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3.
傅临澈打着新年之际要回龙台寺为百姓祈福为由,在第二日早上便离开了王宫。他动身的那会儿我还在被窝里睡大觉,于是那佛珠又留在了我手里。
三日后的傍晚,我把素心叫到内殿,带着十分的歉意一记手刀把她打晕过去,然后将她塞到了床上,顺便用被子盖得严严实实。
摘下珠钗,卸去粉黛,换上一身最常见的宫女服,我带上佛珠快步赶去了听雪宫。
李瑟瑟的内应宫女小杜已然候在宫外,见我来了也不便行礼,只恭顺地低声道:「贵妃娘娘,请随奴婢来。」
我跟着她坐上出宫的马车,看着她不动声色的将一个塞得鼓鼓囊囊的荷包递给了宫门的侍卫,接着马车慢悠悠地驶出了王宫。
「娘娘莫要耽误了回宫的时辰,否则奴婢也不好交差。」
作别了小杜,我朝渡口的方向赶去,远远地便望见一个身穿暗红色袈裟的僧人正站在岸边等候船只。
我快步朝他走去,只是在我开口前,傅临澈就先一步发现了我,他见我穿着一身宫女服,不由得上下打量了一番:「哟,这不是娘娘吗,几天没见,这么拉了?怎么小僧的贵妃娘娘,转头就成了小宫女?」
「秃驴的嘴,骗人的鬼。」我侧过头去不理会他,「手给我。」
他很是自然地便伸手牵住了我,我一惊,反手便在他手背上轻拍了一下:「你你你……把你的大猪蹄子拿开,我是叫你伸手!」
「哦?是小僧会错意了,看来小僧与娘娘还不够默契。」傅临澈将手伸到我身前,「只能日后小僧与娘娘再多磨合了。」
我为他戴上佛珠,轻轻抽紧了佛珠上的绳结,然后短暂地犹疑了一下。
「娘娘?」傅临澈见我没有反应,无奈道,「娘娘这般搭着小僧的手,小僧可是会误会的。」
他好像……从未叫过我的名字。不论我与他有多亲近,即便是在最为动容之际,他也只是带着三分玩味地唤我一声「娘娘」。
可越是如此,我越是想听他唤我的名字,用他惯用的轻佻语气。
「傅临澈,你叫我什么?」
「娘娘。」
「换一个。」我松开他的手,语气里有几分少见的较真。
「贵妃娘娘。」
「叫我的名字。」
他眼中有几分错愕,嘴角的弧度消失了一瞬间,接着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娘娘又开始耍小性子了,小僧怎敢直呼娘娘的芳名呢?」
夜半时分,漆黑一片的湖面上出现了一个橘黄色的光点,是摆渡的船家在船头放上的橘红灯笼。船……就快到了。
「娘娘还是回去吧。如此天寒地冷的,小僧可舍不得娘娘受冻。」
傅临澈作势便要为我戴上兜帽,只是他的手还未触碰到兜帽便被我一把抓住了手腕。
我咬着唇抬头望他,他亦是低头看我。我牢牢抓着他的手腕,想等他叫着我的名字,无奈地讨饶。
可他没有。
「娘娘生气了?」他细瞧了一下被我握住的手腕,语气里有几分委屈,「娘娘倒是狠心,瞧,都留印子了。」
我松开傅临澈的手,后退了几步。就像是拼尽全力挥出的一拳搭在了一团棉花上那样无力,我一赌气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渡口。
不明白自己在气恼什么,却又觉得自己不得不气恼。傅临澈总是如此,似近似远,若即若离,总让我以为自己离他很近,可好容易就快追上他的时候,他又连连后撤拉开距离。分明傅临澈对我而言是独一无二,可他却连唤我的名字都不愿意。
叫个名字怎么了,林宝珠这名字有那么拗口吗!
我气鼓鼓地站定住,既不甘心也不愿意就这么离开,还有我林宝珠拿不下的人?一咬牙,我扭头就朝渡口冲去,奔着跑着,向着傅临澈而去。
只要我追得够紧,他就来不及后撤。
船家已经将船靠岸,划船的老船夫招呼着傅临澈让他上船,他点了点头,拿着行李一步一步朝停靠着的船走去。
傅临澈的身影在我的视线里逐渐清晰,在他即将上船之前,我抓住了他的袖子用力将他向后一拽。在他诧异的眼神中,我揪住他的领口,踮起脚狠狠吻了上去。
奥利给,造他就完事了!
许是我的劲太大了,他不由得后退几步,却下意识地生怕我摔倒而揽住我的腰。
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有唇上传来的触感在提醒我自己刚刚做了什么。
「造孽啊。」一边看热闹的老船夫发出了一声感慨。
「看什么看!」一记眼刀飞向老船夫,吓得他立马转过身去不再说话。
我伸手钳住傅临澈的下巴,一副逼良为娼的强盗模样,一字一顿道:「叫、我、的、名、字!」
傅临澈看着我,眨了眨眼睛,却并没有说话,仿佛觉得这般我便没了法子。
于是我又一次拉住他的衣领,对着他的唇啄了下去。他没有料到我这般胆大,眼中的愕然久久没有散去。
「叫名字!」
见他还是没有反应,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再次扯着他的领口打算踮起脚……只是还未等我有动作,他便主动低头凑了上来,在我的唇边落下一吻。
这回轮到我僵在原地了。
「这就……结束了?」傅临澈轻轻笑了一下,骨节分明的手指掠过我的唇角,「小僧还以为会更久一些。」
我松开手,连连跳开了几步,然后在一棵树旁背对着他,捂住自己通红的脸蹲下。
「方才还如此大胆,现下怎么不敢说话了?」他缓步朝我走来,在我的肩上轻拍了几下。
将头低下,我不敢回头看他,巴不得现在挖个坟把自己埋进去。
「好啦,都是小僧的错。」傅临澈叹了口气,半是无奈半是讨好道,「宝珠,别生气了。」
我缓缓回过头去,他正眉眼弯弯地瞧着我。
「你方才……叫我什么?」
「小僧可不说第二遍。」傅临澈褪下手上的佛珠,将它戴在了我的手腕上,「这佛珠有福佑之效,小僧不在京城时,就让它代替小僧佑护娘娘一二吧。」
趁我低头看自己手腕的时候,他又是揉了揉我有些散乱的头发:「时候不早了,小僧要走了,娘娘路上小心。」
说罢,他转身登上了渡船,而我站在原地,望着小船离去的方向。
船夫卖力地划着船,很快小船就载着我心心念念的人,缓缓消失在了我的视野里。
24.
跟着小杜回到王宫后,素心还在我床上昏迷着,看来是我下手太狠了些。
李瑟瑟知道我要出宫,为了避免傅临清到我宫里来,特意借口自己手疾又犯,把他叫到听雪宫去了。
素心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捂着自己的脖子醒过来,被我随意找了两个借口又塞了一支玉簪子给搪塞过去了。
昨晚李瑟瑟把傅临清叫过去这事儿惹了皇后的眼,于是皇后又梨花带雨地闹腾起来,说自己腿伤又复发了,一定要傅临清过去看。
李瑟瑟本来早就放下了,没有那种争风吃醋的世俗欲望。偏巧皇后仗着自己得宠,又去听雪宫找茬了一番,李瑟瑟哪儿受过这种委屈,一踢桌子便跟皇后对着嚎。
今天这个腿疾不适,明天那个手伤复犯,本该是过年喜庆热闹的时候,被李瑟瑟和皇后整活得堪比过丧。
只是最后傅临清被折腾得实在烦了,一拍桌子骂道:「都给朕滚!」
横竖傅临澈离京了,我闲着也是闲着,偷偷跑去问李瑟瑟:「你不是早就放下傅临清了吗?这会儿还和皇后争什么。」
「这事和狗男人没关系,我就是看不惯皇后。」她柳叶眉一横,「你不懂,男人只会影响我宫斗的速度,心中无男人,宫斗自然神。」
临别前,我看了看李瑟瑟的手,道:「我没下死手,等一切结束后,让你爹找个医术好的接骨大夫,你这手恢复个一年半载的也就好了。」
李瑟瑟闻言先是一愣,接着不可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林宝珠,你没骗我?」
「骗你我跟傅临清姓。」
「你……我……」她为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欣喜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见她这副模样,也不与她再多说什么,从窗台翻了出去,快步回到了南菀宫。
望着窗外,我抱膝坐在床榻上,可手上却止不住地一粒一粒拨动佛珠,听着佛珠相互敲击发出轻微的声响。
把玩了一阵后,我将佛珠戴回手腕,微微叹了口气。
等到傅临澈带兵杀回王宫,一切就都结束了,那……之后呢?我又要以谁的身份,以什么立场继续过活呢?
傅临澈或许会成为大历新一任帝王,或许他会给我一个新的身份。
即便在料想过自己最坏的结局时,我也没有害怕过。可偏偏当我想到自己与傅临澈的未来时,我却无端害怕了起来。
就好像……我与他从来都只有当下,没有未来。
只是,并没有更多的时间让我去思考这些。年节即将来临,宫里四处都忙碌了起来,我深居简出,偶尔被素心拉着去御花园逛上几圈。
我就坐在御花园的秋千上,侧着头望向不远处法华殿上方腾绕的青烟。
傅临清很少到南菀宫来,即便来了也只是小坐一会儿喝点茶水,可是赏赐却一天接着一天。一开始茗心还能编几个理由出来,到后来她也懒得编了,挠着脑袋道「这波啊,这波是过年清仓大甩卖」。
除夕那天下午,我原本都穿戴整齐,就等着参加宫宴的时候,小杜跑到南菀宫给我传了个口信,说是李瑟瑟叫我过去一趟。
我被小杜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毕竟她不该是这样没眼色的人,一个御膳房的宫女当着其他宫人的面便说自己奉了李瑟瑟的命令,这不是白给么。
可小杜神色平静,不论我如何给她使眼色,她还是那副镇定自若的模样,仿佛不把我请过去,她便不离开。
我隐隐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回到内殿的梳妆台前迟疑了一会儿后,我将那只素银钗子放进了口袋里,接着稍稍整理了一番后,跟着小杜离开了南菀宫。
「娘娘,时候到了。」小杜在我身后轻声道。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面上却并无波澜,只是加快了步子朝听雪宫去。一进到内殿,就看见李瑟瑟端坐在椅子上,一副久等了的模样。
「我爹让小杜传的消息,今晚他们就会动手。」李瑟瑟看向窗外,夕阳将落之际,半边天空都被映成了血红色,「我担心你到处乱跑,到时候把自己的命给弄丢了。还是呆在我这儿吧,至少我爹的白翎卫肯定不会杀进听雪宫来。」
我不同李瑟瑟客气,在她的对面坐下,顺便从她身前的盘子里拿了一块点心:「我听宫人说,这次宴会开始前还会燃放宫中匠师们精心准备的烟花。托你爹的福,这下谁都别想看烟花了。」
李瑟瑟对我偷吃她点心的行为倒也没有不满,反而还把盘子朝我身前推了推:「反正咱们等着就是了,傅临清身边豢养着的那群近卫是挡不住的。」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微微有些发颤。
毕竟已经临近饭点,我应了一声,继续低头吃点心。
可是李瑟瑟却比往常话更多了一些,絮絮叨叨个不停,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她心安一些。宫里那些我从来不知道的八卦都被她细细道来,诸如什么茗心和李有才两人是打小一块长大的;还有皇后其实也并非多喜欢傅临清,宫斗也不过就是争一口气罢了……
我只是静静地听着,李瑟瑟只是喋喋不休地讲着,到最后,她提起了傅临清。
傅临清的母妃出身不好,位份也低。他小时候曾经偷溜出宫,这事儿被先帝知道了,少不得责罚他母妃。先帝宫里那几个可都不是善茬,更是变本加厉地落井下石,等傅临清受着伤回到宫里的时候,他母亲已经被逼疯了。
李瑟瑟的声音渐渐小下去,最后她也不再说话了,和我一样低头吃着点心。
直到屋外烟花冉冉升起,在空中迸出绚烂的一瞬时,李瑟瑟才开口道:「林宝珠,我那会儿是真的喜欢他。」
她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接着全然没了往日大小姐的模样,口吐芬芳道:「是真他娘的喜欢。」
隐隐约约地,我听到远方传来宫人的叫喊声,好像是着火了。
接着拼杀声,刀剑铿锵声,求救声与哭嚎声接连响起。飘起的红色绸缎被人扯下,大红灯笼沾染上了暗红色的血渍,太华湖清澈的湖水也晕开了殷红色的涟漪。
燃起的熊熊大火照亮了半边的天空,四处逃散的宫女,花容失色的妃嫔,还有掐着尖细嗓音求饶的太监。本应护卫王城的白翎卫与宫外袭来的叛军一齐向着王城冲锋,而京城里的百姓还在伸长了脖子仰望着王城中燃起的烟火,懵懂的孩子一边伸手指着空中的烟花,一边天真无邪地「咯咯」笑着。
所有的声音都被震天的烟花声遮掩,没有任何一个呼喊声能跨越朱红色的厚重高墙传出宫去。
25.
直到盘子里的点心见了底,厮杀声渐渐小下去,我用帕子擦了擦手,然后站起身朝大门走去。
李瑟瑟叫住我:「林宝珠,你是赶着去送死不成?」
我握紧了口袋里的那支素银钗子,对她笑了笑道:「我马上就回来。」
离开了听雪宫后,我在望不到尽头的宫道上缓步走着,叛军和白翎卫都认得我,没有人出手阻拦,只是一个个地从我身旁经过,径直冲向下一座宫殿。
这场景让我想起了五年前林家被抄家时也是这般混乱,两个嫡姐和我被扯着头发,硬生生拖拽到囚车上,丫鬟婆子乱作一团,小厮们哀嚎着爬上围墙,指望翻过那面青灰色的墙就能逃出去。
不知不觉间我已然到了金龙殿前,殿外瑟瑟发抖的李有才已经被控制住,不少白翎卫和叛军围堵在殿外,见我来了便纷纷退让几步,让出了一条道。
一条笔直的道。
我踏入大殿的时候,傅临清正提着长剑,一剑刺穿一个白翎卫的喉颈。殿内横七竖八倒着几十具尸体,有白翎卫,有叛军,也有他的近卫。
他见我来了,便胡乱地在自己的龙袍上擦了擦手上的血迹,向我伸出手道:「宝珠,你别怕,到这儿来,朕……朕保护你……」
黄子清,皇子,清。
我早就该想到的。
带着笑意跨过地上的尸体,就像很多年前在阴冷潮湿的大牢里,我也是这样从牢房里一步步向傅临清走去。
他放下手里的长剑,似乎是急于想查看我是否受了伤。
接着,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掏出了那串红珊瑚手钏——
下一刻,我狠狠地用藏在袖中的素银钗子扎入了傅临清的心口,他猛地后退了几步,跌坐到身后的龙椅上。可他一眼也没有看自己的伤口,只是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将手钏塞到我的手里,像一个满怀着期待讨好大人的孩子那样。
「宝珠,这是你的东西。」他眼里没有濒死的绝望,语气里竟还蕴了几分欣喜,「你才是『老鼠』,是不是?」
林宝珠,阿薯,老鼠。
我是老鼠,一直都是。
十年前我遇见了偷溜出宫后被人追杀的傅临清,带着他躲过了刺客的追袭,却不料刺客在濒死前向我刺来一剑。
傅临清替我挡下了那一剑,而我为了救他,在走投无路之下偷走了一副红珊瑚手钏。
「你醒醒,快看啊,咱们有钱了,很快就有大夫来救你了。」
我摇晃着已经昏死过去的傅临清,他很是勉强地睁了睁眼睛,看向我手中的手钏,问我这是哪儿来的。
可是我撒谎了,因为我害怕他会因为这是偷来的东西而不愿接受。
「这……这是我娘的东西,总之你别管了……你一定要撑住,我马上就找大夫来!」
「我一定会……把它赎还给你的。」
他说他会把手钏赎还给我。
我眨了眨眼睛,低头看着傅临清费力塞在我手中的东西,然后就在他眼前,我用力扯断了那副红珊瑚手钏。
血红色的珠子和挂坠噼里啪啦地散落了一地,傅临清从龙椅上跌落下去,接着匍匐在地上,以卑微的姿势一粒一粒地捡拾着滚落的珠子。
「珠子……珠……珠子……」他用满是鲜血的手拾起地上的珠珞,然后又一次带着讨好的神情把染血的珠子塞到了我的手里,「宝珠,你看啊……」
看?看什么?看林家的坟头,看死在我手里的妃子,看杀入宫中的叛军,还是看那副已经被我扯断的手钏。
我只觉得可笑而荒唐。
什么都迟了一点,林家灭门了,宫门被破了,叛军都包抄金龙殿了,傅临清偏偏等到一切都难以挽回了才同我说这些,做这些。
晚了,我只想看着他死。
于是我垂下了手,好容易才被捡起的珠子又落在了地上。
傅临清还想继续为我捡起地上的珠子,只是这一次,他没能把珠子放到我的手上。
他死了,抓着满手的珠子匐在我的脚边。
身后传来了一声凄厉的尖叫,是陆小黍的声音。她先是被满屋的尸体吓得摔倒在地连连后退,止不住地捂着胸口干呕。等注意到死在龙椅边上的傅临清时,她发出几声难以辨认的音节,一边流着眼泪,一边连滚带爬地跑来,抱住了已经僵硬的傅临清。
傅临清死了,可为他而哭的只有他生前厌弃的陆小黍。
而我终于从陆小黍的口中,听到了最后一段故事。
那年陆小黍十一岁,不慎将生母留给她的手钏遗落在了马车上,等她返回马车上寻找时,手钏已经不翼而飞了。
父亲为此发了脾气,而继母在一旁火上浇油,最终她被罚跪祠堂整整两天。
后来她就愈发怯懦,更难讨父亲欢心。
几个月后的某一天,她的嬷嬷给在当铺干活的丈夫送饭,一眼就认出了库房里摆放着的那串陪伴陆小黍近十年的手钏。
手钏失而复得后,陆小黍只怕再一次弄丢,便把手钏束之高阁,直到五年后,她被告知自己即将嫁到林家做小妾。
陆小黍又一次戴上了手钏,指望能让父亲念及旧情,结果却碰上了找上门的傅临清。
傅临清在排查过京城所有当铺后,终于知道了手钏的去向,最终找上了陆家。
「你这手钏……哪儿来的?」
「是我母亲留给我的……」
「原来是你!」
刚被父亲赶出书房的陆小黍知道傅临清一定是认错人了。可她没得选,因为不想嫁去林家做妾,于是她撒了谎,认下了这段本不属于她的经历。
我偷走了她的簪子,她窃取了我的过往,公平得很。而这其中的因果罪业,我已经理不清了。
这是几辈子结下的孽缘,又要几辈子才能还清的孽缘呀。
偌大的宫殿里,久久回荡着陆小黍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她一边哭着念着「阿清」,一边又不住地向我磕着头道歉。
丢下了手里那支沾血的钗子,我转身打算离开时,却发现傅临澈就站在金龙殿门口。
与他擦肩之际,我开口道:「玄澈大师,你说……这到底是谁的错呢?」
天快亮了,远处的天边露出一道鱼肚白。长夜终明,新的一天到来了,新的一年也到来了,就像是所有的故事都随着傅临清的死一道消逝了。
落烟巷里的小贼,偷逃出宫的皇子,被偷走了东西的小姐,目睹一切却什么也没有做的小和尚,还有那串失而复得的红珊瑚手钏。
「自然是……」傅临澈在胸前双手合十,「自然是小和尚的错。」
「小和尚当年,究竟为什么阻拦了小贼?」
就像是十年来的所有情绪都一并挤压在胸口,压得我双眼通红喘不过气来。真相到底是什么,完整的故事究竟是什么样,我已经不在乎了。
现在,我只想听傅临澈的解释。
听他说小和尚只是无心之失,一切荒诞都是造化弄人。
「小僧已经同娘娘说过了。」他闭上眼睛,语气中无悲无喜,也没有任何想辩解的意思,只是静平地诉说着,「小和尚没有正义感,也没有常人眼中的底线和原则。他自始至终都以置身事外的态度看待这一切,将旁人的人生戏于股掌这件事,让小和尚觉得很是有趣。但……」
我没有继续听下去,木讷地迈着步子走出金龙殿。
李瑟瑟正站在她爹边上,见我失魂落魄地模样,叫住我道:「林宝珠,你这是……哎,你别走啊,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在离她不远处站定住,我回头看向她,笑道:「我啊……我要回家卖红薯。」
在家门前的空地上支起一个小铺子,摆上两个烤炉和炉架,我将一袋子红薯挨个儿放在烤架上,用夹子时不时翻个面。
红薯的甜香味已经弥漫在街头,几个孩子刚从学堂放课归来,连蹦带跳地跑到店前,掏出小布包里的十枚铜板递给我,奶声奶气道:「漂亮姐姐,给我一个大红薯!」
我心里暗笑到底是小孩子,这一个个红薯其实分量都相差无几,哪里有什么大小可挑呢。可即便如此,我还是带着笑意,尽量挑了两个相对更大的红薯递过去。
这是我来到这个小镇的第三年,这镇子位于江南水乡,虽说偏僻了些,但当地民风淳朴,我便在此安了家。
有关三年前的王宫政变,最终传到民间的消息却变了个样。
没有谋反也没有叛乱,只说是自那日除夕过后,皇帝的身子便不好了,于是卧床不起,将政事都交给了摄政王傅临澈。
陆小黍在七个月后诞下了一个皇子,想来政变发生的时候,她就已经怀有三个月身孕了。
李瑟瑟被她爹接回了家,对外宣称是得了急病离世;皇后自傅临清死后也没了多大动静,天天和后宫里几个妃子打牌九,一边打牌九,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十七张牌,你能秒本宫?」
而我则隐居于此,只不过这三年来我一直陆陆续续和李瑟瑟有书信往来,她偶尔写信同我说一些京城里的事,上个月她寄来了一封信,信上说她打算来江南找我。
三年后的李瑟瑟已经治好了双手,她手里提着一堆点心敲开了我家的大门。
「林宝珠,我要嫁人了。」这是她进门后说的第一句话。
她自打离开王宫后,李家便找来了一个医术高明的大夫秦铭,大夫治好了她的手,顺带着也医好了她的心。
就连他俩的名字都般配得很,谐音「琴瑟和鸣」。
我朝她一拱手,向她道了一声「恭喜」。
李瑟瑟在我边上坐下,又开始絮絮叨叨起京城里那些八卦传闻,话里提及了她的亲事,还有些曾经的故人。譬如从前的小杜给调到了陆小黍宫里当差,素心那丫头被调去照看小皇子,茗心离开了王城到宫外去做小生意,而李有才则一头撞死在了傅临清的棺上。
等话说的差不多了,她突然发问道:「傅临清那狗男人以前天天来你宫里,你宫里是不是有暗道,直通陆小黍的雨萍宫?」
我听她提起旧事,略有疑惑,却还是点头道:「是啊,南菀宫内殿里有个不起眼的柜子,打开柜门就是暗道。怎么突然提起这个了?」
「你还不知道吧。」李瑟瑟叹了口气,「陆小黍死了。」
死了?陆小黍生下了皇子,现下理应已经是太后了,只要她别想着插手朝堂之事,谁会想着去害她呢?
「江南这地儿真好,入了秋也是湿湿润润的,哪像京城那样,干得脸上都要起皮了。」李瑟瑟说着戳了戳自己的脸,「自打入秋之后,宫里宫外因为天干物燥而着火的事那不是一两次了,就是我从京城出发前那几日,陆小黍那雨萍宫也着了火。」
我以为是有人放了火,便问道:「这火……」
「这火是偶然。听小杜说,本来那火也没多大,估计就是窗户没关严实,夜风把烛台吹倒了。」李瑟瑟接着道,「陆小黍要是老老实实在内殿等着宫人来救火的话……哎,是她自己脑子搭错了筋,跑进暗道里去了,估计是想借着暗道逃生。」
我忽然想起了傅临清将柜子封上的那一幕,心下一紧,问道:「然后呢?」
「然后?然后陆小黍就困死在那条暗道里了。」李瑟瑟支着下巴,想了想道,「说来也是她倒霉,火把雨萍宫暗门的机关烧得变形了,而你那南菀宫暗门出口的柜子也不知道被谁上了锁……反正等到宫人终于砸开暗门的时候,陆小黍已经死在里面了。」
我愣住了,很久都没能说出话来。
陆小黍被困死在了傅临清为她而建的暗道里,从她进入暗道的那一刻起,不论她往哪一头跑,都是死路。
没什么理由,就像李瑟瑟说的那样,因为陆小黍倒霉。
李瑟瑟见我表情不对,便连忙岔开了话题,说起她在京城的趣闻。
天色渐晚,她准备乘渡口最后一班夜船离开,我起身同她一道前往渡口。在她登上那艘小船之前,别有深意道:「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临走之前说与你听听,毕竟你比我聪明得多。」
我站定住步子,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那日政变过后,我爹同我说……傅临澈这小子手上的兵力都能直接把王城给拆了,何必再托你给李家打招呼呢?其实还有件事,如果傅临澈想要王位,现如今他又为何只是摄政王,你说他这王位是为了谁而争呢?」
李瑟瑟说罢,同我挥了挥手,提着行李坐上了船。
27.
5年后,李瑟瑟带着秦铭还有两个孩子来江南找我,她较之过去圆润了几分,一手提着一个孩子给我介绍起来。
她的丈夫秦铭就站在一边,和善地同我点头致意。
「你真打算在这儿呆一辈子?」李瑟瑟倒也不把自己当外人,吃完了饭便和我一道在井边打水洗碗,「傅临澈没有继位当皇帝,还是做着摄政王辅佐小皇子。」
我没答话,撸了下袖子低头洗碗。
「这佛珠是他给你的东西吧。」李瑟瑟用抹布擦着碗,恨铁不成钢道,「林宝珠你是真的笨笨笨,将来肯定会后悔的。」
我十分难得的没有反驳李瑟瑟,只由着她絮叨。
「唉……你就是为了争那一口气。」李瑟瑟嘟囔着嘴,不甘心地朝屋内走去,「一直这么别扭着,你也不堵得慌。难不成非要他把自己个儿的命赔给你?」
「李瑟瑟。」我叫住她道,「要是他胆子再大点,亲口请我回去做王妃,兴许我会答应他的。」
做完了家务,她又小坐了一会儿后便起身道别,和秦铭一手牵着一个孩子朝渡口走去,临走前我也没什么能给的,便给两个孩子一人塞了一个烤红薯。
李瑟瑟站在船前,欲言又止。
「怎么了?」我挠了挠头,「你……你也想吃烤红薯?」
「笨蛋林宝珠。」她小声骂了一句,然后挥挥手转身上了船,「这几天别出远门。」
等我真正明白李瑟瑟这话的时候,已经是十天后了。
到了下午,我照例支起摊子,搬出两个火炉,准备开始做生意。红薯在炉架上烤得滋响,糖水一滴一滴往下渗,我拿着夹子时不时给红薯翻个面。
「姑娘,这烤红薯……」
「十文钱一个。」我正急着给红薯翻面,甚至顾不上抬头,「客官要不来一个尝鲜?都是今早才刚从地里挖出来的红薯,新鲜着呢。」
「可是小僧身上并没有这么多银子。」
「是外乡人啊,那便宜点卖……」我抬起头,对上一双再熟悉的狭长眼眸,曾经日思夜想的那个人就站在我的身前,我下意识后退几步,一瞬间竟有些手足无措。
傅临澈还穿着那身暗红色袈裟,身上淡淡的檀香味,唯一变了的就是他束起了发髻。
「倒……倒闭了,不卖了……」我放下手里的夹子,只想逃进屋子里。
「姑娘许多年前,曾欠下小僧一个人情。」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声音似乎有些发颤,「姑娘当时说,要等鸡吃完了米,狗舔完了面,小僧的脑袋上长出了头发的时候,就来还这个人情。」
他向我伸出了手,似乎是想要拉住我,可最终那只手只停留在了半空中。
「如今小僧已经长出了头发,姑娘这人情……还准备还吗?」
静静地,谁都没有说话,只有烤炉上的红薯时不时发出一声「滋滋」。
就像很多年前我在太华湖边遇刺,他也是这样朝我伸出了手。分明手上兵力充足,即便没有我在中间与李家牵线搭桥,他若想反,一样轻而易举。
但他还是救下了我,因为他一眼便认出我就是当年的老鼠。
小和尚当真,一点愧疚都没有吗?
李瑟瑟问我,傅临澈的王位到底是为谁而夺,这个问题的答案早就不再重要了。
抚上手腕上那串陪伴了我八年的佛珠,用力攥着一粒佛珠,我开口道:「你希望我如何偿还你这人情?」
「摄政王府里,缺一个会烤红薯的厨娘。」
厨娘啊……李瑟瑟说的对,我就是为了那一口气罢了。可我还就是要赌这口气了,我想让他再大胆些,想让他再靠近些,想听他亲口说。
在这儿我等了八年,便是再任性几分又怎么样呢?
我看着他伸出的手,最终没有把自己的手搭上去,而是从一边烤好的红薯堆里,拿起一个红薯放到了他的手上。
他眼神骤然间黯淡了一下,接着勉强一笑,道:「小僧明白了。」
「这儿的船只有早晚两班。」我咬了咬嘴唇,让自己的语气尽量平静一些,「吃了晚饭再走吧,不收你钱。」
他缓缓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几盘清淡小菜佐着一碗清汤,晚饭过后,我同傅临澈沿着青石板路缓缓地走到渡口,目送着他坐上夜船。
我长长地吸了口气,接着回到家中整理起来。第二天早上,我锁上了这间居住了八年的房子,背上行囊踏上前往京城的路。
尾声
素心姐姐说,宫里新来了个宝珠女官,等过两天上任后就来照看我的生活起居。
她说这话的时候,思绪好像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这就是傅临清的孩子?」这是宝珠女官见到我后说的第一句话。
「老娘这是造了什么孽,还要替他养孩子。」这是第二句话。
宝珠女官是个很神奇的人,她穿着一身朱红色宫服,明快而简练。平日里她对我严厉得紧,夫子来宫里教书,她就端坐在一旁支着脑袋看我,每次我一犯困,她便拿着木尺子打我的手心。
可到了夜里,她常常会跑进我房里,给还未睡下的我塞上一个烤红薯。
时常进宫的李夫人和宝珠女官很是聊得来,两人常常找宫里的那位皇后娘娘打牌九,只是宝珠女官手气差,把把都拿到一副烂牌。
我那皇叔今年年初出发去江南前,我屁颠屁颠跑去问他,是不是去江南给我找个婶婶。他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后来他自江南回来后不久,宝珠女官便入宫了。
皇叔同宝珠女官似乎也是旧相识了,两人时常在我宫里碰见,宝珠女官往往是与皇叔对望一眼,接着轻轻抬手行礼。
可我总觉得那一眼里好像藏了很多东西。
我喜欢在午后的院子里晒着暖暖的太阳练武,宝珠女官和皇叔就并肩站在阶前的长廊下,皇叔高大的身形为她挡住太阳,而她偶尔出声对我的拳法点拨一二。
「傅明明,出拳太慢了!没吃饭呢!」
皇叔这时候总会低头看向宝珠女官,不曾注意到自己微微上扬的嘴角。他们并不过分亲昵,也不刻意疏离,一直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距离。
几日前李夫人入宫来看我,我问李夫人,皇叔和宝珠女官之间是不是发生过什么。
李夫人往我脑门上弹了一下,咬牙切齿道:「老娘为他们俩真是操碎了心,我嗑的西皮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发糖!」
什么西皮……什么发糖……我听不太懂这些,但是我和李夫人一样,希望宝珠女官能做我的小婶婶。
教我的夫子是个脾气差的,他一生气便劈头盖脸地骂,全然不顾我大历皇位接班人的脸面。他骂得狠了,我便撂担子不干了,毛笔一扔便跑路。
而宝珠女官总能从犄角旮旯里找到我,然后提着我的领子,把我拎到皇叔跟前,没好气道:「你们傅家人的事,自己解决!」
宝珠女官平时嘴上不饶人,却最是心软。皇叔若真的要打我板子了,她又拦在我跟前指着皇叔骂道:「打孩子做什么,人都打傻了。」
而我在她背后,拉她的袖子小声道:「宝珠女官,其实你平时打我手心那几下反而比较痛。」
她转过头白我一眼:「没良心的东西,迟早挨雷劈。」
被皇叔训话完,我苦着张脸回到自己寝殿,宝珠女官气道:「你这般如何能接你皇叔的位置,败家玩意儿。」
见我哭丧着脸,她也不再继续骂下去,转头丢给我一个烤红薯,道:「没什么事是吃一个烤红薯解决不了的,如果有,就吃两个。」
我抱着红薯,低头咬了一口,真甜。
宫里偶尔有宫宴,宝珠女官就站在我和皇叔边上,时不时为我们添酒夹菜。我不爱吃素菜,便把绿油油的菜叶全都堆到皇叔碗里,皇叔挑了挑眉,什么也没说。
倒是宝珠女官柳叶眉一横,一边把菜夹回我的碗里,一边低声骂道:「小崽种,没看见你皇叔脸都快吃绿了吗?」
脸绿了没事,帽子别绿就成。只不过这话我没敢说出口,生怕宝珠女官把我吊起来打。
但即便是这样,宝珠女官和皇叔也没有再更进一步的举措了,不论是宝珠还是皇叔,谁都没有站出来打破两人之间那近乎病态的平衡感。
宝珠女官喜欢在宴会结束后一个人坐在院子的角落里喝酒,她一喝就是一整坛,我觉得喝酒不好,可是李夫人拉住我道「随她去吧,她心里苦。」
她心里苦,难怪这么爱吃甜红薯。
每每这时,皇叔便会抱起喝得烂醉如泥的宝珠女官将她送回寝室,为她熄灭屋里的灯火,然后独自一人站在她的门前双手合十。
李夫人见了直叹气摇头。
我觉得得想想办法,于是在一个下午,我拉着宝珠女官的手把她带到皇叔跟前,然后将他们俩的手叠在一起。
皇叔的手僵了一下,宝珠女官微微睁大了眼睛,躲在一旁看戏的李夫人张大了嘴
最后我被皇叔禁足了三天,这波血亏。
宝珠女官对我是极好的,可性子也是实打实的变扭。那天下了大雨,宝珠女官没有带伞,路上偶遇皇叔,她却只字未提借伞,只是跪下恭敬地行了个大礼,然后一个人冒雨回来。
回来后她便得了风寒,在床上躺了好几天。
我没有告诉宝珠女官,其实在夜里,皇叔来探望过她好几次。我扒在窗口偷看,原以为皇叔终于开窍了,可最终皇叔也只是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为什么不再更靠近一些呢。
「宝珠女官,你做我婶婶好不好?」
我坐在宝珠女官身边问道,结果被她的茶水喷了一身。
到了春天的时候,宝珠女官有了午睡的习惯,经常伏在院子里的石桌上便睡着了。皇叔见了,便脱下身上的大氅为她盖上,然后坐在她身边沉默不语。
院子里静悄悄地,只有鸟儿偶尔发出几声啁啾,我在远处望着皇叔和宝珠女官,突然便觉得心里涩得紧,堵得慌,像有什么东西用力在心上捏了一下。
李夫人说,她已经对吃糖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了。
趁着宝珠女官午睡,我蹑手蹑脚跑到她身边,她露出的白皙手腕上戴着一串佛珠,而那佛珠上刻着两个字——玄澈。
我知道那是皇叔在龙台寺修行时的法号。
宝珠女官不爱戴金银珠钗,浑身上下唯一的首饰只有这副佛珠,只有这副刻着皇叔法号的佛珠。她和皇叔曾经,到底有过什么样的故事呢?
我轻轻推了推宝珠女官,在她睡眼惺忪之际,我问道:「你喜欢我皇叔吗?」
「喜欢。」她不假思索地便回答道。
「那我皇叔喜欢你吗?」
「我不知道。」她又闭上了眼睛,声音很轻,「我真的不知道……」
于是,我在那天晚上跑去皇叔宫里,想告诉他其实宝珠女官并非对他无意。当我跑进他的院子里时,他正在廊下摆了只火炉,炉子上放着两只烤红薯。
皇叔看见我,便笑着递给我一只红薯。
我低头看了看,这红薯已经有一部分被烤焦了。
「皇叔,你这红薯都焦啦!」
他一愣,接着平静道:「嗯……烤红薯这事儿,皇叔还是做不好,想吃红薯的话还得找宝珠女官。」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宝珠女官?」
皇叔放下手里的夹子不再说话,抬头望着月亮,然后闭上双眼两手合十。
在静谧的夜里望向天空中同一个月亮,这是皇叔与宝珠女官之间做过的,最亲昵的事。
我十二岁那晚遭遇了刺客,宝珠女官冲进内殿,将我藏在了角落的柜子里。
透过柜门狭窄的缝隙,我看到她一脚踢飞一个刺客,接着夺了他的刀,回身便刺入另一个刺客胸口。
我躲在柜子里,不由得为宝珠女官拍手叫好。
眼瞧着殿内的刺客都被解决得差不多了,突然,从侧窗翻入内殿的一个刺客手持长剑朝宝珠女官刺去,她急于后退之际,却踩到了地上的一具尸体,一个踉跄向后跌倒,刺客手中的利箭眼瞧着就要朝她心口刺去。
在我即将惊呼出声时,皇叔及时赶到,替宝珠女官挡下了那一剑,迅速拿下了那名刺客。
月光照入殿内,宝珠女官用帕子为皇叔手臂上的伤口止血,纤细却带着薄茧的手指将伤口处的绳结系紧。
宝珠女官颤着声,叫了一声我皇叔的名字:「傅临澈。」
皇叔抬起手,捋起宝珠女官耳边的落发。
像是一切都回到了很多年以前。
但很快,白翎卫匆忙赶来围堵逃窜至宫内的几个刺客,宝珠女官带着惊魂未定的我到金龙殿去休息,太医留下为皇叔诊治。
我以为,这会成为皇叔和宝珠女官破冰的伊始,可是自那日之后,皇叔很少再与宝珠女官有什么来往,两人仅在擦肩而过之际点头致意,既默契,也疏远。
他们朝夕相见,他们近在咫尺,他们也彼此欢喜,也许只要有任何一个人先迈出一步,这诡异而不可描述的平衡感就能被打破。
宝珠女官还是往日那副样子,手里拿着一本《三年皇帝五年模拟》追在我身后,逮着我去见夫子;而皇叔则一个人在宫内的院子里喝茶看书,偶尔烤上几个并不算可口的红薯。
李夫人依然时不时就入宫和皇后打牌九,说着那些已经不为人知的往事。
「天天早起,不如归西!夫子的课有什么好上的,他懂这么多也没见他当皇帝!」
我抱着被子不肯撒手,宝珠女官提着我和我的被子,一并带到了夫子跟前。
「到底怎么样才算合格的皇帝呢?」我问宝珠女官。
「不会缠着我问这个问题的,就是合格的皇帝。」她这么回答道。
到了过年的宫宴,皇叔和宝珠女官不谋而合地都没有出席。宫宴结束后,宝珠女官叫住我,往我怀里塞了个烤红薯道:「去,拿给你皇叔。」
于是我乐呵着把烤红薯交给了皇叔宫门前的小太监。
「宝珠姐姐——」我讨好地拉着宝珠女官的手,「你终于打算来做我的小婶婶啦。」
「一个小屁孩管这么多做什么,夫子的习题做了没,古诗背了没?」
我一听到她要揪着我去背书,便头也不回地一溜烟就跑了。
那时我总以为,皇叔和宝珠女官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等待,可以慢慢想清楚一切。但就像宝珠女官打牌九那样,天意留给她的永远只有一手烂牌。
三年后的一个冬天,宝珠女官在屋里看着我写习题,李夫人和皇后在偏殿下棋。素心姐姐红着眼跑进来,跪在宝珠女官跟前哭道:「娘娘,您去看看王爷吧。」
宝珠女官什么都没说,只是跟着素心姐姐出宫去了王府。
三天后,宫外传来了皇叔的死讯,等我求着李夫人和她一起偷混出宫去赶到王府的时候已经是夜半三更了。
宝珠女官依然穿着暗红色女官服,她依靠在皇叔的棺木旁,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
我凑近看,是一个红薯。
她倚着棺材,一声不吭地吃着红薯。
「傅明明,谁让你跑出宫的?」宝珠女官不等我回答,便自顾自道,「肯定是李瑟瑟,她最会给我添麻烦。」
「我皇叔……」
「他三年前替我挨了一剑,那剑上有毒,无药可医。」她抬手抚上棺盖,手上依然带着那副已经有些陈旧的佛珠,「真他娘的倒霉啊。」
我不知道宝珠女官是在说皇叔倒霉,还是在说她自己倒霉。
但我从未见过那样悲伤的表情,她大口大口地吃着手上的红薯,一边睁大了眼睛不让眼泪掉下来,眉毛微微绷紧,显得倔强而傲然。
「傅明明,你不是问我怎么样才算是合格的皇帝吗?」她抬眼看我,语气里带着不容辩驳,「君王之道,是笔直的道,没有回头可言,你只管大步往前走。」
「走?怎么走,往哪儿走,什么时候走?」
「转过身,往前走,就现在。」宝珠女官抬手指向通往大门的宽阔大道,「傅明明,走。」
我是大历未来的天子,这世上从来只有别人跪我,没有我跪别人的道理。可是对着宝珠女官,我走到她跟前跪下,「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按着她说的那样转过身去,缓慢而大步地朝前走,一步也没有回头。
当我跨出王府大门的那一刻,身后传来什么猛烈撞击的声音。宝珠女官一头撞在了皇叔的棺材上,手里还握着半只烤红薯,死了。
我仰头看向天边,亮红色的太阳缓缓升起,照亮了远方黑蒙蒙的天。
天,亮了。
后记
1.几个有关名字的彩蛋:傅临澈,临近时却想着撤退;傅临清,临死前才清楚真相;南菀宫,女主居住的宫殿,南菀音同「难挽」,难以挽回;雨萍宫,陆小黍住着的地方,陆小黍的一生「身世浮沉雨打萍」;李瑟瑟的丈夫秦铭,琴瑟和鸣。
2.为什么傅临清会错认:有描写到傅临清化名黄子清,见到女主的时候摔得满头是血,接着受伤后便陷入昏迷,甚至没有机会好好观察女主的长相,唯一找人的线索就是手钏。
3.林父想娶陆小黍做妾所以招来了灭门。
4.陆小黍在认下不属于她的过往后并非全无歉意,相反她为此十分害怕,所以愈发不愿意戴上手钏,也因此引发了她和傅临清第一次争吵。
5.陆小黍死在暗道里(两边都被堵死因而困死在暗道)的结局,就对应了陆小黍做出的选择,不论她是否承认手钏和过往,她都无法得到好结局。即便她不认下过往,也只有无奈做妾的结局,她的人生从一开始就在一个死局中。
6.傅临澈到底什么心路历程:他的兵力充足,不需要女主牵线搭桥的情况下依然救下了被追杀的女主。本人对往事并非没有歉意,他察觉到了女主想杀傅临清,所以皇位就是为了女主而夺。后期喜欢女主后,由于愧疚之情所以不敢更加亲近女主。
7.女主的心路历程:她回到京城做女官,其实已经对于往事有所放下,只是还憋着一口气,希望等傅临澈先跨出一步,但傅临澈因为愧疚步步后退,最终导致了两人错过。
8.结局和尚明明去找女主了,为什么女主还是不接受:和尚说的是「缺厨娘」,不是「缺王妃」,没有足够坦率地把心意说出口,以女主也只是递给他一个烤红薯,而不是与他一起回去做王妃。
完~
作者/布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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