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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繪本裡,有“看見”、不忍相棄與救護他者的人類精神

又到了“凱獎繪本評論”專欄時間了!這個專欄由兒童文學、性别與當代文學文化研究者王帥乃執筆,逐一梳理和點評已有中文版的凱迪克金獎繪本,看看一本圖畫書除了功能性,還可以從哪些角度賞析,以及80多年來凱獎經曆的變化。

從1939年的凱迪克金獎繪本開始,我們已經推出了8期評論。第9期我們将翻開1949年的金獎繪本《大雪》(The Big Snow)。耕林童書館曾引進過該書的中文版,但目前版權已到期。

圖為1967年的英文版封面,該書自1948年首次出版以來曾有過多個不同封面。

這本書由貝塔·哈德和埃爾默·哈德(Berta & Elmer Hader)夫婦共同創作,他們一生繪制了70多本兒童讀物,其中有一半的故事是他們自己寫的。他們創作的Cock-a-Doodle Doo和The Mighty Hunter也分别于1940年和1944年獲得凱迪克銀獎。他們有很強的動物保護意識,并将其展現在一些作品中。

《大雪》描繪的正是入冬前的森林,故事開始于棉尾兔太太看着大雁往南飛,接着其他動物們一一出場,它們正在準備食物或巢穴來迎接即将到來的大雪。但是當大雪真的來臨時,花栗鼠、鹿、鳥等小動物還是面臨着生存困境,好在有一對住在小房子裡的夫婦為它們鏟出一條小路,還撒了許多種子、堅果和面包給它們,于是動物們得以活下來。

這本書展現了人類對動物的善意,也讓我們看到了人性中美好的一面。今天這篇評論從書中引申出一個經典問題,也是兒童文學十分樂于探讨的議題,即,在自然萬類的生住異滅中,人類當如何安放自我?

并不普遍為人所知的自然生存環境

我想,半個世紀前凱迪克獎的評委們大約很喜歡這部作品,才沒有考慮上一年裡他們剛把最高榮譽頒給了同樣是下雪題材的《白雪晶晶》(它排除了一切多餘的顔色,卻畫出了讀者心頭的“顫動”時刻)。1949年,他們執着地把金獎授予了這部描繪山林動物陷于嚴冬饑荒困境的《大雪》。

《大雪》實拍圖。

《大雪》的叙事手法不算很難看懂。秋日天空中成排的大雁從左向右飛過一個又一個跨頁,表面上,讀者的視角與畫面中低部分中近景的陸上動物接近,當它們擡頭看天決定要不要南行搬遷時,我們一次次地代入各種不同動物的身份,了解它們去留背後的生活習性,同時感慨世界之廣大、生命之繁茂活躍,萬物各自有各自的心态與生活之道。

奇妙的是,雖然距離我們較近的是陸上動物,作者更是明顯故意地用拟人化手法去刻畫它們的表情,友善我們代入情感,但讀者事實上卻是跟着“旁觀者”雁群飛過了廣闊北美,叙事視角也是以模糊暧昧了起來,我們看到的近距離動物會不會是借由大雁的雙眼篩選後通過拉近和調整鏡頭角度後呈現的内容?同時,雁陣也像從左往右的箭頭訓示着時間的推進,插畫師以空間上的橫渡完成了時間上從深秋到隆冬大雪的穿越。

上一期我們有幸受教于巴爾紮克筆下那位不瘋魔不成活的畫家弗朗霍費:“傑出的畫作裡,不單人物要栩栩如生地站起來、朝我們走來,我們可以呼吸到、看到和感觸到的空氣、天空和風,畫裡都要存在。”在哈德筆下,描繪雁陣飛行的部分畫面,正給人以一種空氣流動感,觀者仿佛能聽見雁群拍打翅膀的聲音,這未見得是哈德的畫技十分高超,而是繪本這種體裁因其叙事性為哈德“打了輔助”——這一行大雁動作的變化既可能是群中成員們同一時間中各自的飛翔狀态不同,也可能是為觀者拉洋片般地展示了一隻大雁向前飛行時的連續動作。

在靜止的畫面上表現時間的變幻向來是插畫師們各展其才的上佳舞台,此處的時間叙事很難明确說是借由表現未完成動作然後依靠知覺封閉現象(将觀察到的一部分了解為整體的現象,格式塔心理學對人類的這一“知覺整體性”有較多研究。“知覺封閉”現象是圖畫書賴以講述故事的基本叙事原理)引導讀者“腦補”出雁群動作,還是通過“異時同圖”、單雁聚焦的手法表現時間的前移。總之,哈德亦是在時間流動感中畫出了雁群空間位置變化時的空氣流動感,增強了形象的鮮活性和肉身感。

不過,黑白鉛筆和彩色水性顔料的交替使用似乎才是被更多讀者注意到并喜愛這部作品的重要原因。哈德用彩鉛畫出動物身上的毛茸感,水性顔料展現自然生命的輕靈感和野性不羁的生命力。不少讀者還發現,其插畫變色安排沒有規律性,看不出黑白和彩頁處理有任何調節視覺疲勞之外的設計目的,這在常理而言當是敗筆,但對應上題材卻又無不妥——誰會對山林自然和它的小精靈們苛求闆正規矩、人類一望即知的創作守則呢?

Goodreads書評網站上,讀者對本作提出的不滿在于它用了太多篇幅絮絮叨叨地列數了各種動物的過冬之法,而其中許多是相似、重複的,令人閱讀倦怠,這一批評确有道理。不過最有意思的是,其中有一位讀者追加了一句:一開始寫了這麼多動物自覺有辦法過冬,看上去很聰明的樣子,到最後竟然是人類去救暴雪之後困于饑荒的動物,“感覺不太合适”。

為這樣的情節設計心虛而感到“不太合适”,很可能是因為人類這一族群常存反思與謹慎之心,擔憂如此寫作是否太過人類中心主義。更何況我們知道,有些拙劣的文學寫作者為了先行的理念硬編不符常識的故事也并不鮮見。

幸而這次并非如此。

實際上,許多對自己有保護措施(比如能冬眠的動物)、有能力在寒冷之地覓食的野生動物,當嚴寒來臨,它們中的相當一部分都挺不過去。隻是它們有的憑借繁殖力強,有的憑借子代存活率高,作為族群不至于滅絕,但假如像這個繪本裡寫的,某個冬天尤其寒冷、暴雪掩蓋了食物,又特别漫長(文本最後用了個民俗小掌故,北美部分地區人民用土撥鼠來預測春天何時來臨,假如那一年的土撥鼠看到自己的影子,意味着冬天馬上就能結束,反之則代表着冬天還要再延續六星期),那麼某一種動物是以滅絕亦不無可能。

十年前,新疆卡拉麥裡山自然保護區曾因連降大雪導緻幾十頭鵝喉羚凍死。當地管理站工作者說,一旦地面積雪超過25厘米,就會蓋住牧草,許多動物将是以饑餓而亡。管理站的工作者們連續十幾天為野生動物投撒吃食,彼時他們正從外地增調牧草。這份努力可能要持續一個多月,但這些糧食對鵝喉羚而言仍是杯水車薪。萬幸的是,當地的普氏野馬因人類及時救助未受雪災太大影響。

是以,貝塔·哈德和埃爾默·哈德的《大雪》暗暗藏了一個非常普遍存在卻并不普遍為人知的自然生境與動保真相——很多動物挺不過極寒及其帶來的饑困的煎熬,甚至在冬眠中悄悄死去;同時,一直有一些人,在默默幫助各種各樣的饑困動物迎接生命裡的下一個春天。也是以,《大雪》其實牽涉一個經典問題,也是兒童文學十分樂于探讨的議題,即在自然萬類的生住異滅中,人類當如何安放自我?

《大雪》教會我們的東西

一百多年前,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兵役期的美國工程師休·洛夫廷(Hugh Lofting)因為極度壓抑和思念兒女,于“一戰”戰場上給孩子的一封封家書中寫出了“杜利特醫生的故事”,講述了一個通曉各種鳥言獸語、不畏權勢不戀金錢、收留了各種動物在家的鄉村怪醫杜利特的各種奇遇。“一戰”後這個系列陸續出了12部之多,直至今日都深受廣大兒童讀者喜愛。

《杜利特醫生與神秘的湖》,[美]休·洛夫廷 著,張乃文 譯,阿卡狄亞童書館 | 安徽教育出版社2019年7月版。

其中,休·洛夫廷就曾以一整部作品的容量讨論過這個問題——在《杜利特醫生與神秘的湖》的末世設定中,地球上最長壽的巨龜夫婦選擇拯救一對人類情侶,為此它們放棄了一些其他動物(而在前情中正是因為人類國王的暴虐任性、奴役衆生靈才導緻了這場大災變)。它們對杜利特醫生回憶起當初那個殘酷的抉擇時說從未後悔,它們認為隻有救出人類,才有可能通過這種萬物靈長的智慧和心靈在不遠的日後拯救更多的動物和在一個遙遠的将來保全地球“牲靈”——隻有“人類”,烏龜夫婦認為,會在理性确知的情況下出于純粹的“不忍”去救助“非其族類”且擁有最強大的能力去實作範圍最廣的救助(當然,這些理由固然重要,但烏龜夫婦救助這最後的兩個“人”的根源并非上述有些功利計較的理由,而是出于對具體人類的友情和樸素的正義感——它們不能忍受實力強大的肉食動物因為饑餓與憤恨鼓動所有動物去傷害兩個失去自保能力的人類朋友。它們反複強調,傷害動物的是暴虐國王而不是眼前曾盡力幫助過動物的兩個人——它們擁有多麼明理、高貴的心靈)。

我非常喜歡的導演沃納·赫爾佐格有一部著名紀錄片《灰熊人》(Grizzly Man),亦是遙遙響應這一主題和思索的典範。美國男子蒂莫西·崔德威爾(Timothy Treadwell)在人生的前30年可說是一事無成,身染各種惡習,然而在一次旅行中偶然遇見的灰熊竟讓他産生了不可思議的親近感。從此他成為一位執着的灰熊觀察者,在接下來的13年中,每到夏天他都會來到卡特梅國家公園和自然保護區這片有大量灰熊出沒的土地,不加設防地和它們一起生活。他近距離觀察拍攝它們捕獵、休憩和打鬥并配上自己的解說上傳到視訊網站,獲得大量關注。他的視訊作品總是透露出對人類的失望和憤怒,介紹着灰熊這種生物擁有的溫和、善意、“靈性”及與同樣具有智慧善意的(部分)人類共同生活而不加傷害的和諧可能。

然而,第13年的夏天,他和女友艾米卻命喪灰熊之口。他們生命最後6分鐘的錄音(崔德威爾甚至來不及打開錄影機鏡頭的蓋子)儲存了一段極其慘烈的人熊搏鬥之聲。在這最後的時間裡,我們聽到他不停地要女友“别管我,放手吧,快走”,而艾米顯然沒有選擇離開,她的屍身後來被發現在距他不遠處。赫爾佐格冷靜克制卻明晰無誤地揭示着一個事實:在生命的最後,崔德威爾寄予了無限浪漫幻想的灰熊吞吃了他,而他的女友——他極不信任的人類的一員,在其幾番勸離的情況下至死不肯放棄救助他。在崔德威爾身上,我們看到了人類勝過熊的對生命意義的追尋,而在艾米身上,我們見證了人類勝過熊的對同類有着超越功利目的的愛與勇氣——這正是休·洛夫廷筆下大洪水中老烏龜泥巴臉和妻子貝琳達義無反顧地離開諾亞方舟、尋找并堅持救活年輕善良的人類夫妻的原因。

紀錄片《灰熊人》(2005)劇照。

三月以來,戰争的消息、疫災的蔓延已經燃起了太多彼此怨怼的怒火,使許多心靈備感蹂躏摧折。近一個多星期以來,多地疫情愈發嚴峻,我和許多讀者一樣都生活在焦慮不安之中,每日忍不住刷尋相關資訊。目前這個專欄已經按照時間順序更新了8期,我一度想打破這個順序,從半個多世紀的金獎作品裡挑選一部最适宜安撫心靈、助人靜思的本子,表文學評論關切社會、仁以為本之意。但另一個想法始終不能抹去,或許“不動如山”地遵循年代之序一本一本寫來,不因任何外力牽引而破例反而最能給讀者以恒定、安心感:縱使盡世風雨飄搖,終有方寸巋然不易。

何況,好作品中自有安撫人心的力量。而幸運的是,“按部就班”寫來的這一本,正是可堪回應近來諸多“生之困境與困惑”的一部“答案之書”——誠如前述,艾米的不離不棄固然可為“文明”的憑證,但即便是自戀、多妄想、表演型人格顯著的崔德威爾,結合其糟糕的身世來看,他如此執着地要在灰熊身上找出溫情的可能,正如有評論者所言,其核心卻是嚴肅、值得正視的——“在本質暴力且冷漠的宇宙中苦苦掙紮的人類精神”。

人類精神是不肯就範于無序、冷漠的自然法則。所謂“文明”,其微光與最令人戰栗之處就在于那一份不時竟能突破重重原始本能包裹、“平庸之惡”束縛的對同類乃至對“他者”在風雪交加的境況中的“看見”、不忍相棄與救護。

否則,“萬物之靈長”,所謂何來?

《鼠疫》 [法] 阿爾貝·加缪 著,沈志明 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21年4月版。

在《鼠疫》的篇末,人們經曆了無數的死亡、饑餓、隔絕與悲痛後,赢得了又一場“勝利”,封閉許久的城門終于打開,人人淹沒在歡慶的海洋中。但主人公裡厄醫生知道鼠疫杆菌隻是沉睡與潛伏着,等待某一日卷土重來。加缪寫道:

面對這種景色,裡厄醫生于是決定動手編寫這篇到此為止的故事。他之是以要這樣做是因為不願在事實面前保持緘默,是為了當一個同情這些鼠疫患者的見證人。

是以裡厄的這部書(到了這裡讀者才知道《鼠疫》正是這部加缪托裡厄醫生之名寫下的書,一個有意思的叙述者身份詭計)也并非記錄勝利,他隻願記錄當時人們曾不得不做過的那些事,他知道當災厄再度将臨時,總會有些人去做一些什麼。裡厄醫生想告訴人們在這樣一場漫長的困頓與痛苦中他學到了什麼,并告訴人們:人的身上,值得贊賞的東西總是多于應該蔑視的東西。

我想,這也正是《大雪》試圖教給我們的東西。

最後必須一提的是,我們應科學救助動物、維護生态,切勿因為這部作品而頻繁到各種環境中投喂動物,提供它們本不需要的幫助。這些年來因為人們在公園等地投食鳥類,造成紅嘴鷗、野鴨等野生鳥類失去對人類的警惕、依賴投食放棄南飛凍死于冰湖的事件不少,濕地本身也遭到污染。仁心在智慧的加持下才能真正行得好事、助得他人。

文/王帥乃

編輯/申婵

校對/盧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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