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傀儡妖妃:今天也要攻略臭和尚(前篇)

作者:羽羽心短篇故事
傀儡妖妃:今天也要攻略臭和尚(前篇)

我的夫君是当今圣上,只不过他好像在做人这一方面不太行。

那还挺巧的,毕竟我林宝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于是我和他一拍即合成了表面的恩爱眷侣。我,大历第一祸国妖妃,后宫头号送终人,每天不是在送妃嫔上路,就是在送妃嫔上路的路上。

看着眼前哭得梨花带雨的两个美人,我调整了一下坐姿,似笑非笑地让侍女端来两杯毒酒,和声细语道:「请吧,本宫亲自送你们上路,够给面子了。」

「林宝珠,你这个……」素来柔柔弱弱的燕常在睁大了一双美目,咬牙切齿道,「你这个疯子,你会遭报应的!」

边上几近昏厥的刘贵人抽噎着爬到我的脚边,拉住我的裙摆哭道:「贵妃娘娘,求娘娘开恩啊,嫔妾到底做错了什么……嫔妾再也不敢了……」

侍女茗心挡在我身前,我抬手让茗心退下,然后俯下身子捏住了刘贵人的下巴,极尽温柔地替她擦了擦眼泪。

「因为——」我故意拖长了尾音,玩味地看着刘贵人惶恐的眼睛,然后一字一顿道,「因为本宫今日,心、情、不、好。」

1.

刘贵人一副两眼一黑的模样,只呆若木鸡地抓着我的裙角,我松开捏住她的手,她便「扑通」一声摔在地上。

我低头看了看被抓皱的裙摆,不由得蹙了眉头,道:「临了还废了本宫一条裙子。茗心,替本宫送客吧。」

茗心应了一声,端着毒酒便给刘贵人灌了下去,她双眼通红挣扎了几下后,再没了动静。

燕常在不住地尖叫起来,对着茗心又踢又打,用力打翻了毒酒,酒杯被她摔成了好几瓣,澄澈的酒液打湿了我脚上那双藕粉蜀锦鞋,我不耐地咳了一声,道:「算了,本宫自己来吧。」

一把掐住燕常在白皙的脖颈,我捡起地上的一块碎瓷片,自左往右一划,像极了民间杀鸡放血。

「行了,还是老规矩,丢冷宫里去吧。」我从袖中拿出一块白帕子擦了擦手上的血迹,「等过几天,就汇报皇上说她们俩畏罪自裁了吧。」

茗心点点头,叫来四个小太监,把两个人的尸体运了出去。几个宫女拿着抹布,用力清洗着地上的血渍,嬷嬷拿来一盒熏香倒入香炉里,驱掉满屋子的血腥气。

「等下皇上会来,打扫得干净些。」我起身走入内殿,指了指站在门口低头不语的小丫鬟道,「素心,替我更衣。」

素心怯生生看我一眼,战战兢兢拿来一件天青色的裙衫,我站在镜子前,听着殿外隐隐传来的宫人们的交谈声。

作恶多端,嚣张跋扈,善妒恶毒,泯灭人性,翻来覆去说的无非就是这些,听了整整三年我都听腻了。

「蛇蝎心肠又如何,本宫入宫三年,也专宠了三年,皇上喜欢便没什么不可的。」我凑近镜子,抚上自己的脸,「素心,你说对吗?」

「娘娘说的都对。」小丫鬟不敢抬头,只低头看地面。

殿外传来了太监李有才尖锐的声音,傅临清来了。我对着镜子调整了一下表情,笑盈盈地走出内殿。

傅临清背对着我,似乎没有察觉到我就在他的身后。

李有才刚要出声提醒,我对他做了个嘘声的动作,趁傅临清未注意,我快步凑上去从背后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熊抱。

「不许动。」我十分亲昵地靠上他的肩头,「臣妾为皇上新做了一件睡袍,皇上快换上让臣妾看看合不合身。」

傅临清笑着搭住了我的手,看向一边站着的李有才,对他挥了挥手。李有才应了一声,立马带着殿内的宫人一并退下,只剩下我和傅临清。

就在大门闭上的一瞬间,几乎是同时,我和他同时撤回手,收住了笑意。

他用手帕擦了擦刚刚被我触碰过的地方,冷声道:「装装样子就行了,下次别靠这么近。」

「不靠这么近,怎么让宫里人知道我林宝珠才是你心尖上的人?」我转身走入内殿,「这么做也是为了你的陆小黍好。我要睡觉了,你自便。」

他「哼」了一声,跟着我走进内殿,径直走向角落里的柜子,打开柜门露出一条暗道来。

在他走入暗道之前,我躺在床上,出声叫住他:「傅临清,燕常在和刘贵人我已经解决掉了。」

「动作挺快。」他回望我一眼。

「她们这是……」我盖上被子,打了个哈欠,「又欺负你的陆小黍了?」

「那两个长舌妇前日嘲笑了小黍的出身。」他似乎不打算和我多说什么,推动了暗道内的机关,柜子的门又慢慢合上。

我,林宝珠,傅临清的工具人罢了。他真正的心上人压根不是我这个宠冠六宫的林贵妃,而是默默无闻的陆常在,那个小小县丞家的女儿陆小黍。

傅临清要我做陆小黍的挡箭牌,作为回报,只要我乖乖听他的,他就会给我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平时替陆小黍挡住后宫嫔妃们的明枪暗箭,偶尔还要替傅临清除掉一些欺负过陆小黍的妃子,工具人的生活就是这么朴实无华,且枯燥。

傅临清每天晚上都来我的南菀宫,和我在众人面前表演一出郎情妾意,然后屏退众人,通过暗道去见陆小黍。

等到了天蒙蒙亮的时候,他再从暗道回来,假装一晚上都留宿在我这里的假象。

我本来就眠浅,听不得一点动静。托傅临清的福,我很少能睡个好觉。

对了,他经常叫陆小黍「小耗子」。小黍,小鼠,再者那陆小黍也确实看着胆子小的很,小耗子这个爱称还是挺贴切的。

不过那都是傅临清和陆小黍之间的故事,和我这个工具人没有任何关系。

我一个贵妃,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傅临清是个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这事我从见到他开始就知道。

他会因为某个妃子仅仅只是和陆小黍有几句争执便让我动手除掉她,或者哪个宫人怠慢了几分,便让李有才把人丢进枯井里。

傅临清在做皇帝这方面有一套,只可惜在做人方面实在太差劲,狗都比傅临清更像个人。

我吹灭了床边矮桌上的烛台,闭上双眼进入了梦乡。

2.

傅临清是在卯时的时候回来的,我被书架移动的声音吵醒,睁眼看了看他。

「把纯妃的手废了,命留着。」

他说罢,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衣冠后便离开了内殿,我迷迷糊糊地说了声「好」,又闭上眼睛继续小睡了一会儿,毕竟等下还要去皇后宫里请安。

纯妃家世好,她爹是一品大员,正春风得意的时候,所以纯妃杀不得,傅临清这笔账算的到是清楚。

不过纯妃素来和我有过节,包括但不限于嘲讽我是个罪臣之女,阴阳怪气地讥讽我的出身,以及有事没事从内务府给我的份例中拿走一小部分。其实我是个很大度的人,本来没想对纯妃做什么,但现在傅临清提了,我总得满足他的诉求。

过了小半个时辰,茗心进屋侍奉我洗漱,替我梳了个发髻,簪上几支金灿灿的步摇。

「走吧,去见皇后。」我往自己的嘴唇上又涂抹了些口脂。

「娘娘昨日请安时只怕又打瞌睡了。」茗心的语气并不算好,「皇后昨日说了,今天玄澈大师会来法华殿祈福,特意免了今日的请安。」

茗心是傅临清派来的人,我对她的态度并不意外,只平静地「哦」了一声。

「纯妃总是喜欢装作整日礼佛的虔诚样子来吸引皇上,既是玄澈大师来宫里,想必纯妃定然第一个前去祝祷。」我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袖口,「走吧,本宫要向纯妃请教请教佛法。」

茗心收拾好桌上的胭脂水粉,快步跟上我。我出了南菀宫后坐上早已备好的轿辇,居高临下地看着茗心,道:「去太医院找孙院首,就说本宫今日身子不爽利,等下还要他来为本宫请个平安脉。」

茗心抬头望我一眼,又低头似是思索了片刻后,行礼退下了。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轿辇到了法华殿,一旁的侍女们大算跟着我一同进去,我挥挥手让她们在宫门外候着。

从宫门到法华殿有一段距离,道旁长着常绿的松柏,路尽头是十六级乌青石板的台阶,我想了想,用袖中藏着的小刀割破了袖口处的布料。

这会儿时候还早,只有纯妃在殿内假模假样地诵经,我走上台阶,快步来到殿内,在她边上的软垫上跪下,装模作样双手合十。

她见我来了,似乎也不想与我多说什么,起身便离开了大殿。待她走到台阶前的时候,我轻笑一声,站起身朝她走去:「纯妃姐姐这么急着走?见了妹妹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只怕是念佛念得入了神。只可惜,姐姐这么虔诚,皇上却不稀得看一眼。」

「林贵妃,这是在佛前。」她的语气里有压不住的怒气,「贵妃做了这么多亏心事,还敢来法华殿,也真是胆大。」

「皇上就是喜欢本宫大胆热情的模样。」我走到她跟前,面上还是往日那副笑脸迎人的模样,「要说胆大,姐姐才不遑多让,竟然敢站在这个地方和妹妹说话。」

纯妃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她本能地后退,却发现自己身后正是台阶,一个踉跄好容易才稳住身子的时候,我用力朝她肩膀上一推。

「林——」她尖叫着向后跌落,双手不自觉地想抓住什么,一把揪住了我的衣服。

只可惜,她能抓住的只是我的袖子,而我的袖子,早就被我自己割破了。

她捏着一截布料从十六级台阶上滚落下去,我缓步走下台阶的时候,她还有意识,挣扎着想要站起身逃跑,被我一记手刀打晕过去。

我捏住她的手腕,一捏一拽,听得「嘎查」两声,这双纤纤玉手算是废了。

毕竟傅临清说了,只想废她的手,没想要她的命,所以我收回手,在脑内思考着要如何应对接下去的局面。

正思索之际,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听不出什么情绪的声音:「小僧给贵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我一惊,握住袖中的小刀,调整着脸上的表情转过身去,然后对上一双狭长的眼睛。

这眼睛的主人身穿暗红色袈裟,模样倒是清俊得很,只是可惜他的脑袋上一片光亮,是个秃驴。

「您就是玄澈大师吧。」我轻轻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笑道,「大师这是有话要说?本宫自当洗耳恭听。」

「小僧哪有什么话值得娘娘洗耳恭听。」玄澈行了个僧礼,似笑非笑道,「贵妃娘娘可是一把美人刀,锋利至极,也不知是为谁所用,小僧看着可害怕极了。」

刀?我微微皱眉,他知道傅临清是在借刀杀人,借我的手替陆小黍除掉那些与她不善的人。

「纯妃是自己失足掉下去的,玄澈大师,您说是吗?」

「娘娘说的话,都是对的。」他打着哈欠转过身去,跨过昏死在地上的纯妃,「娘娘只是来和小僧谈论佛法的,至于纯妃娘娘如何摔下去这件小事……小僧和娘娘谈论得太过入迷,全然没有注意到。」

我已然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宫人们的脚步声,但鬼使神差般,我望着玄澈光秃秃的头顶,出声叫住了他:

「玄澈大师,聪明绝顶这词和您很是般配。」

3.

接下去就如我预想的那样,茗心带着一队小宫女赶来,发现了地上的纯妃和站在一旁做作哭泣的我。

众人手忙脚乱地把纯妃抬回了听雪宫,孙院首迟迟赶来,只掀开被子装模作样看了一眼,便摇着头说纯妃的手没救了。

傅临清得知消息后,过来走了个过场,和我一唱一和,敲定了纯妃这事是一个意外。

诸事落定,傅临清假惺惺地在听雪宫坐了一盏茶的时间后,便和我先后离开。回去的路上,他与我擦肩而过,用只有我和他能听见的声音道:

「林宝珠,做得不错。」我还未来得及松口气,只听得他又道,「过几天中秋佳节,朕给你个封号。」

用旁人看来亲密而熟稔的动作,我贴近他的耳畔:「我可受不起你的封号,你还是给你的陆小黍提提位份吧。」

说罢,我撤回身子,转身往南菀宫方向走去。在不远处候着的茗心看我一眼,道:「贵妃娘娘,又是怎么了?」

我站定住,停顿了好一会儿后才开口道:「没怎么,就是本宫今日心情不好。」

「您哪一日心情好过了?」

「那个玄澈大师是什么来头?」我和茗心走在长长的宫道上,「看着挺不一般的。」

「他是先帝的第四个皇子,也就是咱们皇上的兄弟。」茗心回忆了一下道,「只不过他出生在七月十五鬼节那日,一出生他的母妃便去了,先帝嫌他不吉,并未过多宠爱。」

茗心说,玄澈十岁的时候自请去皇家龙台寺修行,为大历百姓祈福,先帝自此倒是对他多了几分怜爱。

只是玄澈一心求道,就是几年前三子夺嫡的时候,也并未掺和其中。

是吗?我在心里反问一句。

到了夜里,我都打算睡下了,突然听得宫外一阵人声嘈杂,我起身披上外套,打算叫茗心进来问话。

只是叫了半天,进来的不是茗心,而是素心。

「外面怎么了?吵得本宫睡不了觉。」我一拍桌子,吓得素心抖了一抖,「门口的侍卫太监都是干什么用的。」

素心连忙解释道:「纯妃娘娘似乎是醒了,她……她身上有伤,咱们做奴才的哪敢去拦她。她又叫又闹的,倒是把各宫的娘娘都惊动了,纯妃娘娘许是惊魂未定,正胡言乱语着……」

「她说什么了?」我对着镜子随意挽了个松垮垮的髻子。

「纯妃娘娘说……是贵妃您把她……」素心不敢再说下去了,支支吾吾道,「娘娘您还是去看看吧,门口都聚了一堆的人。」

我往唇上抹了些口脂,站起身带着素心往宫门口走去。

往日盛气凌人的纯妃此刻散乱着头发,像极了京城破落巷子里呓语连连的疯婆子。她不断用那双已经抬不起来的手扑打着上前阻拦的太监们,连攀带咬,几个太监被打得连声痛呼。周遭看热闹的宫女和妃嫔们对着纯妃和南菀宫的牌匾指指点点。

「你听见了吗,纯妃说是林贵妃推……」

「你小声点,不怕被姓林的听见了把你送进冷宫?之前那个燕常在不就是……」

见我缓缓走出,纯妃眼中满是恨意,一边尖叫着一边挣开一个小宫女朝我扑来。素心平日胆小,这会儿倒是知道护主,张开双臂拦在我身前。

我一把将素心拉到身后,抬手揪住纯妃的领口将她往地上一推。

「本宫看在你今日意外受伤的份上不想和你计较,你好自为之。」我打了个哈欠,「本宫当时正和玄澈大师交流佛理,却见你失足即将坠落,本宫还好心好意想帮扶你一手。今早上你被抬回听雪宫的时候,众人可都瞧见了,你手里还拽着本宫的半截袖子,坏了本宫新做的衣裳。」

「本来看你可怜见的,没想问你要赔偿。你倒好,大晚上还敢跑到本宫门前撒野,好大的胆子!」我扫视着周围观望的妃嫔们,厉声道,「皇上都认定是意外,你们是想违抗皇上不成?」

他娘的,烦死了,赶都赶不掉。

傅临清把他想除掉的人都推给我,自己和陆小黍逍遥快活,我这儿倒是一堆烂摊子。

当众妃嫔闻言相互对视了几眼,最终行了一礼打算离开之际,一个清润的声音在我左手边响起。

「出家人不打诳语,小僧作证,纯妃娘娘的的确确是失足意外坠落。」

我侧目看了一眼面上风轻云淡的玄澈,又望了望不远处站着的茗心,茗心对我摇了摇头,不是她叫来的人。

听到玄澈的话,妃嫔们小声议论着,很快地离开了南菀宫,宫门前只剩下状若癫狂的纯妃一边骂着「贱人」,一边还在锲而不舍地想挣脱太监们的阻拦。

没了其他妃嫔看着,我蹲下身子,一把提起纯妃的领口把她拉到我的面前。

冰凉的护甲抚过纯妃苍白的脸颊,我对她轻笑了一下,道:「李瑟瑟,你爹是朝中大员,你又是家中嫡长女,多好的出身,和我这样的罪臣孤女可不一样。」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是天之娇女,是枝头骄傲的凤凰,嗯?」我扳过她的脸,凑近她的耳边,「只可惜,能活到最后的从来不是高昂着头的凤凰。」

「不是凤凰,那是什么?」一旁看热闹的玄澈突然出声,还是那副令人捉摸不透的样子,语气里总带着三分笑意,「小僧好奇得很,还望贵妃娘娘解答一二。」

我依然揪着纯妃的衣领,目光却从纯妃转移到了玄澈脸上,像是在对纯妃说,像是在对玄澈说,又像是在对我自己说:

「能活到最后的,恰是在阴暗角落里苟且偷生的老鼠。」

4.

说罢,我不再理会玄澈,只是松开手让宫人们把纯妃抬回去好生看管,再有下次,整个听雪宫的下人都跟着一起陪葬。

宫人们知道这事我林宝珠是干的出来的,一个个急得磕头如捣蒜,忙不迭地把纯妃送回了听雪宫。

「天色已晚,玄澈大师也该去休息了。」我毫不客气地对玄澈下了逐客令。

「贵妃娘娘,这般可就是欠了小僧一个人情了。」他行了一礼,面上恭恭敬敬的样子,「素闻林贵妃大气,想来还人情的时候亦是如此。」

「还?」我站在门口,回头望了一眼玄澈,「大师这是在想屁吃,我林宝珠是出了名的小气。」

「娘娘这意思便是不打算还了?」

「等鸡吃完了米,狗舔完了面,玄澈大师您的脑袋上长出了头发的时候,」我转回身去,不再理会他,「本宫就来还这个人情。」

我回到内殿,茗心走上前来,替我拆去头发上的簪子和发髻。

突然,门口的珠帘被人挑起,不用看也知道来人是傅临清。他没有同我搭话,我也没有主动开口,他只是走向书柜,启动机关后走入了暗道。

我挥了挥手让茗心退下,脱下外衣倚靠在榻上,闭上了眼睛。

一连小半个月,纯妃没有再闹腾,傅临清也没有指派给我什么任务,我每天除了去皇后宫里请安,就是在自己宫里赏花钓鱼。

直到中秋佳节,宫里办了晚宴,皇后身子抱恙,傅临清边上的位置理所当然地留给了我。我按照往年惯例那样盛装出席,就差把「宠妃」两个字写在脸上。

我坐在傅临清边上,但我知道他的目光正不断望向坐在角落里的陆小黍。

陆小黍时不时抬头朝傅临清望上一眼,目光交接之时,又红着脸低头温柔地笑着,偶尔喝上几口茶水掩饰一番。

说实话,倒不是出于嫉妒,陆小黍的长相只能算是小家碧玉,放到后宫里压根不够看的。但傅临清就是喜欢她,我听人说,当年选秀的时候,怯怯懦懦的陆小黍只抬手行了个礼便被傅临清留了下来。

陆小黍家世平平,只是个县丞的女儿,虽说是嫡女,但她母亲去得早,陆家的后来的主母似乎也不是个善茬,这嫡女的日子过得还没庶出女儿好。

相貌平平,又胆小如鼠,也不知道傅临清看上她哪儿了。

傅临清低头为我倒了一杯酒,不动声色地推到我手边。我用袖中藏着的银针试了毒,确认银针没有发黑后一饮而尽,而他看着我喝完了酒,并且一盏茶的时间之后没有任何中毒迹象后,才开始往自己的酒杯里倒酒。

他是真的狗。

而旁人只看到了傅临清替我斟酒,我含着娇羞笑意缓缓饮下,几个素来对我阿谀奉承的妃嫔便拍马屁道:「皇上和贵妃娘娘,真是伉俪情深。」

我一边在心中暗笑,一边娇嗔着依靠在傅临清肩头。

酒过三巡,殿内众人都醉意朦胧之际,我离开了会场去太华湖边醒酒,茗心没有跟随过来,只是在会场内守候着。

中秋夜宴是家宴,并未安排多少侍卫在殿内。

茗心毕竟是傅临清派来监视我的人,但比起监视我,保护她真正的主子傅临清,并防备着会场上可能突发的各种意外更加重要一些。

入秋了,又是夜里凉意袭人。我行至太华湖边,眺望着远处的湖心亭,任凭秋风吹散酒意,发间步摇上的挂坠在风中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

只是我突然背后漫上一丝凉意,像是预感到了什么,我一个侧身闪开,一把明晃晃的刺刀砍向我方才站立着的地方。

我没有逃跑,而是上前抓住那人的手腕向左后方一抽,膝盖向上一顶,听得什么断裂的声音,那人痛呼一声,手中的短刀应声落下。

迅速捡起落在地上的短刀,对准刺客的心口一击毙命,尸体顺势丢进了太华湖中。

周围一片漆黑,道旁原本点着的宫灯也被人熄灭,我在黑暗中听到了不止三人的脚步声,心下微乱之际,一人持刀飞快袭来。

我闪躲不及,被刺中了肩膀,鲜血瞬间染红了月白色的袖子。我用力往那人下腹一踢,揪着他的腰带将他推入湖中,然后脱下大氅向后一抛,盖住了另一个冲来的刺客,接着转身就跑。

不讲武德的东西,偷袭本宫!

突然,从黑暗中伸出一只手,拉住我的胳膊,将我拉入了一个狭小的空间。

我还未来得及惊呼出声,一只手便轻轻捂住了我的嘴。

「听话,别动。」那人的声音有些熟悉,我微微点了点头,他这才松开了手。然而下一刻,那只手缓缓落到我的腰际,将我往后一勾,我的后背与他的胸口紧贴在一起,隔着布料都能感受到他胸口的起伏。

我下意识想挣扎,他在我耳边长长地「嘘」了一声后,道:「娘娘再这么动几下,小僧可不能保证不对娘娘做些什么。」

强忍住想骂娘的冲动,我用力在他腿上踢了一脚解气。

黑暗中不断有脚步声传来,一开始我还能分辨是几个人的脚步,到后来脚步越来越嘈杂,只能判断出至少在十人以上。

我和玄澈就躲在竹林中的一处景观石的后方,若不紧挨着他,我身上月白色裙衫的裙摆便会露在石头外,月白色实在过于显眼,立刻便会被刺客发现。

似乎是认定了我不会乱动,他的手从腰间游至我的手腕,我压着声音道:「你他娘的不是个和尚吗?」

「贵妃娘娘是个美人。」他的声音从我的头顶传来,「面对美人,小僧很有那种世俗的欲望。」

他的手指沿手臂一路往上,拂过我肩头的伤口时,我不由得发出一声轻咛,他收了手,问道:「娘娘受伤了?怪不得小僧闻到一股腥味。」

5.

直到脚步声逐渐远去,我和玄澈才从石头后方走出来。

我满额头的冷汗,低头看一眼袖子,几乎都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刀口很深,但好在只是皮肉伤,没有伤到骨头。

至于刺客是谁派来的,用脚想想也知道,定然是纯妃派来的人。

我扶着道旁的树,脸色惨白,没受伤的那只手里还紧紧握着一把小刀。

「娘娘不妨随小僧去法华殿避难。」他说着凑近看了看我的伤口,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这伤……还是得赶紧包扎一下。」

「本宫这般的恶人,可得不到佛祖庇护。」我用帕子压住肩头的伤口,倚着树干倒吸了口冷气。

「神佛不渡者,小僧渡之。」他向我伸出手,不由分说地拿走了我手上的小刀,「毕竟娘娘是个很……很有趣的人。」

我看不懂他,只站在原地不动。他将刀刃上的血迹擦掉,把刀收入袖中,转身牵住了我的手腕:「小僧的意思是……小僧对娘娘十分好奇,尤其是在听到了娘娘那一番『老鼠论』之后。既然娘娘深谙老鼠之道,自然该明白这会儿想活命,就得跟紧小僧。毕竟现在只有小僧才能救娘娘,不是吗?」

「傅临清一样会派人来救本宫。」我任由他拉着我往法华殿走。

「皇上吗,小僧要是没猜错的话,皇上真正喜欢的恐怕不是娘娘吧。」他语气里充满了笃信,「既然如此,娘娘为何笃定皇上会救您。」

「他可以有千千万万个心上人。」我抓住玄澈的袖子将他往回一拉,「但能成为他心上人挡箭牌的只有我林宝珠一个。傅临清是物尽其用的人,只要我还有利用价值,就值得他救。」

玄澈没有生气,还是那副眉眼弯弯的模样:「虽然小僧很想知道皇上的心上人,但比起这个,现在小僧更加好奇娘娘的身份了,以及娘娘的……目的。」

说话间,已然到了法华殿外朱红色的高墙前,他带着我从后方的侧门进去,偏殿内没有其他宫人在,他从一旁的柜子里取来药箱,拿出一个青色瓷瓶。

「把药给本宫,你到屏风后面去。」

他点点头,把药膏塞到我手里,然后乖乖站到屏风后面去。我褪下衣服,勉强用一只手给自己上了药。

「所以娘娘究竟是什么人?」

「本宫还以为你要问傅临清的心上人到底是谁。」

「问这个倒也可以。」他似乎是找了张椅子坐下,「那么皇上的心上人是谁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正在给自己包扎,只是最后的结却怎么也打不上。我不得不用外衣掩住胸口,道:「你过来,帮本宫包扎一下,包扎好了就告诉你傅临清的心上人是谁。」

「娘娘真是客气。」他从屏风后走出,「替美人包扎,即便没有报酬,小僧也义不容辞。」

他看见我给自己包的伤口,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娘娘这手艺,可真不敢恭维,还是让小僧重新包扎一下吧。」

我怀疑他是想吃我豆腐,但我没有证据。

他的动作很轻缓,布条一圈一圈缠绕在我的肩膀上,只是偶尔他温热的指腹不慎擦过伤口,留下一星半点痛感。

「娘娘的背上,怎么有一道如此深的疤痕?」

「那个啊,应该不算是背上的。」我见他包扎完了,便穿上外衣,低头系腰带,「是从胸口贯穿的一剑。」

「这一剑可真狠。」他「啧啧」了两声,将药膏放回药箱里。

「是前年的事情了,宫宴上傅临清遇刺,他躲闪不及,就把我拉到身前挡了一剑。」我缓缓走到桌边,提了提茶壶,壶里还有一点水,于是我拿来两个杯子,替玄澈也倒上一杯。

玄澈接过了茶杯,也没有提防地用银针试毒,很是爽利地一口饮尽。

「对了,你不是想知道那人是谁么?」我放下茶杯,「陆小黍,一个小县城家的女儿。」

「原来是那个陆常在啊。」

「没本宫好看。」

「难怪小僧注意不到她。」

「若是她比本宫好看呢?」

「这世上哪儿还有比娘娘更好看的人呢?」他是个僧人,说起话来却轻佻得很,「皇上倒是狠心,竟拿娘娘挡刀。若是换了小僧,只有小僧替娘娘挡刀,定然没有娘娘替小僧挡刀的道理。」

「你对所有人说话都这样?」

他行了个僧礼,双手在胸前合十,笑眯眯道:「倒也不是,小僧只对美人这么说话。」

这下我算是懂了,他就是个色胚子罢了。

「娘娘睡吧,小僧就在这里。」

我与他相对无言,就这么大眼看小眼对视了许久。但他说的没错,我确实疲累至极,伏在桌上侧着头,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6.

梦里,我梦到了五年前,那会儿我才十五岁,像极了早春枝头的第一簇花。

但花是长久不了的,能活到最后的是卑微偷生的老鼠。

那年三子夺嫡之际,整个林氏一族都因文字狱下了大牢。我和两个嫡姐被关押在牢中,身下破旧的草席子,时不时爬过三两只老鼠。

两个嫡姐说,林家是被是三皇子傅临清设计才落难至此。她们哭诉着,用纤细的手指抓住铁栏大声喊冤,或是偶尔拉住我的手一起痛哭,再看不出往日落落大方的气质。

我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

直到一个身穿紫黑色长袍的少年摇着折扇缓缓走来,两个嫡姐抬手指着那人,沙哑着声音,用她们生平所听过的最恶毒的话语咒骂他。

但他只是满脸不屑地站在另一头,很是无趣地打算转身离开。

我站起身,朝他靠过去,叫住他道:「三皇子,我学过武,能打能抗能吃苦。只要能活,我什么都能做。」

那是我第一次见傅临清,在阴冷潮湿的大牢里。

在仇家临刑前还特地跑去给予临终关怀的傅临清不是个正常人,但恰巧我林宝珠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听了我的话,终于有了几分兴致,收起折扇,凑近打量了一下我的脸,道:「你出来说话吧。」

我在嫡姐的怒骂声中走出了牢房,我说:「其实我该谢谢你,把林家送进大牢。我是三年前才刚回到林家的庶出女儿,内宅妇人那些手段,三皇子比我更清楚。林家女儿的福分我一点没享到,现如今林家的苦难,自然也不该由我来承受。」

「你叫什么名字?」

「林宝珠。」

我跪在傅临清身前,他坐在椅子上悠闲地喝着茶水,我腿上的伤口因久跪而裂开,鲜血不断滴落蔓延到傅临清脚下。

直到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他站起身道:「走吧,林宝珠。」

我踉跄着站起身,傅临清身边的太监李有才看不下去,想伸手搀扶我一把,但我推开了李有才的手,一瘸一拐地跟在傅临清身后。

「你是什么人,出身多可怜,有多不容易,其实本皇子一点都不在乎。救了你的,是你先前说的那句话。」他回头看我一眼,「只要能活,什么都能做。」

只要能活,就什么都能做。我是这样的人,傅临清亦是。

他将我带了回去,只是还未等我腿上伤口愈合,他便指派给我各种任务,譬如刺杀,譬如套情报。

我可以是十步杀一人的刺客,可以是一笑百媚生的艺伎,只要能活,我可以是任何人。

这世上生命力最旺盛的,是树?是草?

是老鼠,是永远都除不尽的老鼠。

两年后,傅临清赢了,从默默无闻的皇子到大历最年轻的一位帝王,而我也摇身一变从罪臣孤女成了宠冠六宫的林贵妃。

只是傅临清不会知道,那天在大牢里,我其实……

突然,有人用力推了我一把,我骤然惊醒,睁眼对上玄澈那双含笑的眼睛。

「皇上正派侍卫在附近搜寻贵妃娘娘的下落,娘娘您安全了。」

我见他一副忍笑的模样,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嘴角,唔……原来是流口水了。飞快用帕子擦掉口水,我揉着眼睛站起身,走到屋门口。

在我即将跨过门槛之际,我发问道:「玄澈大师,为何如此关照本宫?」

我在门口站定住,等待着他的回答,只是屋内传来烧水沏茶的声音,唯独没有他的回应声。

想来,他是不打算告诉我了。然而在我打算放弃询问之际,身后传来他难得一本正经的声音。

「因为娘娘,是故人。」

7.

我扯散了自己的发髻,让自己尽可能看上去落魄些,然后迎上前来搜寻我的侍卫,伏在傅临清胸口一副花容失色的模样。

「让爱妃受惊了。」傅临清一边用含情脉脉的语气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地推开我。

我很是识趣地假哭了一小阵子,便从他怀中抽身而出,双眸含泪欲语还休,坐在轿辇上小声啜泣。

纯妃宫里的宫人换了一批,这下听雪宫连一只麻雀都飞不出来了。李瑟瑟敢和她爹串通好安排刺客入宫,仅凭这一点,傅临清便容不下李家。

不过李家百年的根基,要一口吃下实在太难,但只要傅临清想,时间从来不是问题。纯妃如今说是在宫内养病,实则是被软禁,而李家引火烧身尚不自知。

傅临清夜里来南菀宫的时候,我正对照着太医给的药方子给自己换药。正是秋季,回来的路上下了点雨,伤口沾了水,现下有些化脓了。

他进来的时候悄静无声,等到我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走到了我的身后。

我压下惊惶,面上风轻云淡道:「给我念念这药方子。这太医也真是,知道我不认字还偏要写这些劳什子,直接说多方便。」

他「哦」了一声,拿过药方念了一遍,念完了问道:「朕念得可清楚?」

「陛下咬字清晰,发音准确,一口流利官话让臣妾刮目相看。」我拿过一瓶药膏,问道:「这上面贴着的标签写了什么?」

「玉容膏。」他凑近看了看药瓶上的字,「朕还以为,朕的宝珠贵妃一夜之间竟学会了认字,看来是朕多心了。」

「早和你说过我不认字。」我蘸取了一些药膏抹到伤口处,「从前林家的主母可不会让一个妓子的女儿认字。」

他对我的伤不感兴趣,对我的过去更不感兴趣,随意看了两眼后便走向了书柜。一阵机关转动的声音过后,屋内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那是骗他的,我其实认字。

好险,刚才差点就……我收拾好桌上的瓶瓶罐罐,吹灭了屋内的蜡烛,小心翼翼不触碰到伤口,缓缓躺到榻上。

回忆起今早分别时玄澈的话,他说我是故人。

故人?

我十二岁回林家,十五岁林家倒台跟了傅临清,十七岁成了林贵妃,从未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和这位大历圣僧有过交集。

更何况我对和尚没有好感,也很少去法华殿参拜,如果我没有记错,傅临清登基后的这三年里,玄澈是第一次入宫。

抬手轻轻抚上肩膀上的伤口,昨夜他为我包扎时留下的触感密密麻麻浮现上来。

茗心说,玄澈一心求佛,对皇权毫无野心。既然没有野心,他又为何在第一次见到我时就称呼我为「贵妃娘娘」,一眼就知道地上倒着的是纯妃。

甚至,他连陆小黍的位份都记得一清二楚。他对后宫的几个妃嫔都如此熟悉,对前朝只会更为熟悉。

而他接近我,也极可能是因为我贵妃的身份。他以为我是宠妃,所以才冒险救下我,想从我这儿套取一些关于傅临清的情报。只可惜他想错了,我只是个障眼法,真正的宠妃是陆小黍。

不过都想利用我罢了,傅临清也好,玄澈也罢。我实在乏累了,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

8.

早上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我本能地想用手撑着自己起床,却不料牵动了伤口,不由得「啊」了一声。

你别说,伤了胳膊还是怪烦人的。

侧头望向一边,傅临清正坐在桌前吃茶点,手里还拿着试毒用的银针,闻声朝我这里看了一眼。

「几点了?」我用另一只未受伤胳膊支起身子,看向窗外的天空,「皇后的请安又来不及了。」

「朕已经去皇后那里,替你请过假了。」他的脸色不太好。以前他每次从陆小黍那里回来,都嘴角含笑,像是中了头奖,今天这脸色倒像是死了亲爹,不知道的还以为陆小黍欠了他钱没还。

而根据我这三年来的经验,要么是他和陆小黍闹别扭了,要么又有人欺负了陆小黍。要是前者,那他必然也不会给我好脸色,若是后者,那他又会指派我去除掉妃嫔。

反正横竖我都落不着好处,这见鬼的人生。

「那你干脆多请几天假,我早就不想去了。」我听见自己可以不用去请安,又舒舒服服地躺了回去。

「死了就可以永远不去请安了。」

啧,傅临清这小嘴可太甜了,真是小蜜抹了嘴。他没提要我除去谁,却又一副巴不得三天之内杀人的样子,大概确实是和陆小黍吵架了。

真稀罕啊,胆小如鼠的陆小黍居然也会和傅临清闹脾气。

「你说话这么好听,怎么,你那陆常在又不合你心意了?」

「闭嘴。」他向我递来一记眼刀,我把头埋进被子里不去看他,只闷头大睡,没受伤的手探入枕头下方。

傅临清只小坐了一会儿,喝了点茶,吃了几块素心为我做的红薯饼后便离开了。我将头从被子里探出去,看向方才傅临清坐着的椅子。

桌面上的茶水还留有余温。

我一觉睡到了下午,素心正端着一碗刚温好的粥走进来,这丫头胆子小,问起话比较方便。于是我抬手把她招到床边,问她宫里今天有没有什么事。

从素心口中我才得知,傅临清确实替我请过假,而且这假期一放就是半个月。除此之外宫里便没有什么大事了,若说有,那便是玄澈大师离宫了,回到了皇家龙台寺继续修行。

走得好,最好别回来了。

素心搀扶着我起床洗漱,又看着我喝完了粥,吃完了两个茶叶蛋后,才心满意足地把碗收拾好。

黄昏时分,我叫上素心和我去梅园散散心,她点点头,高兴地到梳妆台前替我装扮。

「娘娘,您看这支簪子好不好看?」她从首饰匣子里取出一支钗子,小心地插入我的发髻间,「不行,还是刚刚那一支好看些。」

「随便打理一下就行了。」本宫今日心情不错,也就由着素心胡闹。

「诶,娘娘原来还有这么素的钗子呀。」素心从匣子最底层摸出了一支素银钗子,好奇地拿在手里把玩。

「把钗子放回去。」我稍稍提高了一些声音,「别动它。」

「哦。」素心听话地把钗子放回最底层的盒子里,拿起先前的一支红玛瑙步摇,「还是这个最衬娘娘,娘娘肤白,就应该用红色。」

等素心终于满意地拍拍手,我的脖子已经酸痛得不行,连忙起身带着素心离开了内殿,生怕她再一时兴起整点什么幺蛾子出来。

轿辇缓缓停在梅园门口,我和素心一前一后走入梅园,只是还未驻足赏梅多久,我就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陆小黍一身素白裙衫立于早梅之中,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道:

「嫔妾给贵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

9.

「娘娘受苦了。」她低垂着眼眸,攥着手里的帕子道,「兰茵,你先退下罢,容本宫同贵妃娘娘独处片刻。」

她身边的小丫鬟兰茵顺从地离开了梅园。

「别。」我拉住素心往后退了好几步,「这梅花还是陆常在一人独享吧。」

宫里的女人什么事情做不出来,我一听到「独处」二字就头大,脑中浮现出千百种可能陷害我的方法。若是旁人,我倒没什么害怕的,该打就打,该杀就杀,可若是陆小黍生了害我的心思,傅临清可不会听我的解释。

「贵妃娘娘。」陆小黍叫住我,声音温软,「小黍知道,娘娘的伤是因谁而起,也知道这三年来娘娘的不易之处。」

「今日有幸在此偶遇娘娘,小黍只想向娘娘道声谢。」她说罢双手置于身前盈盈一福,露出半截皓腕,腕上还戴着一串红珊瑚手钏。

那手钏倒是好看,毕竟我也是姑娘,看到好看的首饰还是忍不住多看几眼。

她注意到了我的目光,只不过她对我的目光有些误解:「娘娘,这手钏是家母留下的遗物,恕小黍不能……」

「陆常在想多了,本宫并不缺首饰。」我转过身去,「皇上今日黑着一张脸,你既觉得对不住本宫,倒不妨说说这是怎么了?」

「是为了……」她不自觉地将手搭在手钏上,「这手钏。」

我隐约记得,陆小黍进宫以来便不爱穿金戴银,她如今这手钏我也是第一次见到。

「皇上希望我戴着这副手钏……但我……」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素来不喜欢她这般唯唯诺诺的模样,也懒得再听她和傅临清之间的事,挥了挥手道:「有空还是把皇上哄好了吧,省得他一天到晚都那张死了亲爹的脸。」

陆小黍见我不愿意多说什么,也不多纠缠,只安静地目送我和素心两人离开梅园。路上,素心小声问道:「娘娘,您怎么害怕陆常在呀。」

「多嘴。」我瞥她一眼。

「娘娘别生气,太医说了您得静养,生不得气。」

素心不是傅临清的人,不过一个进宫没多久的小丫头。我摘下手上的护甲,回头捏了捏她的脸颊:「回去给本宫做红薯饼去,早上那些本宫一块都没吃着。」

我带着素心回了南菀宫,素心雀跃地跑去小厨房做点心。

日子不知不觉就这么过去了半个月,入冬了,我也懒得动弹,整日呆在南菀宫里吃着素心做的点心。

傅临清似乎是和陆小黍又和好了,不过我对这些也并不在意。

只是有一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傅临清就坐在我床边,我一惊,下意识伸手探入枕下。

「你又发什么疯。」

但傅临清的表情很平和,只是凝视着我的脸,似乎想从我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来。

「朕只是觉得……没什么。」他说罢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鉴于傅临清在我这里一向是个疯子,我没有多想什么,只是倒头继续睡觉。

我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傅临清那句没说出口的话是什么,就像傅临清也永远都不知道其实我的枕头下面,放了一把锋利的匕首。

我想杀他,自五年前起。

10.

到了夜里,屋外飘起了小雪,那是入冬的第一场雪。素心是个南方来的小丫头,见了雪高兴得冲到外面打滚,最后还是茗心看不下去,拖着素心的领子把人给逮了回来。

我让厨娘特地做了红薯馅的汤圆,分发给南菀宫里的宫人,被拖回来的素心一边吃着圆子,一边眼巴巴地望着窗外。

「娘娘喜欢吃红薯,是不是?」

「一直都很喜欢。」我难得认真地回答了素心的问题。

夜深人静的时候,傅临清来了南菀宫,当然他不是来找我的,主要是为了找陆小黍。临走前,他用银针往桌上盘子里的红薯饼上戳了戳,确认银针没变黑后,又顺走了两块红薯饼。

别问为什么是两块,一块他自己吃,另一块准是带给陆小黍的。

傅临清一走,我也吹灭了屋内的蜡烛准备入睡。突然,窗户被人轻轻叩响,我警觉往窗户那里望了一眼。

我拿起桌上的烛台,缓步靠近闭着的窗台。

拉下窗上的扣锁,我打开了那扇紧闭着的窗户,窗外夜幕笼罩,皓月高悬,明亮的星星点缀着整个漆黑的夜空,凛风裹挟着细碎的雪片向我飘来。

而一人跃上窗台,当我与他对视的时候,忽然就觉得他身后夜空中的星星也好,月亮也罢,好像都比不上他那双细长而透澈的眼睛。

「玄……」我还未说完,他从窗台上直直跌落下来。我连忙上前接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手指抚过他的后背,摸到了一手黏腻。

借着月光,我看见自己的手上满是猩红色。

我把他拖拽到床榻上,把自己的大氅垫在他的身下,然后拿湿布把窗台和地面上的血迹都擦掉。

所幸之前我受伤时还留下了不少膏药,我从柜子里取出几瓶药膏凑到床边:「是你自己脱了,还是本宫帮你脱?」

「小僧受伤了,要娘娘关心才能好起来。」

我很是无语地解开他的领口,他胸口有一处箭伤,肩头有两处刀口,深可见骨。

「忍着。」我一边说着,一边为他的伤口上药包扎。

我的手法并不算好,动作也粗鲁得很,他倒也没有异议,只是偶尔发出几声喘息声。

只是殿内没有点灯,我又怕点灯会把茗心招来,只能借着月光勉强看清。我低下头,凑近他的伤处,想看药膏有没有上匀,只是当我垂落的发丝刚触碰到他的胸口,他便抬手握住我的手腕,往日蕴了春风一样的嗓音此刻沙哑而低沉:

「小僧现在很有那种还俗的欲望。」

「你话再多一点,本宫就送你去极乐世界。」

「牡丹花下死,小僧便是做鬼也……」他还未说完,我在他伤口处轻拍了一下,他也不生气,笑着侧过头去。

等包扎完,我才发现他身上的血都沾染到了我的衣服上,浅色的睡裙上留下了几处突兀的暗红色。

用来擦拭血迹的抹布,染血的衣物,剪下的绷带……这些东西都得想法子先藏起来才行,至少要赶在傅临清回来之前。

我快速收拾好那些零零散散的东西塞到床底下,刚刚关上窗还未来得及换下身上衣物的时候,突然,我听见暗道中传来脚步声,接着机关齿轮转动声响起,书柜应声移动——

傅临清回来了!

11.

玄澈一把握住我的手腕把我拉上了床榻,将身后的被子一掀,他藏进了被窝里,而我侧身躺着,试图遮住他的身形。

没事的,没事的,屋子里没有点灯,窗户关上了,带血的抹布和药罐子也收拾好了。

傅临清从黑色甬道中走出,我故意揉着眼睛,一副被他吵醒的模样。

「今天回来得真早啊。」我这么说了一句,又眯上了眼睛。胸口「扑通扑通」跳得厉害,指尖微凉,而玄澈就躺在我的身后,只要傅临清往床边多走一步,就会发现我的被子里异样隆起的一个人形。

我林宝珠就是个笨比,就不该开那扇窗户救人。

傅临清没有接我的话,只是径直朝门口走去,我提着的心即将放下之际,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突然开口道:

「林宝珠,你屋子里为什么有一股……腥味?」

糟了,虽然我收拾好了带血的东西,但屋内一直没有好好通风过,血腥气怎么也散不掉。

我整个人都僵硬住,一只手探入枕下,另一只手紧攥着拳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指甲都几乎嵌进了掌心,我故作尴尬地咳嗽了一声,道:「我……癸水来了……就,一不小心弄褥子上了……大半夜也懒得叫茗心进来……」

傅临清对这个没有什么兴趣,说了句「林宝珠,你自己清理干净」后便转身离开了。

直到我听不到他的脚步声,才缓缓松开了紧握着的手,自己的掌心布满了斑斑驳驳的血迹。下一刻,玄澈从背后握住了我的手,我的手指一僵,他用指腹摩挲过我的掌心,道:「别动,让小僧为娘娘看手相。」

「本宫就该把你的眼珠子剜了。」我收回手,起身到屏风后换下染血的衣物,「卯时之前赶紧离开,南菀宫里都是傅临清的眼线。」

「娘娘倒是心大,也不问问小僧是如何受的伤。」

「你要是想说,自然会告诉本宫。」我在桌旁坐下,拿起一块红薯饼咬了一口。

「小僧是为了截下一封信。」他舒舒服服地枕着我的枕头,盖着我的被子,「护送信件的人都解决掉了,没有放走一个,所以傅临清不会知道这件事。」

「和李家有关?」

「娘娘聪明,这信是王家寄送给皇上的,意图铲除李家。」

王家是皇后的母家……果然,自那日李家敢派人进宫刺杀之后,傅临清便容不下李家了。或者换言之,傅临清早就有想除去李家的准备,而刺杀一事不过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李家守护着整个王城,王宫内的白翎卫都由李家掌管,自先帝时便是如此。

「皇上的手段还是老样子,随意嫁祸李家,再安上个文字狱的罪名,就轻轻松松能把这百年的世家连根拔起。」玄澈从口袋里取出那封染血的信件,「几年前的林家如此,现如今的李家也是如此。不过比起林家,还是李家更冤一些,毕竟纯妃李瑟瑟是李家家主最心爱的小女儿,就为了这个女儿,李家对皇上那是忠心至极……」

听见「林家」二字的时候,我不由得转头看向他,他注意到我的视线,停住了口,沉默了一小会后才道:「小僧都忘了,娘娘也姓林。」

「玄澈大师的胆子果然不是常人能及。」我将红薯饼塞入口中,面无表情地望着他,「本宫能在傅临清身边五年,必然是他信得过的人。大师将这些话告诉本宫,就不怕本宫转头告诉皇上吗?」

「如果娘娘当真忠心耿耿,又为何枕头下方放着一把匕首?」他笑着拿出匕首在手中把玩,「小僧未记错的话,方才皇上到来之际,娘娘好像把手探入了枕下。」

「吃吗?」我用干净的帕子包了一块红薯饼,也不管他愿不愿意,隔空抛到了他的怀里,「吃一块吧。」

「娘娘当年,是如何活下来的?」他轻咬了一口红薯饼,「娘娘这五年来,又是如何活下来的?」

做一只老鼠,苟且偷生。为了可有可无的傲骨气节而死,这是缺心眼,活着才有希望,活着才能报仇,这一点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傅临清的母妃早逝,他这几年来如履薄冰,为了活,没什么做不得的。」我低头望了望已经空了的盘子,「而我也一样。林家家眷临刑的前一天,傅临清来了,而那是我活下去的唯一机会。我骗他说,自己在林家三年受尽欺辱,其实那是假的。」

回到林家的那三年,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光景,像是我再也无法触及的梦。

「傅临清相信了我,而我扮演得很好,一副只要能活就什么都能做的样子为他卖命,他提什么要求我都能去做。」

从始至终,我都没有忘记过自己该做什么。只是傅临清防得太好,刺杀也好,下毒也罢,我没有找到任何机会。

但我还活着,只要我还活着……

我望向床榻上的玄澈,他吃完了红薯饼,洞若观火般的眼睛令人捉摸不透。

「娘娘在回到林家以前,又是个什么身份?」

「落烟巷里的小贼。」我想了想,觉得他这样的身份可能不大清楚落烟巷是个什么地方,「京城的花楼一条街知道不,那是京城最繁华的地方,落烟巷就在那条长街的后面,一墙之隔,天差地别。」

其实我的故事没什么可听的。

硬要说起来,就是我爹和花楼的花魁发生了某种不可描述的特殊行为后便拍拍屁股走人了,那花魁就是我的亲娘。怀了孩子的女人肯定不能继续留在花楼了,于是她就被赶到了落烟巷里。

我静静地说着这些,像是在说着别人的故事:「她生了我没多久后便死了,我全靠邻家给一口剩饭才活下来,邻家的大娘说我小时候最爱吃红薯,所以就叫我阿薯。后来因为小偷小摸惯了,那边的人就开始叫我老鼠。林宝珠这名字,是十二岁回到林家之后才有的。」

当然了,落烟巷里多得是我这样的孩子,没得法子,也没人来教他们什么是善恶对错,每天要么街边乞讨,要么就是做些小偷小摸勉强维持生活。

而我属于后者。

只不过我的亲娘留下了一件和林家有关的信物,我凭着这信物,在十二岁那年回到了林家。

「想不到娘娘还有这样的过往。」但他说这话的时候,看上去一点也不意外。

我起身缓步走到床边,俯下身子注视着玄澈:「玄澈大师先前说,本宫是你的故人,你这会儿不打算解释一二吗?」

「小僧有过目不忘之才。」他似乎并未打算与我就这个问题继续讨论,「小僧与娘娘……曾有幸见过一面,只是娘娘忘记了。」

「本宫何时……」

「见过的。」他难得打断我的话,然后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道,「说起来,娘娘和小僧的目的差不多。」

12.

果然,他可不像表面那样对皇权毫无世俗欲望。十岁便知隐于寺中以求得先帝爱怜的玄澈,绝不可能真的无欲无求。

「所以,小僧有一件事希望娘娘能帮衬一二。」

「你是说纯妃?」

「不错。」他眼中难得闪过一丝锐利,「李家必须留着,并且必须与我们同心。这封信还是由娘娘收着吧,纯妃再愚钝,到底也是李家的小姐,只要看了这封信,不至于分不清其中利害。」

「要本宫帮你,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吗?」我贴近他的耳边,整个身子都几乎伏在他胸口,「你手上有多少筹码值得本宫为你卖命,大师应该很清楚,本宫不是个好脾气的人。」

话音刚落,什么冰凉的东西抵在了我的脖颈上,下一刻,他笑着把手中的匕首塞到我的手中,然后握住我的手,将刀尖缓缓对准了自己的心口。

「就凭小僧永远不会将刀尖对着娘娘。」

我的手腕被他钳制住,半点动弹不得,想要挣扎之际,他的另一只手轻轻捏住我的下巴,含了春水的一双眼睛似笑非笑。

用力挣开他的手将匕首丢到地上,我撤回身子,骂道:「你也是个疯子,你们傅家的人都是疯子。」

「俗言道,不疯魔,不成活。」他将信件交到我的手中,「小僧懂,娘娘更懂。」

我收下信件藏到药箱里,一边收拾一边道:「手里没兵权,你要如何夺了傅临清的皇位?」

只是刚说完,我便意识到了一件事,十分天下之财,佛占八分。

玄澈所在的皇家龙台寺每年都会收到各地大小寺庙的供奉,不仅如此,各地寺庙本身就占有不少田地,这些田地大多外派给当地农人耕种,玄澈打的主意不会是……

「寺院的那些农田里辛勤耕种的……」我转过身望向玄澈,发现他同时也在望着我,目光交集的一瞬间,我开口道,「真的是普通的农人吗?」

「娘娘以为呢?」

我合上药箱,道:「你这信,本宫会好好拿给纯妃的。其中利害关系,即便纯妃听不懂,本宫也会想法子叫她明白的,李家一定会和我们站在同一边。」

夜深了,屋内屋外都是一片寂静无声,只有打更夫每隔一段时间便用嘹亮的嗓音叫上一嗓子。我伏在桌子上,望向紧闭的窗户,床上的玄澈也不再说话,似乎他是真的乏了。

「你睡吧,到点了本宫叫你。」

「娘娘。」他的声音还是徐如春风,「傅临澈,这是小僧原本的名字。」

「本宫记着了。」

再醒来是卯时,我睁眼望向床榻,床榻上空无一人,屋内原本关上的窗户打开了一条缝隙。傅临澈在我醒来之前便已经离开了,我伸手覆在枕上,还留有几分余温。

手掌轻抚着枕面,一遍又一遍。

我林宝珠大概是疯了。

站起身收拾好床铺,我故作大梦初醒的模样揉着睡眼,等着素心来侍候我洗漱。

过几日是傅临清过寿必然设席大宴,而纯妃被软禁在听雪宫,到时侍卫必然被大批调到会场,我可以趁着这个机会去见纯妃。

素心进来时,端着一碗生姜红糖水,姜味瞬间弥漫在整个屋内。

「一大早上的你煮这个做什么。」

「昨晚上皇上说了……说娘娘您来那个什么东西了,叫我们几个宫女关照着点……」素心把红糖水放到桌上,「娘娘,我放了好多红糖,一点都不辛辣。」

傅临清?傅临清最近是越来越奇怪了,他该不会……

我接过瓷碗,暗暗用银针试了毒,银针没有异样。没有下毒?他不是为了毒杀我,为什么会让宫女给我煮红糖水。

不过素心说的没错,她确实加了许多红糖,我看着她期待的表情也不忍拒绝,一口气全喝了,胃里暖洋洋的。

「皇上和你们说这话的时候,是什么脸色?又是什么语气?」

昨晚上黑咕隆咚的,我又紧张得不行,压根没注意去看傅临清的表情。

「呃……」素心挠着脑袋想了想道,「面色不太好……反正就是铁青着脸,语气也怪吓人的,和奴婢同屋的几个都被吓得够呛。」

傅临清昨晚心情不好,那和我可没关系,铁定又是因为陆小黍。

陆小黍?怎么又是她。

13.

不过我对陆小黍虽说好奇,但我更知道自己应该优先做什么。

没过几天就到了傅临清设宴,只是这一次坐在他身边的不是我,而是皇后。皇后终于「病好了」,一身华贵凤袍更添几分端庄。

我环顾了到场的妃嫔,果然没有纯妃。

那样更好,途中借口离席便可以潜入听雪宫去见李瑟瑟,只希望李瑟瑟是个聪明些的,别让我耽搁太久,毕竟我不是个好性子的人。

我抬头望了一眼高位之上的傅临清,他正和皇后把酒言欢,仿佛一夜之间,陆小黍再也不是那个他捧在心尖上的人了。

陆小黍依然坐在靠门的角落,低垂着眉眼,身着鹅黄色宫装,显得落寞至极,再也没有过去宫宴上的灵动。

我故意多喝了些酒,还特意出声让宫人多取了一壶酒来。众人都以为我是在借酒浇愁,平日便看不惯我的更是向我投来讥讽的眼神和嗤笑声。

傅临清一直以为我酒量不太好,那也是骗他的。

于是我故作醉眼朦胧的样子,傅临清没有怀疑,便同意了让素心搀扶着摇摇晃晃的我出去醒酒。

「素心,本宫想去太华湖喂鱼,你回宫里去拿鱼食过来,本宫在太华湖等你。」

「可是娘娘您醉了……咱们还是……」素心见劝不动,只得点头道,「娘娘您慢些走,奴婢很快就回来。」

素心的身影刚刚消失在拐角处,我便戴上了兜帽翻上高高的宫墙。我事先已经踩过点了,听雪宫除了正门外,西南边还有个偏门,那里只有两个小侍卫看守。

我从高墙上一跃而下,守门的侍卫还未来得及出声便被我一人一记手刀打晕过去。

虽然能躲过侍卫,但宫内的侍女太监们只怕也早换成了傅临清的人,要和纯妃单独谈话还是太难,只能想法子找个机会。

蹑手蹑脚从未关严实的窗户翻入漆黑的内殿,纯妃似乎在前殿用膳,于是我藏匿到屏风后,静静等待纯妃回到内殿。

小半个时辰后,纯妃缓步走入殿内,身边连一个侍奉的宫女都没有。在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在她费力点燃蜡烛之前,我先一步到她的身后,冰凉的刀刃抵在她纤细的脖颈上。她一惊,差点就要发出尖叫,所幸我即时捂住了她的嘴。

「想活命就闭嘴。」我压低声音,「按着我说的做,李瑟瑟。」

「是你,林——」

她刚要出声,我的手中的匕首便更用力了一分,她吓得不敢出声。

「你宫里的宫女太监都是傅临清的人,你告诉她们,今天身子乏了早早就睡。」我押着她走到门口,「别想着求救,敢有什么别的心思,本宫可不介意手上多一条人命。我林宝珠是疯子,这点你该清楚。」

「本宫知道了,你……疯子,全是疯子……」她颤着声来到门边,对外面的侍女道,「本宫今日乏了,你们也先回去休息。」

屋外两个侍女应了一声,脚步声渐渐远去。

「林宝珠,你到底要干什么,到底怎样才肯放过我。」她挣扎起来,只是当我手上的刀刃又往下压了一点的时候,她僵住不动了。

「李瑟瑟,你不会真的以为是我想要了你的命吧。」我在她的耳边道,「你仔细想想,从前的燕常在、刘贵人、玉嫔……这么多的人,皇上当真不知道是我杀的?能从默默无闻的三皇子登上九五之位的人,会看不懂我这点小把戏?」

她又恼又怕,一边身子僵硬不敢动弹,一边嘴上还不饶人:「那是你狐媚惑主,花言巧语蒙蔽了皇上。」

「被花言巧语蒙蔽的人是你。」我空着的那只手钳住她的下颚,「你以为杀死那些妃嫔都是本宫一人的手笔?没有皇上的命令,本宫吃饱了撑的去干这些。」

「皇上……你胡说……」她又试图挣扎起来,只可惜她的下巴被我狠狠钳制着,只能无力地重复着那些我最熟悉的「贱人」二字。

「李瑟瑟你应该相信我的,就凭本宫敢冒着风险从宫宴上跑到你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见你。」我松开她的下颚,将原本抵在她脖子上的刀丢到地上,「本宫不相信你从未怀疑过皇上,也不相信李家的嫡女只有这样的脑子。如今李家即将落难,能救李家的只有你。」

她站在原地没有动,已经无法用力的双手勉力支撑着桌子,面上的表情急剧变幻。我以为她会继续撒泼,但未曾想到李瑟瑟侧头看向窗外的月光皎皎,过了许久才小声开口:「你有证据吗,林宝珠。」

「本宫几日前从王家探子手里截下的书信。」我把书信递给她,然后才想起来她的手已经废了,便只得将信封放在她身边的桌子上。

她没有第一时间去看信,而是看着我的眼睛:「我从前一直以为你真的不认字,还为此嘲弄过你好几回,以为小丑竟在我身边。如今看来,小丑竟是我自己。」

我捡起地上的刀:「都是装的。」

「你骗我,你不过是想利用李家。」她根本没打算看那封信,残废的双手以滑稽的姿态撕碎了信件,丢到了香薰炉里,「林宝珠,你替傅临清卖命只怕不是为了荣华富贵,而是伺机潜伏,你想杀他,我偏不让你如愿。」

所有人都知道我是林家的女儿,所有人都觉得我林宝珠不过见利忘义之辈,为了一时荣华连家族大恨都可以忘记。

「本宫就知道你不会好好看信。」我从袖中取出一张信纸,「那信封里放着的只有一张白纸,真正的信纸在这。王家和傅临清的书信,上面详细记下了要如何拉李家下水,你是想自己看,还是本宫念给你听?」

她眼里的光亮一点一点消失,最后她侧目深深望了一眼窗外明月后,低声道:「把信给我。」

我将信纸递过去,她只瞟了一眼信纸,便道:「的确是真的,信尾的王家徽印做不得假。」

她仿佛一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跌坐在椅子上。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她又是望着天边的月亮,眼睛被月亮镀上了一层银灰色的霜。

「当年傅临清还是三皇子的时候你便一心想嫁给他,因为你十六岁那年被贼人掳走,是他救回了你,在一个明月高悬的夜晚。」我也搬了把椅子,在离她三尺远的地方坐下,「你猜本宫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你猜当年那个掳走你的刺客是谁?」

14.

她依然不说话,只是缓缓将头埋于双手之间,已经难以活动的双手无力的垂下,在月色笼罩下,李瑟瑟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呜咽声。

「林宝珠,傅临清为什么要废了我的双手?」

「他留你一命只是因为李家,要不然你会和燕常在一样悄无声息地死去。」我起身走到窗前,然后关上了那扇窗户,「你大概是招惹了陆小黍,不过就你这性子,怕是惹了她也不自知。」

屋内彻底漆黑一片,我再也看不清李瑟瑟的表情。

但我取出随身带着的火折子,把它放在李瑟瑟手中,接着握住了她的手缓缓移动到烛台边,用火折子的火星点亮了一盏微弱的灯。

「不要总等着月亮,月亮再亮堂,每日也还是会落下。」我松开她的手,「李瑟瑟,你得自己点灯。」

「你希望我做什么,林宝珠。」她终于不再望着窗户,而是抬起头看向我,「怎么做才能救李家?」

「你现如今还有机会和你爹互传书信吗?」

李瑟瑟点头道:「一直都有书信往来,傅临清不知道这件事。」

据她所说,听雪宫北面的宫墙墙角那里有一块松动的砖头,每隔十来天便会有个御膳房负责出宫采买的宫女,在戌时的时候等候在墙外。李瑟瑟就趁机把信交给那个宫女,等到了第二天晚上的戌时,宫女便会把李家的信带给她。

我将截下的信纸叠好,推到了李瑟瑟手边:「把这封信交给你爹,让你爹不要有任何动作,也不要对傅临清故作讨好,任何反常都会让他警惕。一切如旧,但……」

我在李瑟瑟耳边低语了几句。

她不可置信地看向我,我笑着歪了歪头,实则左手已经握紧了袖中的匕首。

最终,她看着桌上昏暗的烛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几不可闻地说了一声「我答应你,林宝珠。」

「你还能写信吗,要不要我代劳?」

「不必了,我能用手腕夹着笔写字。夜深了,你再不回去的话,就要引人怀疑了。」她说罢吹灭了桌上的烛台,「林宝珠,你的火折子还是留给我吧。」

我在黑暗中应了一声,摸黑走到窗边,打开窗户翻了出去。

然后撒开腿急急赶往太华湖,素心这丫头心眼实,指不定在湖边没有看到我便以为我喝醉走丢了。

只是当我赶到太华湖边的时候,不仅有许多宫人聚集在那里搜寻,甚至连傅临清都到场了,素心果然以为我走失了。

我扯散了自己的头发,故作步履蹒跚的模样走上前去,自信地冲傅临清打了个招呼:「皇上晚上好。」

傅临清上下打量我一番,皱着眉让素心把我领回去。

素心忙不迭的地搀扶着摇摇晃晃的我,我几乎以为自己躲过一劫的时候,身后的傅临清突然出声道:「林宝珠,你可曾见过这东西!」

我转过头去,傅临清手中正拿着一串红珊瑚手钏,像极了陆小黍手上那串。但因着天黑,我的确不能确定那是不是陆小黍的东西,更何况我不知道他问我这个问题是为了什么,只得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歪着头道:「臣妾没有见过。」

他深深望了我一眼,又垂眼看着手中的手钏,指腹缓缓摩挲了一下。

「素心,送你们娘娘回去吧。」

15.

自那日以后,傅临清没有来过我宫里,自然也没有再去探望过陆小黍。

而李家按照我说的那样按兵不动,没有让傅临清有任何疑心,以及傅临澈又一次入宫为王室祈福新春。

没了陆小黍,且傅临清要用王家,皇后反倒成了最受宠的那个。只是她一受宠,我便倒了血霉,毕竟我爱睡懒觉,每次请安都迟到。从前她奈何不了我,这会儿她风头正盛,指望着拿我开刀立规矩。

「本宫听妹妹宫里的人说,妹妹请安迟到是因为怕冷起不来床。」皇后手上的鎏金护甲一下一下敲击着桌面,「所以本宫想着,既然妹妹怕冷,就得多练练才能耐寒,妹妹不如去院子里待一会。」

话音刚落,周遭几个妃嫔皆是掩嘴轻笑,讥讽的意味能从眼睛里沁出来。

张狂多年的林贵妃被东山再起的皇后收拾一顿,这场面谁都爱看。

我看着屋外的鹅毛大雪,缓缓站起了身。素心似乎想说些什么,只是她还未开口便被我拦了回去。

环视屋内众人,我径直朝殿外走去。路过陆小黍边上的时候,我看了看她的手腕,她的腕上那串手钏不见了。果然,傅临清那晚拿着的就是陆小黍的东西。

我在院中跪下,扑棱的雪片落在我的肩头,京城好像很多年都没有这样大的雪了。

大雪总会让我想起过去,那会儿我还没有回到林家,也不叫林宝珠,每天在街上晃悠做些小偷小摸的事,落烟巷里的人都管我叫老鼠。

那时候每天最期待的就是用偷东西换来的钱,向菜摊摊主换两个红薯,然后回到家里放火炉中烘烤一番,用随意捡来的树枝扒拉一下红薯的外皮,甜香气息便会弥漫得整个屋子都是。

后来我回到林家,然后林家家破人亡,最后我成了林贵妃,已经很久都没有吃过烤红薯了,那一口甜腻的红薯好像随着我的过往一起在火炉里烧成了灰烬。

雪落得太大,就连睫毛上都挂满了雪片,寒意刺骨,我冻得牙齿都在打颤,露出的手指微微发红,殿内妃嫔们的交谈声与笑声都渐渐地离我越来越远。

好想……好想吃烤红薯啊……

在恍惚中,我听到了一个很熟悉的声音,看到了熟悉的袈裟的一角。

依然是那个清润的声音,像空谷幽林中的淙淙溪流。

「小僧给各位娘娘请安。小僧昨日推算出,今日今时正是良辰吉日,特地请各位娘娘去法华殿祈福。」玄澈从我身边经过,却并不入内,只站在门前行了僧礼,「还望皇后娘娘不要责备小僧唐突,只是这样适合祷祝的好日子,错过了便再难有了。」

他一眼都未曾看我,可我却觉得他就是为我而来。

大雪很快也落满了他的肩头,就好像……他在与我一同受罚。而我望着他的背影,甚至能嗅到他手中佛珠上的檀香味。

他是世人口中的圣僧,人们供奉他,敬重他,匍匐于他的脚下,称呼他一声玄澈大师。他本该渡化世人,可在那一晚我遇刺,他却向我伸出了手,助我脱苦离难。

神佛不渡者,小僧渡之。

滚滚红尘之中,他只渡我一人。

他就站在门前,挡住了屋内所有妃嫔的视线,我闭上眼,缓缓昂起了头,像极了虔信的信女。

我第一次那样虔敬地双手合十,却不是在佛前,而是在他的背后。满手鲜血的大历祸国妖妃林宝珠,终是在傅临澈这里学会了虔诚。

可当傅临澈转身离去之际,我还是没能忍住,抬头望了他一眼。他仿佛也能感觉到似的,明明已经经过了我身边,却还是在不远处站定住,低头同我对视一眼。

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倒映着我的身影。

倒映着……作恶多端,神佛难容的林宝珠。

一众妃嫔或坐上轿辇,或由宫人打伞,都跟随着玄澈前往法华殿。

素心连忙过来搀扶起我,拍落我身上的雪片,红着眼道:「娘娘,咱们快回去烤火暖暖身子吧。」

「我想……」我觉得身体有点沉重,「我想吃烤红薯……」

「娘娘!娘娘您……」

我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像落入了温暖的河流不断下沉。

16.

我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的某一个冬天,我照例出门去做些小偷小摸勉强维持生计。家里的炉火在昨日的深夜里熄灭了,在京城的落烟巷里,炭火用尽也就意味着再不想想办法,或许便熬不过下一个黑夜。

而就是在那一天,我无功而返,一边哈着手,一边往回走的时候,巷边的一家小酒馆二楼突然一个稍大我两岁的少年一跃而下,然后成功地把我坐在了身下。

接着是无数利箭射来,身穿黑衣的刺客接二连三地从楼上袭来,我正晃神还未搞懂发生了什么,身上的少年迅速拉起我的手带着我穿行在曲折的巷子里。

他摔破了头,满脸的血渍,连他原本的长相都辨认不清。只是看他的穿着,应是有钱人家的少爷。

那时我正年少,却也知道有钱人家经常遇刺。况且他虽然从天而降把我压得够呛,但也多亏他一把将我从地上拉起,我才能堪堪躲掉那几支射来的冷箭。

我本就是落烟巷里的小贼,做贼难免被人逮个正着,挨打多了也就知道往哪儿跑更容易甩脱追兵,于是我将他拉入一条狭窄的巷子里,带着他翻过矮墙,一头扎入了高高隆起的稻草堆里。

他和我挤在狭小的空间里,听着彼此重重的喘息声。

我与他紧紧相靠,只要用余光瞥上一眼便能看到他起伏的胸口。在一片昏暗中,他一直抓着我冰凉的手没有松开。

他说他叫黄子清。

半梦半醒间,我发出几句模糊不清的呓语:「黄子清……跑,你快跑啊……别管我……跑啊……你替我挡刀做什么……」「大夫……您救救他吧……我打欠条,会还钱的……他伤得很重……流了好多血,他快死了……」

我微微扭头,然而额头撞上了床边的扶手,梦醒了,床边坐着的是傅临清。

视线有些模糊,我大概是发烧了,傅临清换下我额头上的帕子,开口道:「你醒了?」

要不是边上的素心小心翼翼地叫他一声「皇上」,我几乎都不敢确定他就是傅临清,今天这是什么日子,傅临清被人夺舍了?

「叫太医进来吧。」他说罢站起身离开了内殿,我看不清他是什么神情,但我觉得这很不正常。

「素心,本宫睡着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皇上听说娘娘罚跪病倒,就过来看了看,别的也没什么了。」素心疑惑地挠着头,「这说明皇上心里还是有娘娘您的,娘娘您要把握机会。」

素心不知道我和傅临清是表面恩爱,还觉得傅临清探病这事很正常。

「算了,叫太医进来吧。」我挥了挥手让素心退下。

没过多久,太医来诊断了片刻,说是我因为罚跪受寒发热,多喝点姜茶驱寒,出了汗便好了。

送走了太医,我继续躺在床上休息,想来自己既然病了,明天便不用去请安了。

屋内没有点灯,夜半时分,我听见窗户发出「嘎吱」一声。

就像是根本不需要确认一样,我开口道:「傅临澈,今日多谢你替我解围。」

他没说话,只是从袖中拿出了什么用油纸包好的东西塞到了我的怀里,我揭开油纸一看,是一个烤红薯。

他在桌边坐下,眼中带笑道:「娘娘这么看着小僧,会让小僧误会的。」

「你……怎么想到给我带这个。」

「听娘娘身边那个小宫女说的。」他给自己沏了杯茶,吹了吹杯中的茶叶沫子道,「娘娘被人送回宫里后,小僧正巧做完了法事,便撞上了那个冒冒失失的小宫女。小僧瞧她正朝御膳房的方向赶,便一时好奇多问了几句。没想到娘娘晕过去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想吃烤红薯。」

我撕开红薯的外皮,低头咬了一口。

「御膳房里有皇后的人在,小僧怕皇后再多几个心眼,贵妃娘娘的小命就不保了。」

所以他制止了素心,然后深更半夜跑过来给我送红薯。

「娘娘怎么不说话,小僧的手艺如何?」

「一般般。」我又咬了一口,「这儿都烤焦了。」

他站起身朝我走来,然后伸手捏住了我的脸颊道:「娘娘方才说什么?小僧没有听清。」

只是还没等我开口说话,他的拇指轻轻擦过我的嘴角,仿佛大获全胜的模样道:「娘娘这吃相可真是……」

「你再骂。」

「毕竟娘娘都嫌弃小僧的手艺。」他收回手,随意用帕子擦了擦,一副受了伤的表情道,「小僧也不敢委屈娘娘的金口来吃这么个『一般般』之物,以后还是别……」

「本宫的意思是——」我拉住他的衣角,「虽……虽然你手艺一般,但要是有空本宫勉为其难教你一番……也不是不行。」

他回身在床边坐下,揉了揉我的头道:「好,小僧等着娘娘来传授烤红薯的秘诀。」

月光幽幽,我与他相顾无言,他也并没有要先跑出话题的意思,只时不时摸摸我额头的温度。而每次他摸完我的额头,我也不甘示弱地伸手摸摸他的大光头。

「你这秃顶……是脱发还是剃度?」

「头发会长的。」他替我掖了掖被角,「娘娘若是喜欢,小僧带发修行也并无不可。」

「本宫还以为你是未老先秃来着。」我觉得自己肯定是烧得厉害,连话都不会说了,许久也没有想到什么好话题,只得说起李家的事,「纯妃那里我都安排好了,李家也……」

还未说完,他修长的手指抵在我的唇上,冲我摇了摇头:「小僧并不是为了这种事而来,所以娘娘不必向小僧汇报这些。」

他的话让我没由头地烦躁起来。

从他接近我的那时候起,我就一直觉得有什么违和的地方。到底他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他如果是想利用我套取情报,那么在他得知我并非傅临清真正的心上人后就该离开;如果是想利用我联络纯妃和李家,这会儿又为什么不让我继续说下去。

他是欢喜我吗,可是理由呢?难道仅是戏本子才会出现的一见钟情,他亦是皇室中人,什么样的美人没有见过。

傅临澈只说我是他的故人,可我从不记得有这样一个人。

他就像天外来物一样突然地闯入,却又捉摸不透,让人患得患失。

就像现在,他好像坐在我的床边,和我相距不过两尺,但我却觉得他离我前所未有的遥远。

「傅临澈。」我抓住他的衣领,借着蛮力将他拉近,「你能不能……离我再近一些。」

17.

他的瞳孔有一瞬间放大,而后恢复如常。他像是在蛊惑我一般,问道:「那贵妃娘娘希望,小僧靠得有多近?」

我与他对视了一会儿,咧嘴笑了笑道:「就是这么近——」

然后我用自己的额头朝他的脑门重重撞去,他似乎没有想到我会来这么一出,身体不自觉向后倾倒,而我抓住他的衣服顺势而上将他压在身下。

他没有推开我,而是探了探我的额头,然后颇为无奈道:「娘娘烧糊涂了。」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不是因为烧迷糊了才乱来,而是……

「娘娘病了,因为小僧离得太近,所以——」他抬手轻轻戳了戳我的脸,「所以娘娘把病传给了小僧,这下,小僧也一样烧糊涂了。」

「你是出家人,怎可动凡心?」

他在我耳边轻笑,手指一下一下抚着我的头发:「娘娘睡一觉,小僧明天就去还俗。」

「傅临澈,你给我讲故事。」我将头轻靠在他的胸口,「听完故事再睡觉。」

「小僧……」他异样地停顿了一下,「的确有许许多多的故事,便随意给娘娘说上几个吧。」

「从前有座庙,庙里有个小和尚……」

小和尚是个聪明的小和尚,他幼年时喜欢观察蚂蚁,长大了便喜欢观察人。有一天他值夜的时候,看见了一只「小老鼠」。那个小贼在偷功德箱里的钱财,当然小贼也并没有偷太多,只是从箱子里偷走了一小块指甲大小的金子。

那间寺庙香火旺盛,每年都有朝廷拨款,其实并不缺银子,小和尚也并非正气凛然之人,但他还是逮住了那个小贼,小贼跪下求他,因为那一块小金子是用来救命的。

但小和尚只是撤回了身子,然后叫来寺里的武僧把小贼打了出去。可是小贼被赶走后,小和尚很快又跟了上去,倒不是心生怜悯,而是单纯地觉得好奇有趣。

小和尚跟着小贼来到一家医馆,小贼满头是血地跑了进去求大夫救人,结果又被两个药童用扫帚赶了出来。

小贼失魂落魄地沿着长街走,长街尽头有一户人家。这时,一辆马车笃悠悠地停在那户人家门口,从上面走下一个面容清秀的小丫头,大约是哪个官家的小姐回来了。

马车的车夫到小巷子里去解手,而这个时候,小贼偷偷摸上了马车,然后迅速将什么东西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小和尚眼尖,看清楚了那是一串红珊瑚手链。

「娘娘……」傅临澈在我耳边低声唤我,「娘娘可有在听?」

我很是勉强地应了一声,倚着他的胸口含糊不清道:「然……然后呢……」其实他刚刚说的那些,我好像没记住几个字。上下眼皮不自觉地打起架来,嗅着他身上的檀香味,我又一次闭上了双眼。

「娘娘的确就是小僧的故人……」

那是我睡着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次日早上,素心轻声叫醒我,喂我喝了乌黑的汤药,我喝完了药又睡了过去,出了一身的汗后便觉得整个人都轻快了不少。

「傅临……」我及时收住还未说出口的「澈」字,改口道,「皇上来过吗?」

「皇上并未来过,不过昨日离开的时候说了,娘娘以后都可以不用请安,安心睡大觉。」素心又提了些宫里宫外的事,「只不过……纯妃娘娘的禁足解了……早上刚来闹腾过一通,被奴婢给赶出去了。」

看来是朝堂之上又有动静了,今夜还得去纯妃那里走上一趟。

我叹了口气,转过身去,然后才意识到自己手上一直抓着什么东西,一串佛珠。

这……这可真是……我将佛珠缓缓握在手中,昨晚上自己到底干了些什么……这东西得找个时间还回去。

「娘娘怎么了?」素心好奇地凑上来想看看我手里的东西。

「没什么,今天倒是回暖了些,随本宫出去走走吧,一直呆在屋子里人都闷坏了。」我立刻将佛珠塞进被子里,「还是去梅园吧,也近一些。」

素心听话地点头,走到架子边取下大氅递给我。

18.

然后,我又在梅园遇到了陆小黍。

她愈发显得憔悴了,身边一个宫人都没有,抬头看见我的时候连连后退几步,脸上的表情让我捉摸不透。

「给贵妃娘娘请安。」她惴惴不安地抬手行礼,又悄悄望了一眼素心。

我看了看素心,又瞧了瞧陆小黍,道:「素心,回去做红薯饼吧,本宫自己赏梅,过一会儿就回去。」

「娘娘……」素心欲言又止,「奴婢知道了。」

好在我今天心情还算好,有这个耐性同陆小黍说上几句。

待素心离开梅园后,我好声好气道:「陆常在找本宫究竟所为何事,若是为了皇上那倒大可不必,毕竟本宫也只是个工具……」

「贵妃娘娘。」陆小黍出声打断我,双手不断绞着帕子,勒得手指发白,「娘娘您的『林』,可是五年前林家的……」

听到「林家」二字,我的脸色瞬间阴沉,低声道:「陆常在,你是来找茬的?」

本宫今日心情好……好他娘个泡泡茶壶。

她先是有如被晴天霹雳一般,接着又被我一吓,噤声不敢说话,只一味低头望着自己的鞋子。

我顿时没了心情,转身便要离开梅园。然而这个时候,陆小黍颤抖着突然出声道:「贵妃娘娘,我……我……对不起您……」

我皱着眉头,没有理会她,只径直走出梅园。

那时我总以为她说的「对不起」,是因为这三年来我一直承着傅临清的命令做她的挡箭牌,她心里过意不去所以才道歉。

但有时候现实往往比戏本子更加蛮不讲理。

我回宫的时候,傅临清已经坐在内殿等我了,素心很是高兴地把我推进内殿,茗心站在门口似乎有些想不明白。

「你这是……给我拜早年啊?」我看着桌上堆满了好几碟子的红薯饼,「还是……断头饭?」

他将一碟红薯饼推到我身前,道:「你吃吧。」

我吃?我取出袖中的银针扎了扎红薯饼,然后小心翼翼地咬上一口,接着抬头看他。这是要干什么,难道他这么快就知道我在梅园碰上陆小黍的事情了?不对啊,就算为此要罚我,也不该是让我吃红薯饼。

还未来得及开口,傅临清伸出手,似乎是想抚上我的脸颊,但最终他只是替我将落下的发丝捋至耳后。

我整个身子都僵住了,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手边有一根银针,如果借此机会扎入他胸口的死穴,一切就都结束了。五年的如履薄冰和深仇大恨,会跟着傅临清的死一起结束。

我的手不动声色地移向银针,小指即将触碰到银针的一刹那,傅临清撤回了身子,同门口的茗心嘱咐了几句后便离开了。

后背沁出整整冷汗,不知是紧张还是恐惧。

要是早点动手就好了,白白错失了这个好机会。

傅临清走后,素心在门口探头进来道:「奴婢还以为,娘娘您会在梅园呆很久呢。」

「不会有下次了。」我拿起一个红薯饼,「陆小黍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本来奴婢都和皇上说了,娘娘您一时半会回不来。」素心回想了一下,道,「可皇上还是执意等您,茗心姐姐劝了几句,只不过皇上没听。娘娘,您方才怎么不留住皇上呀,再过一个时辰不到就到了晚膳的点,您要是再努力一把……」

傻丫头,我要是再努力一把,傅临清就没命走出南菀宫了。

「你下去吧。」我冲素心摆了摆手,「话太多了。」

「哦……」素心很是委屈地转身离开了。

再过一个月就是年关了,自京城返回家乡的百姓众多,城门大开。如果傅临澈要动手,想必要借助这个机会,这么一算……时间不多了。

天色渐晚,我用完晚膳后便假托自己还未恢复为由,把素心和茗心都给支了出去,接着从窗户口翻了出去,直奔听雪宫去。

李瑟瑟就坐在屋内,也没有侍女在身边,看来是料到我今晚会过来。

我在窗框上敲了敲,李瑟瑟朝门口望了一眼,确认没有人后,她快步朝窗口走来,然后晃了晃自己宽大的袖子。

我探入她的袖中,拿到了一封信。

「虽然禁足已经解了,但宫里眼线还是不少,不便留你说话。」她说罢关上窗户,临了前小声道,「林宝珠,我爹那儿……妥了。」

我点点头,戴上暗红色的兜帽,隐在了黑夜里。

蹑手蹑脚回到南菀宫,我拆开信封,信上是纯妃通过和李家的家书了解到的朝堂上的事,王家依然势头不减,原先和李家交好的袁家已经被外调,与李家有姻亲关系的方家不知何时也只剩个空架子。但李瑟瑟的哥哥反而连升两级,连日来傅临清对李家的赏赐也只多不少。

既要不动声色剔除李家的势力,又要让李家难以察觉。

毕竟这个时间,贸然调换宫中守卫无异于逼着李家造反。尤其是临近过年,京城城门大开的情况下,一旦李家要造反必然内外皆失守。

李瑟瑟的手已经废了,信上的字迹显得大而潦草,但勉强还能辨认一二。

信纸的背面,是一个大大的「反」字。

我很快烧掉了信纸,不留下一点痕迹。李家的事已经办成了,接下去就看傅临澈的打算了。

本宫今日,心情不错。

19.

没过两三天我病好得差不多了,仗着傅临清允许我不去皇后宫里请安,我继续往日那副横行霸道的模样。

我经常是带着素心在法华殿前的宫道上来来回回地走,指望能偶遇傅临澈,然后将佛珠归还给他。但一连几日,我都没有遇到我想见的人。素心跟在我身后替我拿着大氅,见我脸色不善,只敢小声发问道:「娘娘,您这到底是在找谁呀?」

只是我没有遇到傅临澈,反而遇到了一见我就像老鼠一样噤声不语的陆小黍。她用轻微的声音向我请安,然后便攥着手站在我跟前。

问她怎么了,她却又摇着头不愿意说;让她走,她偏又用微红的眼睛看着我,仿佛我欺负了她一般。

我寻思着我林宝珠长得也算不错,没道理只是看了陆小黍一眼就把她吓哭吧。

他娘的,烦死了。

素心看出来我不喜欢陆小黍,拉着我的袖子小声道:「娘娘,咱们要不还是回去吧,晚上还有宫宴呢,早些回去打扮打扮也好。」

我望了一眼法华殿的大门,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佛珠,还是点了点头,然后绕过陆小黍往南菀宫方向走。

到了夜里宫宴的时候,茗心跟随我一道前去,她在我耳畔道:「今日皇后不会来,所以娘娘您还是按着惯例……」

「皇后不来?」皇后这几日生龙活虎,精神比我还好,她居然不来?

「李有才奉了皇上的命令,把皇后安排了。」茗心稍有深意地望了我一眼,似乎是在疑惑傅临清为什么这么做,「所以皇后今早不慎崴伤了脚。」

我抬头望了一眼傅临清身边的位置,迟疑了一下。

前年的宫宴,他料到当年同他争夺王位的齐王会在宫宴上造反,于是他特意将我留在身边,最后一把拉过我挡在身前,替他挨下一剑。

那一剑是真的差点要了我的命。太医赶来时,说这一剑再上去半寸,我就可以直接白布一盖棺材一抬,全宫老小等上菜了。

皇后是王家的人,他要用王家,理应在这个场合给足皇后面子,但他却特意不让皇后参加宫宴,反而让我……

就算他和皇后之间真有什么,按照他平日的性子,也定会让茗心同我说一声,让我去解决皇后。

难道说这次又和前年那趟一样……

糟了,今日离宫的时候赶时间,忘记戴上护心镜了。我一面维持着面上一个宠妃该有的得意笑容,一面迅速在脑内思考接下去可能发生的事。

如果遇到刺客,我一定要迅速苟起来,要么往右手边侧门跑,要么直接躲桌子底下,再不济翻窗也可以。

不对,若真是如此,我应当趁乱一刀取了傅临清的性命,这样一切就都……结束了。

林家大仇得报,傅临澈作为先帝的第四子,也能顺理成章地继位。只不过我林宝珠是少不得被后人史书痛骂一番了。

娉娉婷婷地在傅临清身边坐下,他似乎是看出了我的紧张,压低声音道:「你抖什么?」

「皇后为什么没来?」

「她若来了,你就不能坐这儿了。」

我侧头看向他,傅临清似乎想说什么,但李有才尖细的声音宣布宫宴开始,他不得不将头转回来,目视前方同座下一众王亲贵族们说些客套话。

接着宫中的舞姬歌女献艺,妃嫔们挨个儿接对联,几个亲王的小世子妙语连珠引得满堂笑语连连,一派其乐融融。

宫宴并未如我所料地那样出现刺客,甚至这一次,傅临清都没有让我先替他试毒。

但我依然端坐在座位上,左手紧握住袖中藏着的匕首,掌心微微出汗。越是平静,我越是觉得不对劲。

直到傅临清开口道:「你有病?」

我觉得他可能是想问我是否还未病愈。

「大概是殿内太闷了。」我随意找了个借口道,「许是火炉中炭火太旺了。」

「让茗心跟……」他停顿了一下,改口道,「你自己出去透透气吧。」

摸不透他的心思,但我还是站起身离开了大殿。自我那日罚跪晕倒过后,傅临清就变得同往常不大一样了。

所以问题在于那日罚跪?还是我昏迷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不知不觉间,我走到了太华湖边。湖面结了厚厚的冰层,月亮高挂在夜空中,湖心那八角小亭子屋檐下挂着的灯笼也被寒风吹落了一个。本该在此点灯的宫人也不知去哪里偷懒了,太华湖同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宫殿形成了强烈对比,显得十分落寞。

「娘娘倒是好兴致。」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让我不自觉轻轻「呀」了一声。

盼星星盼月亮,好容易把傅临澈盼来了,可我却忘记将佛珠带上了,我应该是想见他的,可轮到自己开口的时候,却怎么说怎么别捏:「本宫可比不得玄澈大师这么个大忙人,一连几天都不见影。」

「小僧一连在法华殿内诵经数日,身边唯有一个小沙弥跟随着。」傅临澈将手中的东西放在一旁的地面上,然后缓步走到我身边,「只是这小沙弥倒很是有趣,总说经常有位绝世美人在法华殿门口徘徊。这位如此潜心礼佛的美人,娘娘可认识?」

我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小僧不开娘娘的玩笑了。」他举目望向太华湖中央的湖心亭,「所以娘娘如此急着找小僧究竟是所为何事?娘娘若不说,那小僧只能妄自揣度一二,可是娘娘想着念着法华殿中的某人?」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本宫只是想把佛珠还给你。」

「哦?原来是这样。」他笑起来,接着仿佛料到我没有带佛珠一般,眉眼微微上扬,「那……佛珠呢?」

我说不出话来。

他抬手揉了揉我的头发,道:「既然如此,那小僧只能罚娘娘……」

20.

故意拖长的尾音经他之口,竟有几分勾人,我转头望向他,却发现他正笑意盈盈低头看着我,然后抬手替我戴上了大氅的帽子。

「就罚娘娘陪小僧去那湖心亭里小坐一会儿吧。」他说罢拿起方才放在地上的篮子,我凑过去一看,竟是一篮子木炭,最上面放了几只红薯。

右手被人轻轻牵起,傅临澈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似乎是觉得这样有些唐突,但我没有给他撤回手的机会,而是用力握住了他的手。

「娘娘的手劲……不小啊。」他如此评价道。

「你既然带着红薯来,难不成是早就料到了本宫会来太华湖?」

「娘娘这就不知了。缘,妙不可言。」他领着我踏上冰面,「小僧本来是想独自去这湖心亭的,顺便……练一下如何才能烤出一个让娘娘心怡的红薯。」

我觉得自己的脸颊微微发热,望向他清隽的侧脸,我在心里暗骂道「妖孽」。

「娘娘之前说,要教小僧烤红薯,不知道娘娘还记不记得此事。嗯?」

其实我差点都忘了,但还是嘴硬道:「自是记得。」

「小僧是个愚笨的人,想来还得让娘娘手把手教。」

起风了,我头上的兜帽有些戴不住,刚想抬手去拉扯一番的时候,右手覆着的温暖突然消失了。一阵怅然若失感在心尖泛起,但这一点酸涩还未来得及扩散,傅临澈伸手轻轻压在了我头顶的兜帽上。

「那晚小僧来探病,娘娘吵着闹着要听小僧讲故事。」他用十分平静的语气说道,「今晚,小僧也想听娘娘讲故事。若是娘娘不允,小僧也只能学娘娘那般闹腾一番。」

他一提起那晚的事,我便有些兜不住脸面。

「你想听什么?唔……」

我在脑海中思考着自己的过往。

回到林家以前我是个贼,总不能和他分享自己的偷盗经历;林家倒台之后我跟了傅临清,这个时候提到傅临清也太晦气了。

「便同你说林家的事吧。」我短暂回忆了一下后,「不过……都是些无趣的事。」

「娘娘的事,不会无趣。」

我十二岁那年找到了我娘留下来的信物,于是在那个冬天,我带上全部行李来到了林家大门前。只可惜,并没有出现什么林老爷如获至宝将我这颗沧海遗珠捡拾回去的事情,他认出了当年赠给我娘的玉佩,却不打算认下我,反而让家丁从我手中夺走了玉佩。

一月的京城是真的能冻死人的,我就在林家大门前跪了一整夜,冻得嘴唇发紫,十指肿得都变形了。最后是林家主母江宁开门将我迎了进去。

「江宁是个很……很特别的女子。」

说话间,已然走到了湖心亭前。湖心亭中间是一个小烤炉,边上两个软垫落了几片雪花,傅临澈伸手拂去雪片后缓缓坐下,道:「如何特别?」

林老爷是不想认我这个女儿的,毕竟林家已经有了两位小姐,反而是江宁认下了我。

她牵着我的手,带我走过林家府邸的长廊,我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害怕,颤着声叫了她一声「母亲」,她回头看我一眼,应了一声。

她那时说:「你既叫我一声母亲,我便得担起责任来。」

傅临澈将炭火送入炉中,很快暖意便驱散了寒冷。我拿起两个红薯放到炉架上,接着道:「我很少看见林老爷,更多时候都江宁在一起。她知道我不认字,就握着我的手教我写字,两个嫡姐都是大家闺秀,却并未端着架子,反而待我极好。」

林家的女儿从宝从王,嫡姐一个叫宝瑜,一个叫宝玦。江宁想了想,给了我宝珠这个名字,她说因为我同样也是林家的美玉宝珠。

江宁是江老将军的独女,早年也是个离经叛道的主儿,绞了头发便混在军营里跟着士兵一道出征。江宁学过武,多次出征也立下累累战功,但她终究只是个女子,而女子……都是要嫁人的。

于是一纸诏书,她便被许给了新晋状元林镇云,从此褪下戎装挽起发髻,成了深闺妇人。

「我学不来那些诗词歌赋,就问江宁能不能教我练武。」我用小夹子翻动了一下红薯,「江宁同意了,于是她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柄红缨枪,在院子里耍了几式。她握住红缨枪的时候,眼睛里有光。」

那会儿往往是江宁教我习武,两个嫡姐提着刚煮好的红豆羹在一旁看着,偶尔上前递上一块汗巾,温柔地擦掉我额头的汗水。

「你那红薯都快糊了,快翻个面。」我出声提醒道。

傅临澈接过我递过去的夹子,小心翼翼地把红薯翻了个身:「原来如此。」

「你猜,接下去怎么着?」

「小僧拙见,如江宁这般的奇女子固然好,却难免讨不了夫家的欢心。」他将目光从红薯转移到我的脸上,「江老将军尚在时,林镇云兴许会忌惮一二,但若是江老将军去世了……」

「不错。我十五岁那年的春天,江老将军去世了,江宁刚从葬礼上回来,就接到了林老爷要纳妾的消息。」我无奈地笑了一下,「江宁听了后也不气恼,只说可怜那妾室小小年纪。」

据说那小妾不过二八的岁数,是某个小官家的女儿,等过了秋便要送入林家。

只是……那小妾也算是好运。因为她还没来得及过门,林家就倒台了。

「林家倒台得猝不及防,谁都没能反应过来。我是深更半夜被前来抄家的官兵从床榻上拖进大牢里的。」

我见两个红薯烤得差不多了,便用夹子把它们拨拉到一边去。左边的那个是我烤的,右边那个有些焦了的是傅临澈的。我想了一下,把那个焦了的拿到自己身前。

「娘娘?」

「愣着干嘛,吃啊。」我把头侧过去,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脸上的表情,「本宫就是看你……长这么大连个好点的红薯都没吃过,所以就……赏你的。」

「那小僧就多谢娘娘厚爱了。」傅临澈也不拆穿我,拿起红薯尝了一口道,「不愧是娘娘的手艺。」

21.

其实……还有一小部分故事,我没能说出口。

那日我跟着傅临清离开大牢之前,路过关押江宁的牢房,她从牢房中探出手来,一把抓住了我的脚踝,大声咒骂我是个忘恩负义的野种。

傅临清对这些没什么兴趣,只让我自己解决就先出去了。

我在江宁的牢房前蹲下,江宁看着傅临清的脚步渐渐远去后,拔下自己头上仅存的一支素银钗子塞到了我的手里。

那是她最后能给我的东西了。

她伸手抚上我的脸颊,道:「宝珠,你是个好孩子。」

「娘娘走神了。」傅临澈走到我身边,抬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娘娘在想什么?」

我想让害得林家到那般田地的人付出代价。

「没什么,红薯还有几个?一起烤了吧。」

傅临澈将篮子里还剩下的两个红薯放到烤架上,又往炉子里放了一些木炭。

「你这手艺是真不太行。」我将夹子放到他手中,然后握住他的手,「你看,这个红薯的外皮都烤得脆生了,要赶紧翻个面。」

在我握住他的手时,他好像短暂地僵了一下,然后很快恢复往日的样子,点头道:「小僧受教了,果然还得娘娘手把手教才行。」

接着,我与他都不再说话,直到两个红薯都烘烤得差不多了,傅临澈开口道:「娘娘,小僧明日一早便出宫,三日后就要动身离开京城,走水路去昙州和万州。」

昙州和万州有不少名寺,一座寺庙便占了好几个山头,足以能容纳将近万人。

我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想了想道:「昙州和万州都离京城不远,既是走水路……你是从南城门那儿走?」

傅临澈点点头:「夜里亥时的船。」

「嗯,你路上要小心。」我忽然想起那串没能还回去的佛珠,不禁有几分懊恼,都说这佛珠开了光,有庇护之效,早知如此就该将佛珠时刻带在身上,要不也不至于……

「娘娘蹙眉了。」他抚上我的眉头,「让小僧猜猜,可是为了那佛珠?」

只是还不待我回答,他便笑道:「素闻娘娘不信神佛,怎么如今反倒信了这些怪力乱神的事?」

我应该是期盼着傅临澈早日出发才对。

早日出发,早日带兵杀回王宫,早日杀了傅临清。

可偏偏他同我说自己要走了,我却又舍不得了,巴不得他一直与我呆在这湖心亭里谈天说地,偶尔吃上几个香甜的红薯。

他像是在引诱我说出他想听的话一般,修长的手指从我的眉头滑到眉尾,又探入我的发间轻抚着如瀑的长发,像是猫儿探出爪子抓挠一般让人心间发痒。

我红着脸起身,作势便要离开,却不想一踏上冰面便狠狠滑了一跤,摔了个屁股墩。

一声轻笑从背后传来,我没好气地转过头去:「你笑什么?」

「小僧想起了高兴的事。」他走到我身边伸手打算扶起我,「小僧受过专业的训练,小僧不会笑,除非……除非这事,和娘娘有关。」

我搭上他的手,然后顺势拉着他一道躺在冰面上。

「娘娘好兴致,就是……」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就是小僧的头顶,有些凉。」

哦,他不说我都快忘记他是个秃子的事情了。于是我拿了块帕子垫在他头下,道:「这般如何?」

「甚好。」他望着头顶的星空道,「娘娘可知,小僧有观星之术。」

「别和本宫说那些星宿的事,本宫可记不住。」

「小僧总爱夜观天象,且看这星空斗转星移,可百千年后又会回到最初的模样。」他安静地仰望了一会儿星空后,开口道,「娘娘还记得小僧说的故事吗,那个小和尚的故事。」

那晚我晕乎乎的,只记了个大概。好像是因为小和尚将小贼赶出寺庙,而后小贼为了求医问药,不得不偷了一户人家的东西。

「其实故事并没有结束。」他扭头看向我,「小贼偷走了东西拿去典当,换来钱救回了她想救的人。可是阴差阳错之下,因为她的偷盗,最终却间接导致了她的家人和其他数十人的死亡。若真的追责起来,娘娘以为,错在谁?」

他的眼神添了几分深邃,原本握着我的那只手不知何时也已经松开。

「错在那小贼。」我想了想道,「偷东西,终归是不对的。」

「当年小僧也是这般以为的,认为那小贼偷盗了东西后自食其果,最终害得自己家破人亡。但如今这故事再重读一遍,小僧却觉得……错在那小和尚,小和尚当年并非出于正义,只是觉得如此而为会十分有趣,所以出于恶趣味才阻拦了小贼。倘若他放任小贼偷走一小块金子的话,接下去的事情就都不会发生了。」

他的声音幽幽地,好像意有所指。可是在我反应过来前,傅临澈站起身道:

「天色已晚,娘娘该回了。」

22.

我没由头地有些害怕,眨巴着眼睛看着傅临澈,生怕下一秒他就会消失不见。

本宫今日……心情有些微妙。

他与我一前一后在冰面上缓步朝岸边走去,到了岸边,他如往常一样说了几句作别的话后便离开了。

而我站在原地,偶尔看看头顶的星星,偶尔看向远处的湖心亭。是我说错什么话了吗?还是……有什么我没有注意到的地方。

只是傅临澈说,三日后亥时他会从南城门那儿走水路离京,我想了想,转头去往了听雪宫。李瑟瑟在宫里的内应是负责采买的宫女,而我想在三日后的晚上混出宫去。

横竖皇后伤了腿,就她的脾性,这几天定然会闹腾着让傅临清去探望她。

那样也不用担心傅临清会在我出宫后突然到南菀宫来。

我潜入听雪宫的时候,李瑟瑟刚在宫人的服侍下洗浴完,宫人端着用具鱼贯而出,屋内只剩下李瑟瑟一人。

而我揭开屋顶的瓦片一跃而下,李瑟瑟被我一吓,险些打翻了桌上的茶水。

「林宝珠,你胆子是真的肥。」她把茶杯推到桌子内侧,「三日后你要出宫?出宫倒是不难,正巧原本那日,小杜也要替我传家书,到时候你便乔庄一番,到听雪宫北面的宫墙外候着,跟她一道出宫就是。」

见李瑟瑟答应得干脆,我也不多驻足,转身从窗口翻了出去。

回到南菀宫时时间尚早,宫门口依然灯火通明,素心一见我便雀跃道:「娘娘,皇上送来了好多东西……」

我一副见了鬼的表情,若非迎接我的人是素心,我几乎都要以为自己走错宫殿了。

茗心见我脸色不对,默不作声地把素心拉到一边去,扭头叫几个小太监把赏赐都搬到库房里去。

「娘娘您没走错地儿。」茗心看了看那一堆赏赐,虽然她自己也一头雾水的样子,却还是解释道,「兴许是皇上知道娘娘您罚跪受了委屈才特意差人送来这么些东西。」

茗心见我还是不可置信的样子,又小声补充了一句:「奴婢用李有才的头担保,那些赏赐没下毒,真没下毒。」

我一头雾水地回到寝殿,等殿内熄灯后,我整理了一番出宫时需要准备的东西,打包好了塞进衣柜里。只是又想到茗心偶尔整理衣物时会打开衣柜,我又将那包袱拿了出来,一时半会儿倒也没想好究竟放那儿比较合适,便暂且把包袱放在了桌子下面

我想起自己放在暗匣里的那一串佛珠,忽然极想用指腹摩挲过每一粒佛珠,却转念一想,那到底是佛前供奉过的东西,与我是不堪配的。最后,我只是打开匣子,细细端详着这串佛珠,像是在念着它的主人。

分明一个时辰前才刚与他分别,此刻我却还是不自觉地望向窗口,指望着窗边会有一个总是带着三分笑意令人琢磨不透的和尚。

我打算在他明日离宫之前,把佛珠给还回去。

将佛珠放回匣子后,我突然想起那个藏了暗门的柜子,陆小黍失宠后这柜子也没人会再打开了,正好给我放东西。

正打算处理包袱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了脚步声和撩动帘子的声音。我连忙抓起桌下的包袱,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窜上了床铺。

被子一盖,谁也不爱。

这个时候还会来的也只有傅临清了,他看到这包袱里的宫女服,立马便会知道我在想什么。

他若是知道我想出宫,下一秒他就能叫来二十个太监抬着棺材吹着唢呐送我出殡。

不过一会儿,他走入内殿,径直朝柜子走去。

嚯,看来时隔多天傅临清终于想起他还有个老相好陆小黍了。

我装作被他吵醒的样子侧了个身,将包袱塞到被窝里,如往常一样嘴欠地调侃道:「哟,这不是皇上吗,终于想起陆……」

只是下一秒,他用一个沉重的锁锁住了柜门,接着木质的钥匙顺手就被他丢进了一边的炭火盆里,火舌瞬间便吞噬了钥匙。

我看傻了眼。

不……就算你不想见陆小黍,把柜子封起来倒也大可不必……我还指望能借这柜子放点东西来着。

傅临清望了我一眼,迟疑了片刻后缓步朝我走来,而我伸手探入了枕下。

这时候,李有才进来行了个礼道:「皇上,之前宴会结束的时候,皇后娘娘说自己腿伤未愈,想请您过去瞧瞧来着。您当时不还同意了吗……」

他止住了步子,转身同李有才一道去探望皇后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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