋孝宗有兩個寵臣:曾觌、龍大淵,在孝宗的一次“私人酒會”上,宮女請曾觌為她寫一首詩,此前有寫詩人是以受到過懲罰,曾觌不肯寫,這事八卦來八卦去,就傳到陸遊的耳朵裡,他就很憤怒地說:孝宗應該完全遠離這些人。這句話傳到孝宗的耳朵裡,孝宗大為光火,就将陸遊外放到鎮江去做通判,官階八品。

陸春祥說,這件事,反映了陸遊性格中剛直的一面。

而“放翁”的頹放,就在時代的這種給予中,層層疊加。

南宋的超人

“在我眼裡,您是超人,您來自南宋,就是南宋大地存在的意義。”

在《天地放翁——陸遊傳》的開篇,陸春祥給陸遊寫了一封信。他向務觀兄問好,并說自己的心,始終為陸遊緊張,一直緊張。

是啊,在飄搖時代的大雨中出生,與唐婉的不幸婚姻,遇到秦桧阻撓的考試,在主戰派與主和派輪番登場的職場……哪一樣不叫人緊張。

但陸遊終究成了陸遊,江河萬古,為人銘記和仰望。

陸春祥說,即使讀者對陸遊不了解,讀完開頭這封信便可以知道他的一生,那是不同于我們通常認知的陸遊的一生。

《天地放翁——陸遊傳》通往無數屬于宋的細節。宋文化的韻味,由這位詩人将諸多方面傳遞至今。

比如,陸遊在南鄭抗金、打虎、處理政務,那是八百年前為國奮戰的理想與現實:

“澎湃激蕩的南鄭八個月,徹底改變了陸遊的人生和詩風,随着時間的推移,南鄭時間逐漸演化成了一種力量,一種思念,一種精神,并一直深深浸入至陸遊的晚年,直至他人生的終點。”

比如,入蜀途中,陸遊在黃州遊東坡雪堂,那是八百年前百姓日常:

“這個魚賤如土的地方,竟然找不到小魚,那怎麼辦呢,他家的貓要吃的呀。哈,苦中有樂,陸遊喜歡貓,貓通人性,他寫貓的詩竟然有幾十首,想必養貓是他平時的樂趣,遠行也要帶上貓……”

這部書中,陸遊那些科考,為官,修史,面聖,鄉居的細節,讓彼時的春夏秋冬,穿越八百多年,呼嘯而至。

站在孩兒巷98号的陸遊紀念館,很容易念及陸遊在京城的一切,他的抱負與失落,由這座小樓開啟現代人的共情。我們曾讀到他的豪情與無奈,但少見他閑居鄉間的日常。

在《天地放翁——陸遊傳》中,“鄉居記”占有很大的篇幅,貫穿全書。故鄉山陰,那是陸遊人生起伏間安撫内心和東山再起的所在。

1203年暮春,79歲的陸遊自京城離開後,就再未進過臨安城。自此至人生的結尾,将陸遊置于當時的時代,依舊是悲憤滿懷。但是,如果我們隻将他作為一位閑居鄉間的老人,這則是他一生中難得的悠閑時光。

琴棋書畫,莳花弄草,除了這些文人的标配,陸遊還是一位造福四方的良醫。

“采藥上天池”、“采藥上稽山”、“澗毛春可求,山藥秋可掘”……陸遊在故鄉的行蹤,記錄在他的詩文當中。那麼,他的醫術有多麼高明?陸春祥記下了陸遊騎着毛驢馱着藥箱在鄉村為人治病的故事。

陸遊隻治好很多人的病,不少鄉間的兒童,他們的家人感恩于陸遊的救治,将孩子改為陸姓。陸春祥說到這些片段,語調中有抑制不住的興奮。

陸遊寫下無數詩文,記錄他的行醫之旅,其中,《即事》一詩寫道:“上壽當徐緻,沉奇忌奇功”“畏與庸人說,終身托病聾”,詩人的意思是,要根據病情用藥,不能用力過猛,而這一切,他隻和明白人說。

看來,治病,如同治國。

他留下的堅持

陸遊的情愛,人人熟稔于心,但陸春祥依舊頗為感慨。

他除了在《情愛記》中描述了陸遊與唐婉的愛而不得,還在此基礎上,寫及陸遊與第二任妻子王氏,以及他的妾楊氏的點滴。

陸遊與唐婉共同生活了兩年,與王氏之間有五十年婚姻,王氏為陸遊生下五子一女。陸遊一生,寫了近萬首詩,一百四十多首詞,七百多篇文章,陸遊讓唐婉活在他的詩中,卻沒有為王氏寫過一個字。

直到王氏71歲去世,陸遊才寫了不足百字的《令人王氏圹記》,并有《悼傷》詩為記,其中一句:“白頭老鳏哭空堂,不獨悼死亦自傷。”

陸春祥說,陸遊的哭,是自傷,其中包含的不單單是自己婚姻生活的不幸,還有仕途的不順,以及宏大的理想遭遇無情現實的一次次打擊。

陸遊——陸春祥,當這兩個名字并置時,總有人問:你們是不是一家?

陸春祥是浙江桐廬人,據桐江陸氏宗譜記載,桐江陸氏為陸秀夫的後裔,而在陸遊的山陰陸氏宗譜裡,陸秀夫是陸遊第六子陸子布的孫子。

但是,有一點讓陸春祥比較奇怪,陸秀夫是江蘇鹽城人,在鹽城的陸氏宗譜裡,沒有陸遊以及陸子布的資訊。

“陸遊一家在南宋很有名,陸秀夫怎麼會放棄說陸遊是自己的太公?這是不可能的事情。”陸春祥說,這是專家由人之常情反推出的觀點。

“但無論如何,我們是宗親,因為陸姓尊的始祖都是陸通。”陸春祥說,這是一種天然的親近感。

對于現代人而言,陸遊給出的最大啟示是什麼?

陸春祥覺得,是為了理想始終堅持——《天地放翁——陸遊傳》寫出了陸遊的堅持,無論他身在何處。

曾幾,周必大、辛棄疾、範成大……陸遊一生,詩友無數。但八百年後,陸春祥,顯然是最懂得他的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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