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傀儡妖妃:今天也要攻略臭和尚(後續)

作者:羽羽心短篇故事
傀儡妖妃:今天也要攻略臭和尚(後續)

23.

傅臨澈打着新年之際要回龍台寺為百姓祈福為由,在第二日早上便離開了王宮。他動身的那會兒我還在被窩裡睡大覺,于是那佛珠又留在了我手裡。

三日後的傍晚,我把素心叫到内殿,帶着十分的歉意一記手刀把她打暈過去,然後将她塞到了床上,順便用被子蓋得嚴嚴實實。

摘下珠钗,卸去粉黛,換上一身最常見的宮女服,我帶上佛珠快步趕去了聽雪宮。

李瑟瑟的内應宮女小杜已然候在宮外,見我來了也不便行禮,隻恭順地低聲道:「貴妃娘娘,請随奴婢來。」

我跟着她坐上出宮的馬車,看着她不動聲色的将一個塞得鼓鼓囊囊的荷包遞給了宮門的侍衛,接着馬車慢悠悠地駛出了王宮。

「娘娘莫要耽誤了回宮的時辰,否則奴婢也不好交差。」

作别了小杜,我朝渡口的方向趕去,遠遠地便望見一個身穿暗紅色袈裟的僧人正站在岸邊等候船隻。

我快步朝他走去,隻是在我開口前,傅臨澈就先一步發現了我,他見我穿着一身宮女服,不由得上下打量了一番:「喲,這不是娘娘嗎,幾天沒見,這麼拉了?怎麼小僧的貴妃娘娘,轉頭就成了小宮女?」

「秃驢的嘴,騙人的鬼。」我側過頭去不理會他,「手給我。」

他很是自然地便伸手牽住了我,我一驚,反手便在他手背上輕拍了一下:「你你你……把你的大豬腳子拿開,我是叫你伸手!」

「哦?是小僧會錯意了,看來小僧與娘娘還不夠默契。」傅臨澈将手伸到我身前,「隻能日後小僧與娘娘再多磨合了。」

我為他戴上佛珠,輕輕抽緊了佛珠上的繩結,然後短暫地猶疑了一下。

「娘娘?」傅臨澈見我沒有反應,無奈道,「娘娘這般搭着小僧的手,小僧可是會誤會的。」

他好像……從未叫過我的名字。不論我與他有多親近,即便是在最為動容之際,他也隻是帶着三分玩味地喚我一聲「娘娘」。

可越是如此,我越是想聽他喚我的名字,用他慣用的輕佻語氣。

「傅臨澈,你叫我什麼?」

「娘娘。」

「換一個。」我松開他的手,語氣裡有幾分少見的較真。

「貴妃娘娘。」

「叫我的名字。」

他眼中有幾分錯愕,嘴角的弧度消失了一瞬間,接着又恢複了往日的模樣:「娘娘又開始耍小性子了,小僧怎敢直呼娘娘的芳名呢?」

夜半時分,漆黑一片的湖面上出現了一個橘黃色的光點,是擺渡的船家在船頭放上的橘紅燈籠。船……就快到了。

「娘娘還是回去吧。如此天寒地冷的,小僧可舍不得娘娘受凍。」

傅臨澈作勢便要為我戴上兜帽,隻是他的手還未觸碰到兜帽便被我一把抓住了手腕。

我咬着唇擡頭望他,他亦是低頭看我。我牢牢抓着他的手腕,想等他叫着我的名字,無奈地讨饒。

可他沒有。

「娘娘生氣了?」他細瞧了一下被我握住的手腕,語氣裡有幾分委屈,「娘娘倒是狠心,瞧,都留印子了。」

我松開傅臨澈的手,後退了幾步。就像是拼盡全力揮出的一拳搭在了一團棉花上那樣無力,我一賭氣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渡口。

不明白自己在氣惱什麼,卻又覺得自己不得不氣惱。傅臨澈總是如此,似近似遠,若即若離,總讓我以為自己離他很近,可好容易就快追上他的時候,他又連連後撤拉開距離。分明傅臨澈對我而言是獨一無二,可他卻連喚我的名字都不願意。

叫個名字怎麼了,林寶珠這名字有那麼拗口嗎!

我氣鼓鼓地站定住,既不甘心也不願意就這麼離開,還有我林寶珠拿不下的人?一咬牙,我扭頭就朝渡口沖去,奔着跑着,向着傅臨澈而去。

隻要我追得夠緊,他就來不及後撤。

船家已經将船靠岸,劃船的老船夫招呼着傅臨澈讓他上船,他點了點頭,拿着行李一步一步朝停靠着的船走去。

傅臨澈的身影在我的視線裡逐漸清晰,在他即将上船之前,我抓住了他的袖子用力将他向後一拽。在他詫異的眼神中,我揪住他的領口,踮起腳狠狠吻了上去。

奧利給,造他就完事了!

許是我的勁太大了,他不由得後退幾步,卻下意識地生怕我摔倒而攬住我的腰。

腦海中一片空白,隻有唇上傳來的觸感在提醒我自己剛剛做了什麼。

「造孽啊。」一邊看熱鬧的老船夫發出了一聲感慨。

「看什麼看!」一記眼刀飛向老船夫,吓得他立馬轉過身去不再說話。

我伸手鉗住傅臨澈的下巴,一副逼良為娼的強盜模樣,一字一頓道:「叫、我、的、名、字!」

傅臨澈看着我,眨了眨眼睛,卻并沒有說話,仿佛覺得這般我便沒了法子。

于是我又一次拉住他的衣領,對着他的唇啄了下去。他沒有料到我這般膽大,眼中的愕然久久沒有散去。

「叫名字!」

見他還是沒有反應,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再次扯着他的領口打算踮起腳……隻是還未等我有動作,他便主動低頭湊了上來,在我的唇邊落下一吻。

這回輪到我僵在原地了。

「這就……結束了?」傅臨澈輕輕笑了一下,骨節分明的手指掠過我的唇角,「小僧還以為會更久一些。」

我松開手,連連跳開了幾步,然後在一棵樹旁背對着他,捂住自己通紅的臉蹲下。

「方才還如此大膽,現下怎麼不敢說話了?」他緩步朝我走來,在我的肩上輕拍了幾下。

将頭低下,我不敢回頭看他,巴不得現在挖個墳把自己埋進去。

「好啦,都是小僧的錯。」傅臨澈歎了口氣,半是無奈半是讨好道,「寶珠,别生氣了。」

我緩緩回過頭去,他正眉眼彎彎地瞧着我。

「你方才……叫我什麼?」

「小僧可不說第二遍。」傅臨澈褪下手上的佛珠,将它戴在了我的手腕上,「這佛珠有福佑之效,小僧不在京城時,就讓它代替小僧佑護娘娘一二吧。」

趁我低頭看自己手腕的時候,他又是揉了揉我有些散亂的頭發:「時候不早了,小僧要走了,娘娘路上小心。」

說罷,他轉身登上了渡船,而我站在原地,望着小船離去的方向。

船夫賣力地劃着船,很快小船就載着我心心念念的人,緩緩消失在了我的視野裡。

24.

跟着小杜回到王宮後,素心還在我床上昏迷着,看來是我下手太狠了些。

李瑟瑟知道我要出宮,為了避免傅臨清到我宮裡來,特意借口自己手疾又犯,把他叫到聽雪宮去了。

素心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捂着自己的脖子醒過來,被我随意找了兩個借口又塞了一支玉簪子給搪塞過去了。

昨晚李瑟瑟把傅臨清叫過去這事兒惹了皇後的眼,于是皇後又梨花帶雨地鬧騰起來,說自己腿傷又複發了,一定要傅臨清過去看。

李瑟瑟本來早就放下了,沒有那種争風吃醋的世俗欲望。偏巧皇後仗着自己得寵,又去聽雪宮找茬了一番,李瑟瑟哪兒受過這種委屈,一踢桌子便跟皇後對着嚎。

今天這個腿疾不适,明天那個手傷複犯,本該是過年喜慶熱鬧的時候,被李瑟瑟和皇後整活得堪比過喪。

隻是最後傅臨清被折騰得實在煩了,一拍桌子罵道:「都給朕滾!」

橫豎傅臨澈離京了,我閑着也是閑着,偷偷跑去問李瑟瑟:「你不是早就放下傅臨清了嗎?這會兒還和皇後争什麼。」

「這事和狗男人沒關系,我就是看不慣皇後。」她柳葉眉一橫,「你不懂,男人隻會影響我宮鬥的速度,心中無男人,宮鬥自然神。」

臨别前,我看了看李瑟瑟的手,道:「我沒下死手,等一切結束後,讓你爹找個醫術好的接骨大夫,你這手恢複個一年半載的也就好了。」

李瑟瑟聞言先是一愣,接着不可置信地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林寶珠,你沒騙我?」

「騙你我跟傅臨清姓。」

「你……我……」她為這突如其來的消息欣喜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我見她這副模樣,也不與她再多說什麼,從窗台翻了出去,快步回到了南菀宮。

望着窗外,我抱膝坐在床榻上,可手上卻止不住地一粒一粒撥動佛珠,聽着佛珠互相敲擊發出輕微的聲響。

把玩了一陣後,我将佛珠戴回手腕,微微歎了口氣。

等到傅臨澈帶兵殺回王宮,一切就都結束了,那……之後呢?我又要以誰的身份,以什麼立場繼續過活呢?

傅臨澈或許會成為大曆新一任帝王,或許他會給我一個新的身份。

即便在料想過自己最壞的結局時,我也沒有害怕過。可偏偏當我想到自己與傅臨澈的未來時,我卻無端害怕了起來。

就好像……我與他從來都隻有當下,沒有未來。

隻是,并沒有更多的時間讓我去思考這些。年節即将來臨,宮裡四處都忙碌了起來,我深居簡出,偶爾被素心拉着去禦花園逛上幾圈。

我就坐在禦花園的秋千上,側着頭望向不遠處法華殿上方騰繞的青煙。

傅臨清很少到南菀宮來,即便來了也隻是小坐一會兒喝點茶水,可是賞賜卻一天接着一天。一開始茗心還能編幾個理由出來,到後來她也懶得編了,撓着腦袋道「這波啊,這波是過年清倉大甩賣」。

除夕那天下午,我原本都穿戴整齊,就等着參加宮宴的時候,小杜跑到南菀宮給我傳了個口信,說是李瑟瑟叫我過去一趟。

我被小杜弄得有些摸不着頭腦,畢竟她不該是這樣沒眼色的人,一個禦膳房的宮女當着其他宮人的面便說自己奉了李瑟瑟的指令,這不是白給麼。

可小杜神色平靜,不論我如何給她使眼色,她還是那副鎮定自若的模樣,仿佛不把我請過去,她便不離開。

我隐隐像是感覺到了什麼,回到内殿的梳妝台前遲疑了一會兒後,我将那隻素銀钗子放進了口袋裡,接着稍稍整理了一番後,跟着小杜離開了南菀宮。

「娘娘,時候到了。」小杜在我身後輕聲道。

我心裡「咯噔」了一下,面上卻并無波瀾,隻是加快了步子朝聽雪宮去。一進到内殿,就看見李瑟瑟端坐在椅子上,一副久等了的模樣。

「我爹讓小杜傳的消息,今晚他們就會動手。」李瑟瑟看向窗外,夕陽将落之際,半邊天空都被映成了血紅色,「我擔心你到處亂跑,到時候把自己的命給弄丢了。還是呆在我這兒吧,至少我爹的白翎衛肯定不會殺進聽雪宮來。」

我不同李瑟瑟客氣,在她的對面坐下,順便從她身前的盤子裡拿了一塊點心:「我聽宮人說,這次宴會開始前還會燃放宮中匠師們精心準備的煙花。托你爹的福,這下誰都别想看煙花了。」

李瑟瑟對我偷吃她點心的行為倒也沒有不滿,反而還把盤子朝我身前推了推:「反正咱們等着就是了,傅臨清身邊豢養着的那群近衛是擋不住的。」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聲音微微有些發顫。

畢竟已經臨近飯點,我應了一聲,繼續低頭吃點心。

可是李瑟瑟卻比往常話更多了一些,絮絮叨叨個不停,好像隻有這樣才能讓她心安一些。宮裡那些我從來不知道的八卦都被她細細道來,諸如什麼茗心和李有才兩人是打小一塊長大的;還有皇後其實也并非多喜歡傅臨清,宮鬥也不過就是争一口氣罷了……

我隻是靜靜地聽着,李瑟瑟隻是喋喋不休地講着,到最後,她提起了傅臨清。

傅臨清的母妃出身不好,位份也低。他小時候曾經偷溜出宮,這事兒被先帝知道了,少不得責罰他母妃。先帝宮裡那幾個可都不是善茬,更是變本加厲地落井下石,等傅臨清受着傷回到宮裡的時候,他母親已經被逼瘋了。

李瑟瑟的聲音漸漸小下去,最後她也不再說話了,和我一樣低頭吃着點心。

直到屋外煙花冉冉升起,在空中迸出絢爛的一瞬時,李瑟瑟才開口道:「林寶珠,我那會兒是真的喜歡他。」

她故作輕松地笑了一下,接着全然沒了往日大小姐的模樣,口吐芬芳道:「是真他娘的喜歡。」

隐隐約約地,我聽到遠方傳來宮人的叫喊聲,好像是着火了。

接着拼殺聲,刀劍铿锵聲,求救聲與哭嚎聲接連響起。飄起的紅色綢緞被人扯下,大紅燈籠沾染上了暗紅色的血漬,太華湖清澈的湖水也暈開了殷紅色的漣漪。

燃起的熊熊大火照亮了半邊的天空,四處逃散的宮女,花容失色的妃嫔,還有掐着尖細嗓音求饒的太監。本應護衛王城的白翎衛與宮外襲來的叛軍一齊向着王城沖鋒,而京城裡的百姓還在伸長了脖子仰望着王城中燃起的煙火,懵懂的孩子一邊伸手指着空中的煙花,一邊天真無邪地「咯咯」笑着。

所有的聲音都被震天的煙花聲遮掩,沒有任何一個呼喊聲能跨越朱紅色的厚重高牆傳出宮去。

25.

直到盤子裡的點心見了底,厮殺聲漸漸小下去,我用帕子擦了擦手,然後站起身朝大門走去。

李瑟瑟叫住我:「林寶珠,你是趕着去送死不成?」

我握緊了口袋裡的那支素銀钗子,對她笑了笑道:「我馬上就回來。」

離開了聽雪宮後,我在望不到盡頭的宮道上緩步走着,叛軍和白翎衛都認得我,沒有人出手阻攔,隻是一個個地從我身旁經過,徑直沖向下一座宮殿。

這場景讓我想起了五年前林家被抄家時也是這般混亂,兩個嫡姐和我被扯着頭發,硬生生拖拽到囚車上,丫鬟婆子亂作一團,小厮們哀嚎着爬上圍牆,指望翻過那面青灰色的牆就能逃出去。

不知不覺間我已然到了金龍殿前,殿外瑟瑟發抖的李有才已經被控制住,不少白翎衛和叛軍圍堵在殿外,見我來了便紛紛退讓幾步,讓出了一條道。

一條筆直的道。

我踏入大殿的時候,傅臨清正提着長劍,一劍刺穿一個白翎衛的喉頸。殿内橫七豎八倒着幾十具屍體,有白翎衛,有叛軍,也有他的近衛。

他見我來了,便胡亂地在自己的龍袍上擦了擦手上的血迹,向我伸出手道:「寶珠,你别怕,到這兒來,朕……朕保護你……」

黃子清,皇子,清。

我早就該想到的。

帶着笑意跨過地上的屍體,就像很多年前在陰冷潮濕的大牢裡,我也是這樣從牢房裡一步步向傅臨清走去。

他放下手裡的長劍,似乎是急于想檢視我是否受了傷。

接着,他像是想起了什麼很重要的事,掏出了那串紅珊瑚手钏——

下一刻,我狠狠地用藏在袖中的素銀钗子紮入了傅臨清的心口,他猛地後退了幾步,跌坐到身後的龍椅上。可他一眼也沒有看自己的傷口,隻是繼續着手上的動作,将手钏塞到我的手裡,像一個滿懷着期待讨好大人的孩子那樣。

「寶珠,這是你的東西。」他眼裡沒有瀕死的絕望,語氣裡竟還蘊了幾分欣喜,「你才是『老鼠』,是不是?」

林寶珠,阿薯,老鼠。

我是老鼠,一直都是。

十年前我遇見了偷溜出宮後被人追殺的傅臨清,帶着他躲過了刺客的追襲,卻不料刺客在瀕死前向我刺來一劍。

傅臨清替我擋下了那一劍,而我為了救他,在走投無路之下偷走了一副紅珊瑚手钏。

「你醒醒,快看啊,咱們有錢了,很快就有大夫來救你了。」

我搖晃着已經昏死過去的傅臨清,他很是勉強地睜了睜眼睛,看向我手中的手钏,問我這是哪兒來的。

可是我撒謊了,因為我害怕他會因為這是偷來的東西而不願接受。

「這……這是我娘的東西,總之你别管了……你一定要撐住,我馬上就找大夫來!」

「我一定會……把它贖還給你的。」

他說他會把手钏贖還給我。

我眨了眨眼睛,低頭看着傅臨清費力塞在我手中的東西,然後就在他眼前,我用力扯斷了那副紅珊瑚手钏。

血紅色的珠子和挂墜噼裡啪啦地散落了一地,傅臨清從龍椅上跌落下去,接着匍匐在地上,以卑微的姿勢一粒一粒地撿拾着滾落的珠子。

「珠子……珠……珠子……」他用滿是鮮血的手拾起地上的珠珞,然後又一次帶着讨好的神情把染血的珠子塞到了我的手裡,「寶珠,你看啊……」

看?看什麼?看林家的墳頭,看死在我手裡的妃子,看殺入宮中的叛軍,還是看那副已經被我扯斷的手钏。

我隻覺得可笑而荒唐。

什麼都遲了一點,林家滅門了,宮門被破了,叛軍都包抄金龍殿了,傅臨清偏偏等到一切都難以挽回了才同我說這些,做這些。

晚了,我隻想看着他死。

于是我垂下了手,好容易才被撿起的珠子又落在了地上。

傅臨清還想繼續為我撿起地上的珠子,隻是這一次,他沒能把珠子放到我的手上。

他死了,抓着滿手的珠子匐在我的腳邊。

身後傳來了一聲凄厲的尖叫,是陸小黍的聲音。她先是被滿屋的屍體吓得摔倒在地連連後退,止不住地捂着胸口幹嘔。等注意到死在龍椅邊上的傅臨清時,她發出幾聲難以辨認的音節,一邊流着眼淚,一邊連滾帶爬地跑來,抱住了已經僵硬的傅臨清。

傅臨清死了,可為他而哭的隻有他生前厭棄的陸小黍。

而我終于從陸小黍的口中,聽到了最後一段故事。

那年陸小黍十一歲,不慎将生母留給她的手钏遺落在了馬車上,等她傳回馬車上尋找時,手钏已經不翼而飛了。

父親為此發了脾氣,而繼母在一旁火上澆油,最終她被罰跪祠堂整整兩天。

後來她就愈發怯懦,更難讨父親歡心。

幾個月後的某一天,她的嬷嬷給在當鋪幹活的丈夫送飯,一眼就認出了庫房裡擺放着的那串陪伴陸小黍近十年的手钏。

手钏失而複得後,陸小黍隻怕再一次弄丢,便把手钏束之高閣,直到五年後,她被告知自己即将嫁到林家做小妾。

陸小黍又一次戴上了手钏,指望能讓父親念及舊情,結果卻碰上了找上門的傅臨清。

傅臨清在排查過京城所有當鋪後,終于知道了手钏的去向,最終找上了陸家。

「你這手钏……哪兒來的?」

「是我母親留給我的……」

「原來是你!」

剛被父親趕出書房的陸小黍知道傅臨清一定是認錯人了。可她沒得選,因為不想嫁去林家做妾,于是她撒了謊,認下了這段本不屬于她的經曆。

我偷走了她的簪子,她竊取了我的過往,公平得很。而這其中的因果罪業,我已經理不清了。

這是幾輩子結下的孽緣,又要幾輩子才能還清的孽緣呀。

偌大的宮殿裡,久久回蕩着陸小黍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她一邊哭着念着「阿清」,一邊又不住地向我磕着頭道歉。

丢下了手裡那支沾血的钗子,我轉身打算離開時,卻發現傅臨澈就站在金龍殿門口。

與他擦肩之際,我開口道:「玄澈大師,你說……這到底是誰的錯呢?」

天快亮了,遠處的天邊露出一道魚肚白。長夜終明,新的一天到來了,新的一年也到來了,就像是所有的故事都随着傅臨清的死一道消逝了。

落煙巷裡的小賊,偷逃出宮的皇子,被偷走了東西的小姐,目睹一切卻什麼也沒有做的小和尚,還有那串失而複得的紅珊瑚手钏。

「自然是……」傅臨澈在胸前雙手合十,「自然是小和尚的錯。」

「小和尚當年,究竟為什麼阻攔了小賊?」

就像是十年來的所有情緒都一并擠壓在胸口,壓得我雙眼通紅喘不過氣來。真相到底是什麼,完整的故事究竟是什麼樣,我已經不在乎了。

現在,我隻想聽傅臨澈的解釋。

聽他說小和尚隻是無心之失,一切荒誕都是造化弄人。

「小僧已經同娘娘說過了。」他閉上眼睛,語氣中無悲無喜,也沒有任何想辯解的意思,隻是靜平地訴說着,「小和尚沒有正義感,也沒有常人眼中的底線和原則。他自始至終都以置身事外的态度看待這一切,将旁人的人生戲于股掌這件事,讓小和尚覺得很是有趣。但……」

我沒有繼續聽下去,木讷地邁着步子走出金龍殿。

李瑟瑟正站在她爹邊上,見我失魂落魄地模樣,叫住我道:「林寶珠,你這是……哎,你别走啊,你這是要去哪兒啊……」

在離她不遠處站定住,我回頭看向她,笑道:「我啊……我要回家賣蕃薯。」

在家門前的空地上支起一個小鋪子,擺上兩個烤爐和爐架,我将一袋子蕃薯挨個兒放在烤架上,用夾子時不時翻個面。

蕃薯的甜香味已經彌漫在街頭,幾個孩子剛從學堂放課歸來,連蹦帶跳地跑到店前,掏出小布包裡的十枚銅闆遞給我,奶聲奶氣道:「漂亮姐姐,給我一個大蕃薯!」

我心裡暗笑到底是小孩子,這一個個蕃薯其實分量都相差無幾,哪裡有什麼大小可挑呢。可即便如此,我還是帶着笑意,盡量挑了兩個相對更大的蕃薯遞過去。

這是我來到這個小鎮的第三年,這鎮子位于江南水鄉,雖說偏僻了些,但當地民風淳樸,我便在此安了家。

有關三年前的王宮政變,最終傳到民間的消息卻變了個樣。

沒有謀反也沒有叛亂,隻說是自那日除夕過後,皇帝的身子便不好了,于是卧床不起,将政事都交給了攝政王傅臨澈。

陸小黍在七個月後誕下了一個皇子,想來政變發生的時候,她就已經懷有三個月身孕了。

李瑟瑟被她爹接回了家,對外宣稱是得了急病離世;皇後自傅臨清死後也沒了多大動靜,天天和後宮裡幾個妃子打牌九,一邊打牌九,一邊口中念念有詞「十七張牌,你能秒本宮?」

而我則隐居于此,隻不過這三年來我一直陸陸續續和李瑟瑟有書信往來,她偶爾寫信同我說一些京城裡的事,上個月她寄來了一封信,信上說她打算來江南找我。

三年後的李瑟瑟已經治好了雙手,她手裡提着一堆點心敲開了我家的大門。

「林寶珠,我要嫁人了。」這是她進門後說的第一句話。

她自打離開王宮後,李家便找來了一個醫術高明的大夫秦銘,大夫治好了她的手,順帶着也醫好了她的心。

就連他倆的名字都般配得很,諧音「琴瑟和鳴」。

我朝她一拱手,向她道了一聲「恭喜」。

李瑟瑟在我邊上坐下,又開始絮絮叨叨起京城裡那些八卦傳聞,話裡提及了她的親事,還有些曾經的故人。譬如從前的小杜給調到了陸小黍宮裡當差,素心那丫頭被調去照看小皇子,茗心離開了王城到宮外去做小生意,而李有才則一頭撞死在了傅臨清的棺上。

等話說的差不多了,她突然發問道:「傅臨清那狗男人以前天天來你宮裡,你宮裡是不是有暗道,直通陸小黍的雨萍宮?」

我聽她提起舊事,略有疑惑,卻還是點頭道:「是啊,南菀宮内殿裡有個不起眼的櫃子,打開櫃門就是暗道。怎麼突然提起這個了?」

「你還不知道吧。」李瑟瑟歎了口氣,「陸小黍死了。」

死了?陸小黍生下了皇子,現下理應已經是太後了,隻要她别想着插手朝堂之事,誰會想着去害她呢?

「江南這地兒真好,入了秋也是濕濕潤潤的,哪像京城那樣,幹得臉上都要起皮了。」李瑟瑟說着戳了戳自己的臉,「自打入秋之後,宮裡宮外因為天幹物燥而着火的事那不是一兩次了,就是我從京城出發前那幾日,陸小黍那雨萍宮也着了火。」

我以為是有人放了火,便問道:「這火……」

「這火是偶然。聽小杜說,本來那火也沒多大,估計就是窗戶沒關嚴實,夜風把燭台吹倒了。」李瑟瑟接着道,「陸小黍要是老老實實在内殿等着宮人來救火的話……哎,是她自己腦子搭錯了筋,跑進暗道裡去了,估計是想借着暗道逃生。」

我忽然想起了傅臨清将櫃子封上的那一幕,心下一緊,問道:「然後呢?」

「然後?然後陸小黍就困死在那條暗道裡了。」李瑟瑟支着下巴,想了想道,「說來也是她倒黴,火把雨萍宮暗門的機關燒得變形了,而你那南菀宮暗門出口的櫃子也不知道被誰上了鎖……反正等到宮人終于砸開暗門的時候,陸小黍已經死在裡面了。」

我愣住了,很久都沒能說出話來。

陸小黍被困死在了傅臨清為她而建的暗道裡,從她進入暗道的那一刻起,不論她往哪一頭跑,都是死路。

沒什麼理由,就像李瑟瑟說的那樣,因為陸小黍倒黴。

李瑟瑟見我表情不對,便連忙岔開了話題,說起她在京城的趣聞。

天色漸晚,她準備乘渡口最後一班夜船離開,我起身同她一道前往渡口。在她登上那艘小船之前,别有深意道:「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臨走之前說與你聽聽,畢竟你比我聰明得多。」

我站定住步子,等着她繼續說下去。

「那日政變過後,我爹同我說……傅臨澈這小子手上的兵力都能直接把王城給拆了,何必再托你給李家打招呼呢?其實還有件事,如果傅臨澈想要王位,現如今他又為何隻是攝政王,你說他這王位是為了誰而争呢?」

李瑟瑟說罷,同我揮了揮手,提着行李坐上了船。

27.

5年後,李瑟瑟帶着秦銘還有兩個孩子來江南找我,她較之過去圓潤了幾分,一手提着一個孩子給我介紹起來。

她的丈夫秦銘就站在一邊,和善地同我點頭緻意。

「你真打算在這兒呆一輩子?」李瑟瑟倒也不把自己當外人,吃完了飯便和我一道在井邊打水洗碗,「傅臨澈沒有繼位當皇帝,還是做着攝政王輔佐小皇子。」

我沒答話,撸了下袖子低頭洗碗。

「這佛珠是他給你的東西吧。」李瑟瑟用抹布擦着碗,恨鐵不成鋼道,「林寶珠你是真的笨笨笨,将來肯定會後悔的。」

我十分難得的沒有反駁李瑟瑟,隻由着她絮叨。

「唉……你就是為了争那一口氣。」李瑟瑟嘟囔着嘴,不甘心地朝屋内走去,「一直這麼别扭着,你也不堵得慌。難不成非要他把自己個兒的命賠給你?」

「李瑟瑟。」我叫住她道,「要是他膽子再大點,親口請我回去做王妃,興許我會答應他的。」

做完了家務,她又小坐了一會兒後便起身道别,和秦銘一手牽着一個孩子朝渡口走去,臨走前我也沒什麼能給的,便給兩個孩子一人塞了一個烤蕃薯。

李瑟瑟站在船前,欲言又止。

「怎麼了?」我撓了撓頭,「你……你也想吃烤蕃薯?」

「笨蛋林寶珠。」她小聲罵了一句,然後揮揮手轉身上了船,「這幾天别出遠門。」

等我真正明白李瑟瑟這話的時候,已經是十天後了。

到了下午,我照例支起攤子,搬出兩個火爐,準備開始做生意。蕃薯在爐架上烤得滋響,糖水一滴一滴往下滲,我拿着夾子時不時給蕃薯翻個面。

「姑娘,這烤蕃薯……」

「十文錢一個。」我正急着給蕃薯翻面,甚至顧不上擡頭,「客官要不來一個嘗鮮?都是今早才剛從地裡挖出來的蕃薯,新鮮着呢。」

「可是小僧身上并沒有這麼多銀子。」

「是外鄉人啊,那便宜點賣……」我擡起頭,對上一雙再熟悉的狹長眼眸,曾經日思夜想的那個人就站在我的身前,我下意識後退幾步,一瞬間竟有些手足無措。

傅臨澈還穿着那身暗紅色袈裟,身上淡淡的檀香味,唯一變了的就是他束起了發髻。

「倒……倒閉了,不賣了……」我放下手裡的夾子,隻想逃進屋子裡。

「姑娘許多年前,曾欠下小僧一個人情。」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的聲音似乎有些發顫,「姑娘當時說,要等雞吃完了米,狗舔完了面,小僧的腦袋上長出了頭發的時候,就來還這個人情。」

他向我伸出了手,似乎是想要拉住我,可最終那隻手隻停留在了半空中。

「如今小僧已經長出了頭發,姑娘這人情……還準備還嗎?」

靜靜地,誰都沒有說話,隻有烤爐上的蕃薯時不時發出一聲「滋滋」。

就像很多年前我在太華湖邊遇刺,他也是這樣朝我伸出了手。分明手上兵力充足,即便沒有我在中間與李家牽線搭橋,他若想反,一樣輕而易舉。

但他還是救下了我,因為他一眼便認出我就是當年的老鼠。

小和尚當真,一點愧疚都沒有嗎?

李瑟瑟問我,傅臨澈的王位到底是為誰而奪,這個問題的答案早就不再重要了。

撫上手腕上那串陪伴了我八年的佛珠,用力攥着一粒佛珠,我開口道:「你希望我如何償還你這人情?」

「攝政王府裡,缺一個會烤蕃薯的廚娘。」

廚娘啊……李瑟瑟說的對,我就是為了那一口氣罷了。可我還就是要賭這口氣了,我想讓他再大膽些,想讓他再靠近些,想聽他親口說。

在這兒我等了八年,便是再任性幾分又怎麼樣呢?

我看着他伸出的手,最終沒有把自己的手搭上去,而是從一邊烤好的蕃薯堆裡,拿起一個蕃薯放到了他的手上。

他眼神驟然間黯淡了一下,接着勉強一笑,道:「小僧明白了。」

「這兒的船隻有早晚兩班。」我咬了咬嘴唇,讓自己的語氣盡量平靜一些,「吃了晚飯再走吧,不收你錢。」

他緩緩點了點頭,沒有再多說什麼。

幾盤清淡小菜佐着一碗清湯,晚飯過後,我同傅臨澈沿着青石闆路緩緩地走到渡口,目送着他坐上夜船。

我長長地吸了口氣,接着回到家中整理起來。第二天早上,我鎖上了這間居住了八年的房子,背上行囊踏上前往京城的路。

尾聲

素心姐姐說,宮裡新來了個寶珠女官,等過兩天上任後就來照看我的生活起居。

她說這話的時候,思緒好像飄到了很遠的地方。

「這就是傅臨清的孩子?」這是寶珠女官見到我後說的第一句話。

「老娘這是造了什麼孽,還要替他養孩子。」這是第二句話。

寶珠女官是個很神奇的人,她穿着一身朱紅色宮服,明快而簡練。平日裡她對我嚴厲得緊,夫子來宮裡教書,她就端坐在一旁支着腦袋看我,每次我一犯困,她便拿着木尺子打我的手心。

可到了夜裡,她常常會跑進我房裡,給還未睡下的我塞上一個烤蕃薯。

時常進宮的李夫人和寶珠女官很是聊得來,兩人常常找宮裡的那位皇後娘娘打牌九,隻是寶珠女官手氣差,把把都拿到一副爛牌。

我那皇叔今年年初出發去江南前,我屁颠屁颠跑去問他,是不是去江南給我找個嬸嬸。他點點頭,又搖了搖頭,後來他自江南回來後不久,寶珠女官便入宮了。

皇叔同寶珠女官似乎也是舊相識了,兩人時常在我宮裡碰見,寶珠女官往往是與皇叔對望一眼,接着輕輕擡手行禮。

可我總覺得那一眼裡好像藏了很多東西。

我喜歡在午後的院子裡曬着暖暖的太陽練武,寶珠女官和皇叔就并肩站在階前的長廊下,皇叔高大的身形為她擋住太陽,而她偶爾出聲對我的拳法點撥一二。

「傅明明,出拳太慢了!沒吃飯呢!」

皇叔這時候總會低頭看向寶珠女官,不曾注意到自己微微上揚的嘴角。他們并不過分親昵,也不刻意疏離,一直保持着一種微妙的距離。

幾日前李夫人入宮來看我,我問李夫人,皇叔和寶珠女官之間是不是發生過什麼。

李夫人往我腦門上彈了一下,咬牙切齒道:「老娘為他們倆真是操碎了心,我嗑的西皮到底什麼時候才能發糖!」

什麼西皮……什麼發糖……我聽不太懂這些,但是我和李夫人一樣,希望寶珠女官能做我的小嬸嬸。

教我的夫子是個脾氣差的,他一生氣便劈頭蓋臉地罵,全然不顧我大曆皇位接班人的臉面。他罵得狠了,我便撂擔子不幹了,毛筆一扔便跑路。

而寶珠女官總能從犄角旮旯裡找到我,然後提着我的領子,把我拎到皇叔跟前,沒好氣道:「你們傅家人的事,自己解決!」

寶珠女官平時嘴上不饒人,卻最是心軟。皇叔若真的要打我闆子了,她又攔在我跟前指着皇叔罵道:「打孩子做什麼,人都打傻了。」

而我在她背後,拉她的袖子小聲道:「寶珠女官,其實你平時打我手心那幾下反而比較痛。」

她轉過頭白我一眼:「沒良心的東西,遲早挨雷劈。」

被皇叔訓話完,我苦着張臉回到自己寝殿,寶珠女官氣道:「你這般如何能接你皇叔的位置,敗家玩意兒。」

見我哭喪着臉,她也不再繼續罵下去,轉頭丢給我一個烤蕃薯,道:「沒什麼事是吃一個烤蕃薯解決不了的,如果有,就吃兩個。」

我抱着蕃薯,低頭咬了一口,真甜。

宮裡偶爾有宮宴,寶珠女官就站在我和皇叔邊上,時不時為我們添酒夾菜。我不愛吃素菜,便把綠油油的菜葉全都堆到皇叔碗裡,皇叔挑了挑眉,什麼也沒說。

倒是寶珠女官柳葉眉一橫,一邊把菜夾回我的碗裡,一邊低聲罵道:「小崽種,沒看見你皇叔臉都快吃綠了嗎?」

臉綠了沒事,帽子别綠就成。隻不過這話我沒敢說出口,生怕寶珠女官把我吊起來打。

但即便是這樣,寶珠女官和皇叔也沒有再更進一步的舉措了,不論是寶珠還是皇叔,誰都沒有站出來打破兩人之間那近乎病态的平衡感。

寶珠女官喜歡在宴會結束後一個人坐在院子的角落裡喝酒,她一喝就是一整壇,我覺得喝酒不好,可是李夫人拉住我道「随她去吧,她心裡苦。」

她心裡苦,難怪這麼愛吃甜蕃薯。

每每這時,皇叔便會抱起喝得爛醉如泥的寶珠女官将她送回寝室,為她熄滅屋裡的燈火,然後獨自一人站在她的門前雙手合十。

李夫人見了直歎氣搖頭。

我覺得得想想辦法,于是在一個下午,我拉着寶珠女官的手把她帶到皇叔跟前,然後将他們倆的手疊在一起。

皇叔的手僵了一下,寶珠女官微微睜大了眼睛,躲在一旁看戲的李夫人張大了嘴

最後我被皇叔禁足了三天,這波血虧。

寶珠女官對我是極好的,可性子也是實打實的變扭。那天下了大雨,寶珠女官沒有帶傘,路上偶遇皇叔,她卻隻字未提借傘,隻是跪下恭敬地行了個大禮,然後一個人冒雨回來。

回來後她便得了風寒,在床上躺了好幾天。

我沒有告訴寶珠女官,其實在夜裡,皇叔來探望過她好幾次。我扒在視窗偷看,原以為皇叔終于開竅了,可最終皇叔也隻是輕輕握住了她的手。

為什麼不再更靠近一些呢。

「寶珠女官,你做我嬸嬸好不好?」

我坐在寶珠女官身邊問道,結果被她的茶水噴了一身。

到了春天的時候,寶珠女官有了午睡的習慣,經常伏在院子裡的石桌上便睡着了。皇叔見了,便脫下身上的大氅為她蓋上,然後坐在她身邊沉默不語。

院子裡靜悄悄地,隻有鳥兒偶爾發出幾聲啁啾,我在遠處望着皇叔和寶珠女官,突然便覺得心裡澀得緊,堵得慌,像有什麼東西用力在心上捏了一下。

李夫人說,她已經對吃糖沒有那種世俗的欲望了。

趁着寶珠女官午睡,我蹑手蹑腳跑到她身邊,她露出的白皙手腕上戴着一串佛珠,而那佛珠上刻着兩個字——玄澈。

我知道那是皇叔在龍台寺修行時的法号。

寶珠女官不愛戴金銀珠钗,渾身上下唯一的首飾隻有這副佛珠,隻有這副刻着皇叔法号的佛珠。她和皇叔曾經,到底有過什麼樣的故事呢?

我輕輕推了推寶珠女官,在她睡眼惺忪之際,我問道:「你喜歡我皇叔嗎?」

「喜歡。」她不假思索地便回答道。

「那我皇叔喜歡你嗎?」

「我不知道。」她又閉上了眼睛,聲音很輕,「我真的不知道……」

于是,我在那天晚上跑去皇叔宮裡,想告訴他其實寶珠女官并非對他無意。當我跑進他的院子裡時,他正在廊下擺了隻火爐,爐子上放着兩隻烤蕃薯。

皇叔看見我,便笑着遞給我一隻蕃薯。

我低頭看了看,這蕃薯已經有一部分被烤焦了。

「皇叔,你這蕃薯都焦啦!」

他一愣,接着平靜道:「嗯……烤蕃薯這事兒,皇叔還是做不好,想吃蕃薯的話還得找寶珠女官。」

「那你為什麼不去找寶珠女官?」

皇叔放下手裡的夾子不再說話,擡頭望着月亮,然後閉上雙眼兩手合十。

在靜谧的夜裡望向天空中同一個月亮,這是皇叔與寶珠女官之間做過的,最親昵的事。

我十二歲那晚遭遇了刺客,寶珠女官沖進内殿,将我藏在了角落的櫃子裡。

透過櫃門狹窄的縫隙,我看到她一腳踢飛一個刺客,接着奪了他的刀,回身便刺入另一個刺客胸口。

我躲在櫃子裡,不由得為寶珠女官拍手叫好。

眼瞧着殿内的刺客都被解決得差不多了,突然,從側窗翻入内殿的一個刺客手持長劍朝寶珠女官刺去,她急于後退之際,卻踩到了地上的一具屍體,一個踉跄向後跌倒,刺客手中的利箭眼瞧着就要朝她心口刺去。

在我即将驚呼出聲時,皇叔及時趕到,替寶珠女官擋下了那一劍,迅速拿下了那名刺客。

月光照入殿内,寶珠女官用帕子為皇叔手臂上的傷口止血,纖細卻帶着薄繭的手指将傷口處的繩結系緊。

寶珠女官顫着聲,叫了一聲我皇叔的名字:「傅臨澈。」

皇叔擡起手,捋起寶珠女官耳邊的落發。

像是一切都回到了很多年以前。

但很快,白翎衛匆忙趕來圍堵逃竄至宮内的幾個刺客,寶珠女官帶着驚魂未定的我到金龍殿去休息,太醫留下為皇叔診治。

我以為,這會成為皇叔和寶珠女官破冰的伊始,可是自那日之後,皇叔很少再與寶珠女官有什麼來往,兩人僅在擦肩而過之際點頭緻意,既默契,也疏遠。

他們朝夕相見,他們近在咫尺,他們也彼此歡喜,也許隻要有任何一個人先邁出一步,這詭異而不可描述的平衡感就能被打破。

寶珠女官還是往日那副樣子,手裡拿着一本《三年皇帝五年模拟》追在我身後,逮着我去見夫子;而皇叔則一個人在宮内的院子裡喝茶看書,偶爾烤上幾個并不算可口的蕃薯。

李夫人依然時不時就入宮和皇後打牌九,說着那些已經不為人知的往事。

「天天早起,不如歸西!夫子的課有什麼好上的,他懂這麼多也沒見他當皇帝!」

我抱着被子不肯撒手,寶珠女官提着我和我的被子,一并帶到了夫子跟前。

「到底怎麼樣才算合格的皇帝呢?」我問寶珠女官。

「不會纏着我問這個問題的,就是合格的皇帝。」她這麼回答道。

到了過年的宮宴,皇叔和寶珠女官不謀而合地都沒有出席。宮宴結束後,寶珠女官叫住我,往我懷裡塞了個烤蕃薯道:「去,拿給你皇叔。」

于是我樂呵着把烤蕃薯交給了皇叔宮門前的小太監。

「寶珠姐姐——」我讨好地拉着寶珠女官的手,「你終于打算來做我的小嬸嬸啦。」

「一個小屁孩管這麼多做什麼,夫子的習題做了沒,古詩背了沒?」

我一聽到她要揪着我去背書,便頭也不回地一溜煙就跑了。

那時我總以為,皇叔和寶珠女官還有很長的時間可以等待,可以慢慢想清楚一切。但就像寶珠女官打牌九那樣,天意留給她的永遠隻有一手爛牌。

三年後的一個冬天,寶珠女官在屋裡看着我寫習題,李夫人和皇後在偏殿下棋。素心姐姐紅着眼跑進來,跪在寶珠女官跟前哭道:「娘娘,您去看看王爺吧。」

寶珠女官什麼都沒說,隻是跟着素心姐姐出宮去了王府。

三天後,宮外傳來了皇叔的死訊,等我求着李夫人和她一起偷混出宮去趕到王府的時候已經是夜半三更了。

寶珠女官依然穿着暗紅色女官服,她依靠在皇叔的棺木旁,手裡還拿着什麼東西。

我湊近看,是一個蕃薯。

她倚着棺材,一聲不吭地吃着蕃薯。

「傅明明,誰讓你跑出宮的?」寶珠女官不等我回答,便自顧自道,「肯定是李瑟瑟,她最會給我添麻煩。」

「我皇叔……」

「他三年前替我挨了一劍,那劍上有毒,無藥可醫。」她擡手撫上棺蓋,手上依然帶着那副已經有些陳舊的佛珠,「真他娘的倒黴啊。」

我不知道寶珠女官是在說皇叔倒黴,還是在說她自己倒黴。

但我從未見過那樣悲傷的表情,她大口大口地吃着手上的蕃薯,一邊睜大了眼睛不讓眼淚掉下來,眉毛微微繃緊,顯得倔強而傲然。

「傅明明,你不是問我怎麼樣才算是合格的皇帝嗎?」她擡眼看我,語氣裡帶着不容辯駁,「君王之道,是筆直的道,沒有回頭可言,你隻管大步往前走。」

「走?怎麼走,往哪兒走,什麼時候走?」

「轉過身,往前走,就現在。」寶珠女官擡手指向通往大門的寬闊大道,「傅明明,走。」

我是大曆未來的天子,這世上從來隻有别人跪我,沒有我跪别人的道理。可是對着寶珠女官,我走到她跟前跪下,「咚咚咚」地磕了三個響頭,然後按着她說的那樣轉過身去,緩慢而大步地朝前走,一步也沒有回頭。

當我跨出王府大門的那一刻,身後傳來什麼猛烈撞擊的聲音。寶珠女官一頭撞在了皇叔的棺材上,手裡還握着半隻烤蕃薯,死了。

我仰頭看向天邊,亮紅色的太陽緩緩升起,照亮了遠方黑蒙蒙的天。

天,亮了。

後記

1.幾個有關名字的彩蛋:傅臨澈,臨近時卻想着撤退;傅臨清,臨死前才清楚真相;南菀宮,女主居住的宮殿,南菀音同「難挽」,難以挽回;雨萍宮,陸小黍住着的地方,陸小黍的一生「身世浮沉雨打萍」;李瑟瑟的丈夫秦銘,琴瑟和鳴。

2.為什麼傅臨清會錯認:有描寫到傅臨清化名黃子清,見到女主的時候摔得滿頭是血,接着受傷後便陷入昏迷,甚至沒有機會好好觀察女主的長相,唯一找人的線索就是手钏。

3.林父想娶陸小黍做妾是以招來了滅門。

4.陸小黍在認下不屬于她的過往後并非全無歉意,相反她為此十分害怕,是以愈發不願意戴上手钏,也是以引發了她和傅臨清第一次争吵。

5.陸小黍死在暗道裡(兩邊都被堵死因而困死在暗道)的結局,就對應了陸小黍做出的選擇,不論她是否承認手钏和過往,她都無法得到好結局。即便她不認下過往,也隻有無奈做妾的結局,她的人生從一開始就在一個死局中。

6.傅臨澈到底什麼心路曆程:他的兵力充足,不需要女主牽線搭橋的情況下依然救下了被追殺的女主。本人對往事并非沒有歉意,他察覺到了女主想殺傅臨清,是以皇位就是為了女主而奪。後期喜歡女主後,由于愧疚之情是以不敢更加親近女主。

7.女主的心路曆程:她回到京城做女官,其實已經對于往事有所放下,隻是還憋着一口氣,希望等傅臨澈先跨出一步,但傅臨澈因為愧疚步步後退,最終導緻了兩人錯過。

8.結局和尚明明去找女主了,為什麼女主還是不接受:和尚說的是「缺廚娘」,不是「缺王妃」,沒有足夠坦率地把心意說出口,以女主也隻是遞給他一個烤蕃薯,而不是與他一起回去做王妃。

完~

作者/布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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