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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憶:讀阿加莎·克裡斯蒂的小說

王安憶:讀阿加莎·克裡斯蒂的小說

阿加莎·克裡斯蒂

我讀阿加莎·克裡斯蒂的小說,感受相當單純,那就是“享受”。

你可以放棄意義的追尋,徑直進入故事。她不會讓你失望,一定會有神秘的死亡發生,然後,懸疑一定有答案。好比波洛在他的事務所裡等待案件,而終會有案件找上門來。

你不必去推敲,難道真的會有如此多的謀殺案件?因為這是與現實無關的,你早已經卸下現實批判的武器,身心輕松,隻等着聽故事。可是,事後要細究起來,卻發現故事中的人,分明又是生活中的面目,情節也是根據日常的情理,是你我他全能了解的。

反倒是那企圖超出共識的現實,比如少數幾部間諜故事,震驚的效果比較減弱。是以說,這些令人着迷的故事,其實是囿于現實,在生活的範圍内索取材料。

也是以,要是檢點阿加莎·克裡斯蒂的故事,你又會發現,故事的要素很簡單,不外是争奪遺産、欺瞞曆史、謀騙錢财、恩仇相報。然後再派生出敲詐,滅口,掩藏。人物呢,又總是一個家族、一間寄宿舍、一艘遊輪,或者一列客車,甚至隻是一個晚會和一餐宴席。

這多少也能看出女性寫作者較為狹小的社會以及居家的性格。就是這些簡要的因素,卻組織出這許多故事。這又使我想到女性的另一項技能,就是編織的技能——竹針,毛線球,編織法,竟可以生發出無窮無盡的花樣。

那鄉下老太婆馬普爾小姐,從不離手的毛線活兒,大約也是阿加莎·克裡斯蒂手裡的活兒。這還像一種小孩子的挑繃的遊戲,将一根棉線對頭打個結,雙手撐開,挑出一個花樣,再由對方挑過去,形成第二個花樣,兩個人挑過去,挑過來。

倘若是聰明的小孩,可挑出無數種圖案,而要是笨小孩,沒幾個回合就挑成一團亂麻。阿加莎·克裡斯蒂就是那個頂聰明的挑繃能手。她用有數的條件,結構出大量的謀殺,線索錯綜複雜,就像編織活兒和挑繃上美妙的經緯組織。

這些線條和結構,都是以日常生活作材料,這種材料的具體性,覆寫了抽象的結構圖案,給予了可以了解并且引起同情的現實面貌;同時,内裡結構的抽象性,又将它們從現實中劃分出來,獨立為另一種生活。

王安憶:讀阿加莎·克裡斯蒂的小說

《古墓之謎》新星出版社

阿加莎·克裡斯蒂的小說,很像是一種成人的童話,我想,孩子們是以能被童話吸引,是因為他們有足夠的想象力,相信那些精靈是真實存在的。而成人在閱曆中儲備起的知識和認識,占去想象的空間,排除了信賴的條件,于是,精靈退出成人世界。可是,就像一種進化不完全的後遺症,成人依然保留有對不尋常事件的好奇心。

現在,阿加莎·克裡斯蒂用成人世界裡認可的人和事,講述一樁接一樁的離奇故事——沒有比一樁殺人案更令人興奮的了。離奇故事裡的每一個細節,她都負責給予讓我們信服的解釋,就像《古墓之謎》裡,波洛所說,“完美的答案必須要把一切事情都解釋得清清楚楚”。阿加莎·克裡斯蒂就能夠将一切事情解釋得清清楚楚。

而且,她不是求精辟,而是務實際,就像方才說過的,倘若阿加莎·克裡斯蒂要講述一個超出常理的故事,比如間諜類的,《暗藏殺機》《幫派》《桑蘇西來客》等,無論是罪行也好,偵破也好,所根據的理由就都懸了,顯見得不是她的強項。

我覺得,馬普爾小姐的案件最展現阿加莎·克裡斯蒂故事的性質,那就是她在《平靜小鎮裡的罪惡》中說的:“一年到頭住在鄉下,人能看到各種各樣的人性”。阿加莎·克裡斯蒂編織故事的線索,究其底就是“各種各樣的人性”,而且就是“一年到頭住在鄉下”所能看到的人性。因為,馬普爾小姐堅信一條:“人性都是相通的”。

以此可見,阿加莎·克裡斯蒂筆下的犯罪,都是出于通常的人性,絕不會有現代犯罪的畸形心理。比如像英國當代推理小說女作家,露絲·藍黛兒所寫《看不見的惡魔》(台北新雨出版社),那個老罪犯,專門在黑暗的狹長的街道上,襲擊金發碧眼的年輕女郎,當他在較高價的電梯大廈地下室發現一具同類形象的模特兒之後,便将襲擊沖動轉向這個橡皮人,因地下室亦有着黑暗、狹長的空間,能夠讓他在漸漸逼近對象時,積蓄起興奮感。不幸的是,這具橡皮模特兒被小孩子在遊戲中燒毀,于是,地面上就又開始發生一連串的謀殺案。

在此,謀殺便成為一種奇異的癖好,說是謀殺犯,其實倒更像是一個病人。阿加莎·克裡斯蒂的謀殺則有着正常的理由,懸念的設定和解答都不超出普遍人性的範圍,而且一定解答透徹,也就是“解釋得清清楚楚”。在《藏書室女屍之謎》中,馬普爾小姐說過一句:“維多利亞時代的人比較懂得人性”,那是老派人的人性觀念,是經驗主義的,可是很管用。

比如《命案目睹記》,馬普爾小姐說:“我的一大優勢是了解埃爾斯佩思·麥克利卡迪太太……”埃爾斯佩思·麥克利卡迪太太不是一個富于幻想的人,是以,她說她看見了一樁謀殺案,那可能真的是發生了謀殺案。

比如,《藏書室女屍之謎》,班特裡上校古色古香的書房裡,躺着一具打扮花哨的女屍,形成一幅“不真實”的畫面,而馬普爾小姐看着女屍良久,輕聲說:“她很年輕”,她注意的是那種個人性質的因素;在《寓所迷案》裡,她世故地指出:“現實生活中,明顯的就是真實的”;《遲來的報複》裡,她又一次說:“犯罪的總是最明顯的人”;而在《懸崖山莊奇案》裡,尼克·巴克利小姐一次一次遭暗算,又一次一次化險為夷,最後卻是她的表妹馬吉·巴克利小姐被謀殺,大偵探波洛動用了好些“灰色細胞”,才總算明白這一個簡樸的真理:“我看到實際上隻發生了一件事,那就是馬吉·巴克利被殺害了”!是以,不要小瞧了馬普爾小姐的認識論,看起來,老是老了些,可并沒有減弱說服力。

王安憶:讀阿加莎·克裡斯蒂的小說

《藏書室女屍之謎》新星出版社

如果說,馬普爾小姐包含了阿加莎·克裡斯蒂對個别人事的了解,那麼波洛則表現出阿加莎·克裡斯蒂對事物的整體概念,他标出了阿加莎·克裡斯蒂的智力水準。

波洛不像馬普爾小姐,是從具體性入手,而是從抽象着眼。他認為任何事物都有着相對于内部性質的外部形式,外部的變形,往往可能意味着内容的轉化。中篇小說《死者的鏡子》裡,引他注意的是,自殺人的姿勢多麼“不舒服”,那麼就是說,死者可能應和着另一種性質的死亡。

波洛特别講究事物的排序,排序完成,真相就顯現了。《尼羅河上的慘案》裡,他說:“我們知道的很多,可是邏輯上沒有連貫”,這就是說,排序出不來。在此,阿加莎·克裡斯蒂展現出邏輯性極強的頭腦,就像原始人陶罐上的雷電紋、魚形紋,意味着有能力将具體的印象歸納概括成抽象的形态,思維發生了本質性的進步。

是以,在阿加莎·克裡斯蒂小說裡,生動的人性情節底下,其實網絡着一個圖案形式,這個圖案有序的變化,将具體的人性材料演變成種種形式。波洛喜歡将自己的推理形容為“拼圖遊戲”,在《陽光下的罪惡》裡面,他向正玩着拼圖遊戲的加德納夫人描繪他的勞動:“您得把所有的碎片拼接在一起。最後的成品像鑲嵌畫一樣包含有多種顔色和圖案,每一塊奇形怪狀的碎片都必須被放入它自己的位置上。”

有時候,會發生假象,就是說,有一塊“按顔色本該屬于毛毯的一部分,結果卻被用來構成一隻黑貓的尾巴”。事情常常是這樣,波洛手裡握着一塊碎片,看起來似乎和整個事件并不相幹,可就是這塊碎片,“放入它自己的位置上”,真相就顯現了。

比如,《清潔女工之死》裡邊,首先引起波洛注意的是,從來不寫信的老婦人麥金蒂太太去買了一瓶墨水;《牌中牌》裡,橋牌局中,羅伯茨醫生莫名其妙地叫了“大滿貫”;《啞證人》則是,小狗鮑勃一夜在外,它的玩具球卻在樓梯上……

這塊碎片,從事實上脫落,最終又回進事實,“終于各就各位”,複原了事實的全貌,依然是具象的生活。就好比一個關于拼圖的小故事,小男孩拼一幅世界地圖的拼圖,他以出人意料的速度拼成,卻原來,他是反過來拼的,反面是父親的照片。我想用這個故事證明的是,在邏輯形式的外部,還是表情活躍的人性面目。

在馬普爾小姐主持的案件中,其實也隐匿着一個形式,不過她的形式更具有生活的狀态,比如說“歌謠”——《黑麥傳奇》中,馬普爾小姐意識到這樁案子中藏着一個模式,就是那支歌謠:“唱個歌兒叫六便士,一口袋黑麥,二十四隻黑畫眉烘在一個餡餅裡,餡餅一切開,鳥兒便歌唱,多美麗的一道佳肴獻給國王嘗!國王在賬房數金币,王後在客廳吃面包塗蜂蜜,女仆在花園裡晾衣,一隻小鳥飛來,叼走了她的鼻。”這就是馬普爾小姐所破譯的犯罪模式,比較波洛的更有人的性格。

《赫爾克裡的豐功偉績》是一部故事集,共有十二個故事,可明顯看出阿加莎·克裡斯蒂的形式感。赫爾克裡·波洛和萬靈學院院士伯頓博士聊天,聊到名字的話題,伯頓博士的意思是給小孩子起名要當心,因為常常事與願違,他認識一個以女神戴安娜名字命名的孩子,小小年紀體重已經達到二百四十磅。

波洛的名字“赫爾克裡”與希臘神話中的大力神同名,大力神是主神宙斯的孩子,以十二項豐功偉績聞名。波洛要糾正伯頓博士的成見,為自己正名,決定挑選十二樁精品案件,每一樁都必須對應大力神的豐功偉績。于是,就有了《涅墨亞獅子》《勒爾那九頭蛇》《阿卡狄亞牝鹿》《厄律曼托斯野豬》等一共十二個故事,每一個故事都有着相應的模式。

比如《赫思珀裡得斯的金蘋果》,在希臘神話中,是關于赫爾克裡與背負蒼天的阿特拉斯的一場鬥争。赫爾克裡接過阿特拉斯背上的蒼天,讓阿特拉斯去偷金蘋果,阿特拉斯偷來金蘋果後,卻不願再接回沉重的蒼天,赫爾克裡便施計讓阿特拉斯重新負上蒼天,自己拾起了金蘋果。阿加莎·克裡斯蒂将金蘋果換成了金杯,這金杯除去有顯赫的曆史而外,本身也十分精緻,上面雕了一棵蘋果樹,挂了綠寶石的蘋果,在它從一名侯爵手中轉向金融巨子的當口,被國際盜竊團夥擄走,最終,它當然被波洛找到了。

王安憶:讀阿加莎·克裡斯蒂的小說

《陽光下的罪惡》新星出版社

阿加莎·克裡斯蒂的探案小說,在嚴格的抽象形式和生動的具體情景之上,又籠罩着一層神秘的氣氛——《神秘的别墅》裡,新婚的格溫達·裡德要為他們的小家覓一處住宅,當她看見那一幢維多利亞式小别墅的時候,忽就認準這是她所要的房子,一切都令她熟悉和親切,甚至是她可以想象的,這一點很快被可怕地證明了。她想象卧室裡有一個壁櫥,果然就有一個;她想象壁櫥裡應該是小罂粟花和矢車菊的糊牆紙,果真就是小罂粟花和矢車菊的糊牆紙……

再有,《命運之門》,托馬斯·貝雷斯福特太太整理新居,在舊房主留下的藏書上發現有蓄意劃下的字母,拼起來是一個完整的句子:“瑪麗·喬丹并非自然死亡。兇手是我們中的一個,我想我知道是誰。”——這幾乎有一些《呼嘯山莊》的意思了。

還比如,《斯塔福特疑案》,玩靈桌遊戲,召來名叫“艾達”的精靈,帶來口信,特裡維廉上校被謀殺,事實果然是,特裡維廉上校被謀殺。這裡透露出一股來自哥特小說的驚悚空氣,決不會演變成《呼嘯山莊》那樣痛楚傷人的悲劇,而是正好到激起興奮為限,表現出女性仁慈的性情。阿加莎·克裡斯蒂也有着大多數女性都有的喜好,就是對神秘事物心向往之。

這大約來自于一種女性祖先的遺傳,在足不出戶的生活裡,生出對世界又好奇又恐懼的幻想。那鬼魂與精靈大多活動在封閉的室内,帶着家族的徽印和訓誡,試圖對種種現象作出道德說教。

《死亡之犬》中的十二個短篇小說,多是靈異故事。《馬普爾小姐探案》這一本短篇集裡,也有兩篇靈異故事,其中一篇名叫《裁縫的洋娃娃》,不僅是神奇,而且非常動人。那一個洋娃娃,誰也不記得它是幾時,又是如何來到了倫敦艾麗西亞·庫姆小姐的裁縫鋪子裡,她躺在天鵝絨的椅子上,和房間裡的家具擺設格調比對,加上它那副懶散的态度,“看上去好像她才是這兒的主人”,裁縫鋪子裡的女人們感到了不自在。又是不知道怎麼開始的,它坐在了試衣間的書桌前,好像在寫信。女人們都被它亂了心思,記性變得很差,總是找不到東西,也集中不了精神工作,清潔女工不願意來打掃衛生,因為感到氣氛古怪不祥。最後,它終于惹火了艾麗西亞·庫姆小姐,她将它從視窗扔出去,扔到了馬路上,被一個小姑娘拾走,小姑娘抱住洋娃娃說:“我告訴你們,我愛她,而這是它想要得到的,她想被人愛。”

這一個靈異故事裡的驚悚意味被處理得相當微妙,順便說一句,洋娃娃也是靈異小說裡的重要道具之一,在此,它卻一反以往,從邪惡中脫身,走入一個抒情的結局。

《馬普爾小姐探案》中的另一篇靈異故事《神秘的鏡子》,氣氛要陰森一些,驚悚的效果更強烈,情節亦要複雜。它以第一人稱方式叙述,“我”宿在朋友家的客房,從鏡子裡窺見身後牆上洞開一扇門,門裡正上演恐怖的一幕——朋友的美麗的妹妹西爾維亞,被一個男人扼住喉嚨,男人左臉上有一道疤痕,使他看起來十分兇惡。“我”将這一幻象告訴了西爾維亞,于是,西爾維亞解除了婚約,因為她的未婚夫和鏡子裡的男人一樣,左臉上有一道疤痕。後來,西爾維亞和“我”結了婚,可“我”其實是一個心胸狹隘的人,有一次,嫉妒心大發作,扼住了西爾維亞的脖子,就在這時,“我”從鏡子裡看見了多年前那個幻象,那個左臉有傷疤的男人正是“我”,因鏡子反射的緣故,左臉上的傷疤實是在右臉,而“我”在戰争中右臉被子彈劃傷了。

這個恐怖故事的結局是,“我”震驚地松開手,認識到心中的“惡魔”,從此與妻子相諧相伴,永不相疑。神秘的預言最終成為道德的警示,及時挽回事态,使善心得到發揚。這大約也是維多利亞時代女性的教養,對邪惡有天然的忌諱,不忍看人難堪,尤其是體面的人,于是,尖銳的沖突便在她們的慈悲心腸下化險為夷。

王安憶:讀阿加莎·克裡斯蒂的小說

《馬普爾小姐探案全集》新星出版社

阿加莎·克裡斯蒂的小說,在經曆了殘酷的謀殺和慎思嚴行的偵破之後,總是将結局引向大團圓,用馬普爾小姐在《平靜小鎮裡的罪惡》裡說的話,就是——“一切都以最好的方式有了結局”。兇手多半是天性卑鄙,犯罪是他們必然所為,受罰則天經地義,比如《古墓之謎》裡,陰險的利德勒博士;《ABC謀殺案》裡的富蘭克林·克拉克先生;《雲中奇案》的牙醫諾曼·蓋爾。或者就是微賤的人物,有他們沒他們,世界都不會受影響,比如《H莊園裡的一次午餐》裡的罪犯霍普金斯護士;《葬禮之後》的女伴吉爾克裡斯特小姐;《牌中牌》裡的安妮·梅雷迪思小姐——她雖然不是本起謀殺案的罪犯,但卻是個隐蔽的累犯,波洛曾經略施小計,對她進行測試,這個測試很有些安徒生《豌豆公主》的意思,就是讓她幫助在進階絲襪裡挑選幾品送人,等她挑定,桌上的絲襪便少了兩雙——這合乎她的女伴出身,當然還有個人品行的緣故,是以就可以放心地讓她犯罪了。

“女伴”,在阿加莎·克裡斯蒂生活的時代裡,真是屬于一個較低的階層,《葬禮之後》裡,女伴吉爾克裡斯特小姐,為實作開一爿小茶館的夙願殺了人,人們甚至不惜殘酷地尋吉爾克裡斯特小姐開心,說她在監獄裡已經精神錯亂,正興奮地籌劃開茶館,這一爿茶館的名字叫“紫丁香叢”。而那些令人扼腕的罪犯,出身于好人家,有好身份,有着可以了解的犯罪原委,特别是女性,這樣的故事往往是哀婉的,阿加莎·克裡斯蒂總是讓他們服用藥物自殺,既可免于受審的羞辱,又懷有着一種自贖的姿态。例如《空幻之屋》裡溫良的妻子格爾達,愛她丈夫愛到膜拜;例如《啞證人》裡,為讓她的寶貝孩子過上好日子的母親,塔尼奧斯夫人;比如,《懸崖山莊奇案》的企圖謀取表妹财産以拯救家業的尼克·巴克利小姐;或者像《遲來的報複》,不幸的女明星瑪麗娜·格雷格,是被愛她的拉德先生安排無痛苦地進入睡鄉,長眠不醒;《羅傑·艾克羅伊德謀殺案》,詹姆斯醫生寫完他的犯罪自述,準備服安眠藥了,他最後寫道:“安眠藥?這是一種富有詩意的公正的處罰”;再有,《古宅迷蹤》,弗利亞特太太庇護兒子的謀殺計劃,為了奪回失去的納塞莊園,那兒子從來是個壞料,沒什麼可說的,母親卻依然是這個光榮的古老家族的女兒,面對前來控罪的波洛,她沉着地說:“謝謝你親自到這裡來把這個情況告訴我。現在你就要離去了吧?有些事情,一個人是不得不獨自前去承擔的……”雖然沒有明示何種懲罰,至少是讓弗利亞特太太保持了尊嚴。

至于那些無辜受驚受磨難的人,阿加莎·克裡斯蒂一定要給予補償,這補償基本是好婚姻和好出身,比如《雲中奇案》中,純真的格雷小姐,經由波洛撮合,與前途遠大的考古學者讓·杜邦開始了交往;《怪鐘疑案》的希拉小姐,最終證明了她誕生于合法婚姻,父母都是可尊敬的國家政要部門人員,自己也與高層特工科林先生締結良緣。

這裡确有一些偏見,但還有着對人生的現實态度,就像《簡·愛》,簡·愛最後得了一份小小的遺産,然後再去和羅契斯特相守,即便是兩心相傾的愛情,還是需要有盡可能相等的條件,才可保證完美。

顯然,那時代的人不喜歡過分的偏離正常,什麼都要恰如其分,總之,不能太離譜了。這在《H莊園裡的一次午餐》中可以見得,H莊園的老仆人傑勒德的養女瑪麗,深得女主人韋爾曼太太的照料,原來她是韋爾曼太太的私生女,波洛揣測道:“毫無疑問,她要适當地關照瑪麗·傑勒德,可是不會把所有的家産全留給瑪麗。她希望自己的私生女最好還是生活在上流社會圈子之外。”這種保守主義并不負責進行社會批判,但它誠實的表達,使這些故事都有了一種溫文爾雅的态度。

本文節選自

王安憶:讀阿加莎·克裡斯蒂的小說

《王安憶自選集》

作者: 王安憶

出版社: 天地出版社

出版年: 2017-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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